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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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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我该在前面带路还是跟在后面?”
  “既不带路也不跟着。”
  阿尔马洛吃惊地看着老人。
  老人又说:
  “阿尔马洛,我们要分手了。两个人无济于事,要不就是上千人,要不就是一个人”
  他停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绿丝花结,它有点像饰结,中央绣着金色的百合花。老人接着问:
  “你识字吗?”
  “不识字。”
  “很好。识字的人很麻烦。你记性好吗?”
  “好”
  “很好。听我说,阿尔马格。你向右,我向左。你去富热尔方向,我去巴祖热方向。你背着口袋,那样更像农民。把武器藏起来,从篱笆上砍一根木棍,爬过高高的黑麦庄稼地,从围墙后面溜过去,跨过栅栏,越过田野,避开行人,避开路和桥。别进蓬托尔松。哦,你得过库万农河。你怎么过去?”
  “游过去。”
  “很好,那里还有一个浅滩。你知道在哪里吗?”
  “在昂塞和老维埃尔之间。”
  “很好。你的确是本地人。”
  “可是天快黑了。老爷去哪里过夜呢?”
  “我自有办法。你呢,你去哪里过夜?”
  “有的是空心老树。当水手以前我是农民。”
  “扔掉你的水手帽,它会暴露你身份的。你可以去弄一顶风帽。”
  “呵!哪里都能找到雨帽。哪位渔夫都肯把雨帽卖给我的。”
  “那好,现在你听我说。你熟悉树林吗?”
  “全都熟悉。”
  “整个地区的?”
  “从努瓦尔蒙蒂埃直到拉瓦尔。”
  “你也熟悉名字吗?”
  “我熟悉树林,我熟悉名字,我熟悉一切。”
  “你什么也不会忘记?”
  “不会的。”
  “那好。现在你注意听,你一天能走多少路?”
  “十法里①,必要的话,十五、十八、二十法里。”
  
  ①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会有必要的。我对你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能忘。你去圣托班树林。”
  “朗巴尔附近?”
  “对。在圣里厄尔和普莱代利阿克之间的沟壑边上有一株大栗树,你到了那里就站住,你看不见任何人。”
  “其实那里有人,我知道。”
  “你就呼叫。你会呼叫吗?”
  阿尔马洛鼓起脸颊,身体转向大海,发出猫头鹰的呜呜声。
  声音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它逼真而阴森。
  “好,”老人说,“你行。”
  他将那个绿丝花结递给阿尔马洛:
  “这花结代表我的指挥权。你拿着。目前谁也不能知道我的姓名。有这个花结就够了。上面的百合花是王后在唐普勒监狱里绣的。”
  阿尔马洛一条腿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地接过有百合花的花结,将嘴唇凑上去,但又突然停住,仿佛害怕似的。
  “我能亲吻吗?”他问道。
  “能,你不是也亲吻十字架吗?”
  阿尔马洛亲吻了百合花。
  “站起来。”老人说。
  阿尔马洛站起身,将花结藏在胸前。
  老人继续说:
  “你好好听着。命令是:起来反抗,毫不留情。你去到圣托班树林边上呼叫。你呼叫三次。到了第三次,就会有人从地下钻出来。”
  “从树下的洞里,我知道。”
  “这个人是普朗什诺,人称国王之心。你把花结给他看,他会明白的。然后你就找一条没人走的路去阿斯蒂耶树林。你见到一个两膝朝外翻的男人,他的绰号是短枪,因为他毫不留情,你对他说我爱他,叫他把他的教区发动起来。然后你去库万邦树林,它离普洛埃尔梅一法里。你也像猫头鹰一样叫,也会有人从洞里出来,他是蒂奥先生,普洛埃尔梅的司法官,曾经是所谓制宪议会的成员,是代表正确一方的。你叫他将库万邦城堡武装起来。城堡的主人是流亡国外的德·居埃候爵。沟壑、小树林、崎岖不平的地区都是作战的好地方。蒂奥先生是位正直、聪明的人。接着你去圣乌安图瓦,找让·朱安,他在我眼中是真正的首领。接着你去维尔昂格洛兹,去找吉泰尔,人们叫他圣马丹,你叫他当心一个名叫库尔梅斯尼尔的人,他是老古皮尔·德·普雷费尔的女婿,是阿尔让唐的雅各宾党的头目。你要牢牢记住这些。我什么也不写,也不能写。拉鲁阿里写了一个名单,结果把一切都断送了。然后你去鲁热费树林,那里有米埃莱特,他能靠一根长竿跳越沟壑。”
  “这种长杆叫作费尔特。”
  “你会用吗?”
