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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安皇后-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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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笑一笑,轻声道:“你怪我吗,临幸了她?我觉得她不是。”

张嫣苦恼皱眉,“也许吧,你是旁观者清,我当局者迷,她的事,让我再想一想。”

她伸手拢着他衣服,道:“你也不要只临幸翠浮一人,国本大事,关系大明江山社稷。陛下成婚三年,到现在也没有一男半女,不能再拖了。”

天启低叹:“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张嫣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道:“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初一和十五来吧。”

天启怔怔看着她,嘴唇翕动,着急想说什么。张嫣报以一笑,温和恬静,抚慰人的心灵。天启垂下眼皮,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往后的日子里,她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睡觉了。最初,她真不习惯。她习惯了餐桌上有个人说说笑笑、插科打诨,习惯了看书时有人故意捣乱、趴在她肩头装睡,习惯晚上睡觉时有人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叫着“嫣儿”。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它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极致的寂寞,也让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最初看皇帝的起居注,她会难过好一阵子,后来不看,再后来麻木。她又翻起了佛经,还给经常逃离哕鸾宫来陪她的八公主讲解。

“人为什么不快乐?”徽媞问她。

“你不快乐?”

“你快乐吗?”徽媞反问。

张嫣想了想,道:“好像只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才觉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人一长大,欲望越来越多,自然就不快乐了。佛家说,贪、嗔、痴、恨,这四样东西使我们不快乐,依我看,一切问题皆由‘贪’而来。人见了喜欢的东西就容易生出贪念,想要据为己有,好比一朵花,你看着美,就想把它摘下来,捧在自己手里,好像这样它才属于你。其实你喜欢,看看就行了,何必要拥有呢?”

徽媞摇了摇头,道:“依我看,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喜欢什么,就要千方百计把它弄到手。”

张嫣合上书,抱在怀里,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徽媞从椅子上蹦下来,扬起头道:“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想要什么呢?”张嫣又问。

徽媞只是笑,并不答。

除夕刚过,刘昭妃就生了一场大病,御医估摸着,是捱不过这年春天了。她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凄清的慈宁宫,平日里张嫣忙,常去探望她的也只有段纯妃一人。张嫣一想起这些,甚感悲戚。她老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隔几天,她都要抽出时间往慈宁宫跑一趟,陪昭妃说说话。

昭妃已经下不了床了,不过精神还好,中午宫女喂她喝过热粥后,她的脸上还会暂时性地焕发光采。张嫣扶她坐起,自己坐在下面的凳子上,跟她说话。

昭妃慈爱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缓缓道:“你比着四年前,变了好多。”

张嫣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去摸脸。

“不是容颜,”昭妃摇摇头,移目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笑道,“那时你才十四五岁,可是你的沉静和从容却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我常想,什么会让这个女孩有波动呢?我还记得你又严肃又正经地跟我们讲,怎么做一个贤后……”

回忆起当年那个小女孩,她仍觉得无比美好,就像看见一朵花在眼前绽放,心里充盈着喜悦。

张嫣眼眶潮湿了又干,黯然笑道:“可惜那些我都没做到。我以为陛下没有主见,不明善恶,现在才发现他是知道一切,却故意纵容。他有他的道理,我有我的坚持,说是说不通的。我想为他生儿育女,谁知老天却如此捉弄。我曾经信誓旦旦地承诺为他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可临到真做,心中就是不平。”

她抬头看着昭妃,深深叹道:“我愧对你们。”

昭妃宽容地笑笑,道:“这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感到愧疚。我问你,在你心里,大明江山和皇上,哪个更重要?”

张嫣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大明江山。”

昭妃道:“那是不是说,你爱的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陛下这个人,而是大明江山的主人?换句话说,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你爱的就是谁?”

张嫣一愣,迟疑不答,天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甚至他的一呼一吸,浅笑时若隐若现的梨涡都像鬼魅一样萦绕在她身旁、铭刻在她脑海里。她心里砰砰直跳,好像血液都沸腾了,嘴唇抖动,喃喃道:“不,不是的……”

昭妃被这孩子逗乐了,如若不是全身无力,她定会大笑几声。她笑道:“当然不是,不然你现在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张嫣苦恼道:“那我该怎么办?”