  “不会用就不能算是布列塔尼人,不能算是农民了。长杆是我们的朋友,它使我们的手臂和腿更长。”
  “也就是说使敌人缩小,使路程缩短。好东西。”
  “有一次我靠它对付了三个盐税局的人,他们还挂着马刀呢。”
  “什么时候的事?”
  “十年以前。”
  “国王在位时?”
  “那当然。”
  “这么说,你那时就开始斗了?”
  “是的。”
  “和谁斗?”
  “我也不知道,真的。当时我贩私盐。”
  “很好。”
  “那时叫作抗盐税。盐税和国王是一回事吗?”
  “也是也不是。不过你不必弄明白。”
  “请老爷原谅我向老爷提问题。”
  “咱们继续吧。你熟悉图尔格吗?”
  “当然,我是那里的人。”
  “怎么?”
  “是的,因为我是帕里尼埃人。”
  “不错,图尔格离帕里尼埃很近。”
  “图尔格,我再熟悉不过了。那座巨大的圆形城堡是我领主老爷的家产。旧楼和新楼之间有扇大铁门,大炮也轰不开。新楼里有一本关于圣巴托罗缨①的大书,从前常常有些好奇的人去看。草里还有青蛙,我小时常逗它们玩。还有那个地道,我知道它,现在可能只有我一人知道它了。”
  
  ①一位殉教的圣徒。
  “什么地道?你想说什么?”
  “从前,图尔格被包围的时候,城堡里的人可以从地道逃到森林去”
  “不错,确实有这种地道,朱佩利埃尔城堡、于诺代城堡倘佩翁塔楼都有,可是图尔格没有。”
  “有的,老爷。老爷说的这些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图尔格的地道,因为我是那里的人,而且只有我知道。人们从来不谈它,不许谈,因为它在德·罗昂大人的战争期间起过作用。我父亲知道这个秘密地道,带我去看过。我知道这个秘密,能进去也能出来。我可以从森林里进到塔楼,也可以从塔楼里去到森林,人不知鬼不觉。等敌人来时,塔楼里空空如也。这就是图尔格。呵,我太熟悉它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显然你弄错了,要是有这样一个秘密地道,我肯定会知道。”
  “老爷,肯定有。有一块可以转动的石头。”
  “是吗?你们这些农民,你们相信有转动的石头,唱歌的石头,还有夜里去近傍小溪喝水的石头。都是神话。”
  “可我让五头转动过……”
  “就像有人听见石头唱歌一样。伙计,图尔格是一个安全、坚固的城堡,易于防守,靠地道逃跑,这想法未免太幼稚了。”
  “可是,老爷……”
  老人耸耸肩:
  “别浪费时间,还是谈正事吧。”
  他那断然的语气使阿尔马洛无法坚持。
  老人接着说:
  “继续刚才的话吧。你听我说。从鲁热费,你去蒙谢弗里埃树林,那里有杜兹的首领贝内迪克西蒂。他也是好样的。让部下枪毙人时他念餐前经民打仗就不能温情。从蒙谢弗里埃出来,你就去……”
  他停住了。
  
  ②贝内迪克西蒂的字面意思即餐前经。
  “我把钱给忘了。”他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和一个钱夹,放到阿尔马洛手中。
  “这钱夹里有三万法郎的指券,大概三利弗尔十个苏,指券当然是伪造的,但是真的也不见得更值钱。注意,钱包里有六十个金路易。我把一切都给你。在这里我不需要任何东西。再说,最好是人们在我身上搜不出钱来。我接着说吧。你从蒙谢弗里埃去昂特兰,在那里去见德·弗罗泰先生,从昂特兰去求佩利埃尔,去见德·罗什科特先生,从朱佩利埃尔吉诺瓦里厄,去见博杜安神甫。你都记住了吗?”
  “像天主经一样。”
  “你去圣布里斯昂科格勒见迪布瓦一吉先生,去莫拉内见德·蒂尔潘先生,那个镇子修筑了防御工事,你再去贡蒂埃城堡见德·塔尔蒙亲王。”
  “一位亲王会和我说话吗?”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吗?”