昭妃正色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没有这份胸襟,你怎么当皇后?”

张嫣苦涩地笑道:“今天方知,说着容易做着难。”

昭妃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孩子,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有多少皇帝能自己挑选妻子?陛下一眼挑中你,说明他喜欢你。他把皇后的位置给了你,让你跟他平起平坐,享受无上的尊荣。我瞧他心里也是只装着你,没有别的女人。你还想要什么?你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你自己也说了,你心里最重要的是大明天下,那你怎能要求陛下舍弃皇嗣、舍弃祖宗大业,后宫里只宠着你一人呢?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喜欢不能成为你放弃皇后责任的理由。须知,这是一个职位,你享受了它的尊荣,就要承担相应的职责。”

☆、解脱

出了慈宁宫,凤辇打遵羲门拐入西长街。走在最左方的几个小宫女听得月华门里欢声笑语,便悄悄地溜过去,探头探脑地看。其中一个撇撇嘴,过来拉住吴敏仪,朝她使了个眼色。吴敏仪落后几步,脱离了队伍,跟她过去看。

乾清宫前的广场上,七八个宫女内侍混在一起放风筝,皇帝穿一身黄袍,处在众人中央,十分扎眼。他站在翠浮身后,两人手握手放一只风筝。风筝越飞越高,终于超过了所有人,皇帝欢呼一声,翠浮也笑个不停,扭头在他脸上亲了亲。他明显愣了一下,笑一笑,接着放风筝去了。

小宫女骂道:“真是狐媚子。”其余人立即附和。

吴敏仪严厉地扫了她们一眼,道:“娘娘平时是怎么教你们的?谨言慎行,你们忘了吗?”

小宫女纷纷把头低下认错。

吴敏仪皱眉瞥了那对男女一眼,沉声道:“回去不要乱说,走。”

回到坤宁宫,张嫣已换好衣服,在炕上坐着处理后宫事务了,见了她笑问:“怎么走着走着把你给丢了。”

吴敏仪笑道:“碰上几个熟人,说了会儿话,娘娘饶恕。”

张嫣抿嘴一笑:“没什么事,你先去忙吧。”

吴敏仪走后,她搁下笔,对着夕阳投射进来的光发呆。那声音她也听见的,皇帝宠幸的几个宫女都是活泼爱玩好动的,今后有这群女人陪着,玩起来想必兴致更高了。

昭妃的话又回荡在她耳边,她心里更加烦躁,下了炕,在暖阁中来回踱步。是的,她做不到,她是一个认真的人,不爱便罢,但凡动了心,必然是全心全意地投入。一边爱着皇帝,一边大度地看他纳妾生子,跟其他女人亲亲热热,她真的做不到。什么大义,什么职责,不过是用来压制自己的鬼话,扪心自问,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贤后的名声吗?她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她的丈夫,半分都不能和别人分享。她要他爱她宠她,心里只有她,以她为最重。

她感觉到心里的妒意在一点一滴膨胀,膨胀到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如果天启这个时候过来,她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拿起所有东西向他砸去。那个混蛋,为什么要来扰她?

她挥袖把桌子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高声叫道:“吴敏仪,拿酒来!”

吴敏仪掀开帘子一看,皇后阴沉着脸坐在炕上,地上杯盘狼藉。她吓坏了,小声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张嫣抬眼看她:“拿酒来。”

吴敏仪从来没在她脸上看见过这种眼神,浑身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

夜幕降临时,她已经喝掉整整一壶酒,竟然还没有醉,只是头脑有些发晕。她平日并不常喝酒,看来酒量这东西是天生的。灌下一杯,她觉得那妒意就浇熄一分,然而接着它们又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

吴敏仪战战兢兢地掀开帘子,低声道:“娘娘,别喝了,陛下来了。”

张嫣恍若未闻,仰头喝干杯中酒,道:“今天是十五吗?”

“不是……”吴敏仪急得直跺脚,“他快进来了!”

张嫣支起额头,抬眼瞥她:“不是他来干什么,让他走。”

吴敏仪不跟醉鬼计较了,放下帘子,转身向刚跨进门的天启行礼,姿态从容如往常。

天启笑道:“我怎么听她让我走呢,她在做什么?”说着便去掀帘子。

吴敏仪趁机忙忙溜开。

天启掀开帘子进了暖阁,见她醉眼迷离的,一个人坐在那里倒酒,也不来跟他行礼,不禁诧异。再一看,屋里竟未点灯,只是零星的几点月光透进屋来,炕的下面是散落一地的破碎的杯盘和书。

他不敢相信,皇后也会发脾气!

发脾气的皇后有点可怕,他站在暖阁门口,不敢上前,小心翼翼道:“你晚上用膳了吗?”

“混蛋,你还敢来!”张嫣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上。

天启一愣,傻在原地。

张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理都不理他,转身向床上走去,道:“今天不是十五,你走吧。”

天启上前拉住她,扳过她的肩膀让她转身。月光下一看,她的目光凶巴巴的,像是在看着仇人,他一个胆寒,放开了她,震惊地问:“你怎么了?”

张嫣眯起眼睛,咬牙道:“你还问这些?”

“嫣儿……”天启柔声唤着,试图抱她。

张嫣用力推开他,大喊道:“不是你,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仿佛闸口打开,她捂脸啼哭起来。

天启想安抚住她的情绪,刚上前就被她抓住又捶又打,这完全不是情人间的玩闹,那拳头雨点似的落到他身上,他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震动。她本就是个直脾气人,喝了酒更是压抑不住,多年委屈爆发出来,像个撒泼打闹的孩子。

天启一动不动,任她捶打,耳中听着她咕哝不清的哭骂:“混蛋,谁让你来扰我?你值得吗?你值得我动心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可恨?你这个骗子!薄幸人!”

张嫣越骂越怒,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一直在暖阁外窥探情况的吴敏仪猛然瞪大眼睛,捂住心口。宫女内侍莫不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吴敏仪做一个手势,所有人都踮着脚跟着她出去。

天启脸撇到一边,整个脑袋都在发晕,不过片刻,就觉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烧起来。他被打懵了,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张嫣模模糊糊的,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不过她一点也不后悔。打完后,她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扶住床的雕花护围坐下,一头歪倒在被子上睡着了。

天启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站到床前打量她。

她头发凌乱,脸蛋红扑扑的,眼睛紧闭,睫毛又长又浓密,跟平时一样,看着温柔又美丽。

那刚才那个撒泼打闹的人是谁?他叹一声气,坐到床上,抱起她的腿给她脱鞋,接着是脱袜子、脱衣服,期间她又咕哝了几声“混蛋”。天启想,这一声骂是不是跟他学的,为什么口气跟他那么像?

还好她睡着了,比较柔顺,做这些没有花费他多大功夫。他抱起她放到床里头,让她躺好,给她盖上被子,自己才收拾收拾躺下。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睁着眼睛看窗外的星空,她的话一次次回荡在他耳边。难道他做错了?也许他做错了,他做不到为了她罢免魏忠贤,也做不到为了她不要皇嗣,既然他不能全心全意爱她,为什么一开始就要她付出真心呢?他确实,太自私了。

他是皇帝,注定要孤家寡人一生。也许懂他的,陪伴他的,只有这浩瀚星空。如此地美,安静,可以微笑听他倾诉心事。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很温柔,很温暖。他心里一惊,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张嫣那张脸,不是他母亲王才人。

他还没有醒透,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已经坐了起来,神色平静漠然,似乎又是很早以前那个对他漠不关心的张嫣了。

他心中抽痛起来,也紧张起来,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张嫣收了手,面向他跪坐,垂头道:“陛下,臣妾昨晚失礼了,请陛下责罚。”

天启起身看着她,道:“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

张嫣咬唇不言,片刻后,双手撑床,叩头道:“谢陛下。”

天启烦躁起来,拉起她胳膊把她拖到身边,盯着她眼睛问:“你怎么了?”

张嫣平静道:“我无法忍受。”

天启不解:“什么?”