  阿尔马洛摘下帽子。
  “所有的人一看见王后的这朵百合花都会热情接待你。别忘了你去的地方有山岳派和傻瓜。你要乔装打扮,这很容易。共和派都很蠢,只要你穿上蓝衣服,戴一项三角帽,再别上一个三色帽徽,你便可以通行无阻。军团没有了,军服没有了,部队番号没有了,谁爱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你去默尔韦见戈利埃,人称大皮埃尔。然后你去帕尔内营地,那里的人们脸都被熏黑了,他们把小石子装进枪筒,再塞进双倍的火药,因此枪声很响,他们干得不错,你特别要告诉他们,要杀、杀、杀。然后你去黑牛营地,它是在山上,在夏尔尼树林中央,然后你去阿瓦内营地、绿营、蚂蚁营。然后你去高船壳,也叫高牧场,那里住着一位寡妇,她女儿嫁给了特雷通,绰号英国人。高船壳是在凯兰教区。你去到埃皮内勒舍弗勒伊、西耶勒吉纳姆、帕拉恩,去见那些在森林里的人。你会找到朋友的,你派他们去梅恩河.上游和下游。你会在韦吉教区看见让·特雷通,在班尼翁看见无悔者,在邦尚看见尚博,在梅宗塞尔看见科尔班兄弟,在圣让絮尔埃弗看见小无畏者,他也叫布尔杜瓦佐。等你做完这些事,将起来反抗,毫不留情的口号传遍四方时,你就去参加大军,天主和国王的大军,它就在那一带。你会看见那些活着的首领们:德·埃尔贝先生,德·勒斯居尔先生,德·拉罗什雅克兰先生,你把代表指挥权的花结给他们看,他们会明白的。你只不过是水手,不过卡特利诺也只是赶车的。你把我的话告诉他们:现在应该同时进行两场战争,大战和小战。大战造声势,小战收实效。旺代战争正规,来安党叛乱不正规,但是在内战中,不正规的是最好的。战争的优劣取决于它的破坏程度。”
  他停了一下又说:
  “阿尔马洛,我跟你讲这些话。有些词你听不懂,但你明白事理。我见你如何驾船,我就对你产生了信任。你不会几何学,却在海上表现出惊人的灵巧。谁会驾船就会指挥起义。既然你对大海应付自如,我肯定你能圆满完成我给的任务。我再说一点。这一点你可以对首领们说,按你的方式大致说说就很好了。我喜欢森林战甚于平原战。我不想将十万名农民排列在蓝军的枪口和卡尔诺先生的炮口下。不出一个月,我会将五十万杀手埋伏在树林里。共和军就是我们的偷猎对象。偷猎就是作战。我是丛林战略家。好了,这个词你不懂,没关系,你懂得这一点:毫不留情!四面埋伏!我愿意多一点朱安党叛乱,少一点旺代战争。你还要告诉他们英国人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对共和国进行里外夹攻。欧洲会援助我们。让共和国完蛋吧。国王们对它进行王国的战争,我们对它进行教区的战争。你这样对他们说,明白吗?”
  “明白。应该烧光杀光。”
  “对”
  “毫不留情。”
  “对,不管他是谁。”
  “我去到各处。”
  “但要当心,在这些地方随时会送命。”
  “死亡与我无关。走第一步时穿的也许就是最后一双鞋。”
  “你很勇敢。”
  “要是有人问起老爷的名字呢?”
  “现在还不能说。你就说你不知道,这也是实情。”
  “我在什么地方再见到老爷?”
  “在我将去的地方。”
  “那我怎么知道呢?”