还有什么,我的生命里只有你,而你却注定不能被我独占。张嫣怔怔看着他,沉默不言。

“我知道了。”天启喟然一叹,松开了她。

张嫣再次俯身,双手撑床,垂头道:“所以请陛下答应我一件事,以后不要再来了。”

天启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她,神色震惊、哀伤,像挽歌在他耳旁奏响。

好半晌过后,他抑制住颤抖的身体,低低道:“为什么?”

张嫣道:“我曾想顶着骂名和陛下厮守一辈子,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无法做到像史书上的贤后那样,一边看着丈夫纳妾,一边心如止水。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我会爱护陛下一辈子,但是请不要再让我介入男女之事,因为陛下的男女之事里,永远都会有别人。如今只有斩断这份牵绊,我才能活得平和高贵,真正担起皇后的职责,而不必像一个弃妇或者妒妇。”

“请陛下允准。”她恭谨颔首。

天启泪湿双眼,紧抿着唇角不让自己出声。此时此刻,即便他再怎么努力,他也无法体会到张嫣的悲哀。一个纯粹的人,要求的是一份纯粹的爱情,不是零就是全部。他逼她交出真心,却不能给予她完整的他。这唯一的,带着巨大悲伤和巨大欲望的爱,已经压垮了皇后。

“我答应你。”他低低道,声音嘶哑。

“谢陛下。”张嫣说完,抬起头看他,目光清澈坚定。

天启咽回眼泪,向她伸出手,“嫣儿,跟我约定。”

☆、拉拢

二月里,草长莺飞,微风和煦。

坤宁宫里茶香弥漫,张嫣缓缓步下庭来,在李清和三步之外站定,讶然道:“你要离京?”

“是。”李清和微一点头。

这个年轻医生的脸上已没有往日的傲气和淡然,眉头紧锁,神色愁郁,回答皇后的话时,也心不在焉。

张嫣道:“你在太医院做的挺好,为何突然离职?你的医术已是出类拔萃,我的病是我自身的原因,不怪你。”

李清和摇一摇头,脸上现出不屈不挠的神色来,“我来太医院是为了皇后娘娘,如今没治好娘娘的病,那我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我打算四处游医,像我的先祖那样,多看,多听,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现在闷在衙门里,只靠翻找医书,希望不大。”

张嫣点点头:“有道理。”顿了顿,她又笑道,“其实你不必灰心,你年纪轻轻即有此成就,已是了不得了。”

李清和拱手道:“没治好娘娘的病,一切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他长揖下去,再拜起身,道:“臣这就告辞了,如若没有把握,此生恐怕都不会再来京城。”

一个执拗的人,张嫣笑了笑,忽然凭空生出希望来。执拗的人凭着一股冲劲坚持到底,通常都会无往不胜。

她笑道:“那这么说,下次我看到你,也就是成了。”

李清和微微一笑,皇后果然是皇后,即使身处逆境之中,一样的淡然美丽、笑容明朗,但愿,此生能再见到她。

他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了,身影洒脱不羁。

吴敏仪收回目光,看向张嫣,抿嘴一笑,道:“这太医真是难得,甘心为娘娘奔波劳累。”

张嫣一怔,皱眉道:“他不是为了我,是不甘心失败。”

吴敏仪笑一笑,不再多说,招手叫彤史进来,拿过皇帝的起居注给皇后看。

张嫣漫不经心地翻着,问道:“都找太医看过了吗?有没有怀孕的?”

“没有,就是最常侍奉的翠浮也没有。”

张嫣合上起居注,站起身来递给她,“那就继续看着,有孕了立即报知我。”

吴敏仪答应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娘娘听说了吗?魏忠贤已经派太监到京郊附近四处寻觅美女了,说是献给皇上。”

张嫣轻轻点了点头,往门外踱去。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白色秋千孤单地挂在两树之间。

吴敏仪叹道:“娘娘可要小心了,瞧他那架势,像是要找一个绝色出来跟娘娘抗衡呢,再加上翠浮……娘娘说的一点没错,这老家伙在前朝得势后,就来后宫逞威了。”

说着已到了秋千旁,张嫣拂去上面的一片落叶,坐了上去,抱臂靠在长椅背上,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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