  “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不出一个星期,人们会谈论我,我会作出儆戒的例子,为国王和天主教报仇。你会看出来人们谈论的就是我。”
  “明白了。”
  “别忘记我的话。”
  “您放心。”
  “现在你走吧。愿天主指引你,走吧。”
  “我会按您说的一切去做。我将去,我将说,我将服从,我将指挥。”
  “很好。”
  “如果我成功……”
  “我授你圣路易骑士勋章。”
  “和我兄弟一样。如果我不成功,您将下令枪毙我。”
  “和你兄弟一样。”
  “一言为定,老爷。”
  老人低下头,仿佛陷入严肃的沉思。当他抬起头时,已是独自一人。阿尔马洛成了地平线上渐渐缩小的黑点。
  太阳刚刚下山。
  白海鸥和黑海鸥都回来了,大海不是它们的家。
  空中弥漫着黑夜之前的不安。雨蛙在叫,抄锥叫着从水塘中飞起。云雀、乌鸦、甲虫,都在作黄昏时分的鼓噪,岸边的鸟儿相互呼应,但是没有一丝人声。这是深沉的寂静。海湾里没有船,田野上没有人。放眼望去是一片荒凉。高高的大蓟在沙地上颤动。黄昏时的白色天空给沙岸洒下一大片灰白光线。在远处,阴暗平原上的水塘像是平贴在地面上的锡片。风从海上吹来。 


正文 第四章 泰尔马什

  “快一点,弗莱夏。是从这里走?”
  “不,走那边。”
  对话在这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中进行:
  “我们现在住的那个佃户庄园叫什么?”
  “埃尔布昂帕伊。”
  “还远吗?”
  “再走一刻钟。”
  “咱们快一点赶去喝汤。”
  “咱们真是晚了。”
  “应该路。但是你的小家伙都累了,我们又是两个女人,抱不动这三个孩子。你已经抱了一个,弗莱夏,她像是块铅。这个小贪吃鬼,你给她断了奶,但是老抱着。这习惯可不好,得让她走走!呵,活该,汤一定凉了。”
  “呵!你给我的鞋真好,好像是专为我做的。”
  “这总比光脚强吧。”
  “你快一点,勒内让。”
  “就是他让我们耽误了。他一碰见小姑娘就说话。像个大男人。”
  “唉呀,他还不满五岁。”
  “喂,勒内让,你干吗和村里的小姑娘说话?”
  一个男童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认识她。”
  女人又说:
  “怎么,你认识她?”
  “是的,”小男孩说,“今天早上她给了我虫子。”
  “呵,真了不起!”女人叫了起来,“我们才来了三天,他这个小不点儿就有情人了。”
  声音远去。一切归于寂静。
  二 AURES HABT,ET NON ALjDIET①
  老人一动不动,他不在思考,几乎也不在冥想。在他四周是宁静。平和、信赖、孤独。按丘上还很亮,平原几乎进入黑夜,而树林里就完全是黑夜了。月亮从东方升起,淡蓝色的天顶上挂着几颗星星。老人虽然满腹心事,情绪激动,却沉入一种难以表达的、无限的宽容大度之中。他感到心中升起了隐隐的曙光,也就是希望,如果希望这个词可以表达对内战的期盼的话。就眼前来说,他刚刚逃离凶狠无情的大海来到陆地,危险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独自一人,敌人不知他在哪里。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因为海面不保留任何东西。他已无影无踪,无处可寻。他感到极大的宽慰,差一点睡着了。
  
  ①拉丁文,可译为:他有耳朵,但听不见。这是《圣经·诗篇》中一句话的变体。原译者注
  这位无论是心态还是处境都为所有这些纷扰所困的老人,在此刻的宁静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魅力。大地和天空一片寂静。
  他只听见从海上吹来的风,风声是持续的低音,久而久之,几乎不再是声音了。
  突然间,他站起身来。
  他的注意力骤然间被惊醒,他瞧着地平线。有什么东西使他的目光凝定不动。
  他注视的是在他前方,在平原远处的科尔默雷的钟楼。钟楼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钟楼轮廓清晰。楼顶上有一个锥形体,在塔身与雄形体之间是钟室,钟室呈方形,楼空,没有防风板,四面八方都能看见,这是布列塔尼风格。
  而此刻,这个钟室仿佛在均匀有序地一开一合。高高的窗子一会儿全白,一会儿会黑,一会儿漏出后面的天空,一会儿又挡住了,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光亮又被逮住,一开一合,持续不断,就像锤子敲打铁砧一样很有规律。
  这座科尔默雷的钟楼在老人正前方,离他大约两法里远。老人朝在边看看,地平线上矗立着巴盖一皮康的钟楼,它的钟室也像科尔默雷钟楼一样一开一合。
  老人瞧瞧左方的塔尼钟楼,它的钟室也像已盖一皮康的钟室一样一开一合。
  老人瞧瞧地平线上一个又一个钟楼,左边是库尔蒂、普雷西、克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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