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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一名家仆势若脱兔而入,立在一片锃亮亮的地砖中,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大爷,才、才巡城御史冯大人派人来报,说是被圣母皇太后赶出寺庙的宫女确实是一路被押解回宫,并没往他处去。”
王正浩用同父亲毫无二致的姿势掀一把长须,对小弟王正廷冷笑一声:“听见没有?哼,你能想到的,为兄难道想不到?如何?胆小如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
王正廷目露疑虑,却一顿足,仍向王却钊进言:“父亲,这次您一定要听——”
“好啦,”王却钊把手一晃,布满了糙纹斑点的手掌如一老峰,危耸障天,“你大哥说的有道理,西边的就让她留在宫外吧。反正明天一到,她也就再用不着回宫了。”
挫败的王正廷气急一叹,心里充满了不安的预感,仿佛看到那被扭送回宫的宫女掉头就换上另一身男宦衣装,别上另一块通行腰牌,转乘另一辆严闭马车,又从另一扇宫门出城了。
事实上,他幻见的每一分细节都是真实的,除了那并不是什么宫女,而是面目全非的西太后喜荷本人。
内监赵胜赶着架马车狂奔在通往郊外的野路上。车里所载的是他的女主人,载动着车子的是一副歪歪扭扭、岌岌可危的命运之轮。
11。
马车最终在离皇都不过百里的一片营帐前刹住,跑马已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吽吽乱喘。车辕上的赵胜擦了擦一头一颈的汗,厚鼓鼓的两肩一耸,蹦下车。
就在赵胜走向他所碰到的第一位守兵时,中央大帐中,齐奢已在原地绕了千百圈。镇抚司所带来的噩报令他成了一头兽——笼中兽,周身环绕着无数道不停旋转的铁栏。
这时入帐报事的是太监小信子,看得出主子的心情欠佳,音调便有些发怯:“王爷,宫里头的赵胜公公来了,说是为了迎接王爷明日入城,圣母皇太后特有赏赐。”
“赵胜?”齐奢陡地住脚,目光如炬,“带他进来。”
小信子先后带入了两人,赵胜走在前面,胸口一大片汗渍,吁吁急喘着就地拜倒,参行大礼,“奴才叩见皇叔父摄政王,王爷千岁金安。”
齐奢的眼睛却紧盯在后面那人的身上,盛夏中,该人竟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立在那儿如迷雾一团。齐奢把两眼深深地眯起,“小信子退下。”
小信子刚退出,那人就自己伸出手,揭去了罩面的玄色面纱。
齐奢重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端详一番,“果真是——,臣齐奢给太后请——”
“三爷!”喜荷上前一步,从一身太监的蟒服中递出了两手来将他托住,又唤他一声,“姐夫……”她仰首向齐奢细凝来,仿佛还有许多和这昵称一样甜蜜的话儿要对他讲,但她只是浩叹了一声,“免了,什么时候还闹这些虚文?赵胜你也出去吧,盯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齐奢先是抬起手,似欲触碰喜荷的下颌,又怕碰痛她似的空悬着,“脸怎么弄得这是,啊?哪个不要命的这么大胆?”
望着对方惊怒交织的深情,喜荷自己的神情反变得沉静而温暖。她已多久不曾被他如此着紧、如此含情地俯视?当他这么垂望她时,是神在俯瞰人间,令她无端端地双膝发软。
她用破落不堪的唇角扯出一个笑容,“不重要,脱身之计而已。姐夫,我也知道了,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齐奢举眸前顾,眸子里是困兽犹斗,“拼了。”
喜荷凄然一笑,“拼,拿什么拼?就凭你外面那几十人?王家当初之所以忌惮你这个摄政王,不为你地位尊贵、战功卓著,只为你手掌兵权。如今京营都督左健倒戈,而五城兵马司跟皇家禁军全在他们手上,姐夫,你什么也不剩了,大、势、已、去。”她眼睛里涌出咸涩的泪水,往满面的伤口上撒盐,“我来,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宏儿还在,我不得不回到紫禁城那牢坑子里去,可天下之大,总有你容身保命之处。”
齐奢狠咬了一整副后牙,“我走,皇上怎么办?你怎么办?”
“谅那伙人暂时也不敢把皇上怎么样,至于我,我身边还有赵胜,他是武师出身,有他在,还能护得我一时片刻的平安。”她一笑就牵动了伤痛,那就带着痛,笑,“姐夫,我记得那一年隆冬,那一天傍晚,我故意绊倒在你怀里,你就势把我扔上了凤榻,那时谈不上情、谈不上义,不过是两个一贫如洗的政坛赌徒借由云雨之事来撮土为香、歃血为盟。我知道直至今时今日,在你看来,你我间的关系也依旧只是狼狈为奸。可我,不知几时,却已情、根、深、种。”
喜荷满目疮痍地向上望去,她美丽的颜色已一点都不剩了,她只剩这哀婉的、挚诚的、真情萌动的音色,“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们谁都不提这个‘情’字。在你,是因为你待我素来无情,一旦羽翼渐丰,就一点点疏远,全身而退。我也希望我也能一般,可我做不到。我还记得你和我的最后一次,我也是这么乔装改扮从大隆福寺里溜出去找你,你对我的身体热情如火,对我这个人却漠不关情。在你冷落我的这些日子里,我心头堆积了成千上百个问题要问你:是因为我不再有利用价值?因为我叫你腻味?因为我老了?——嘘,我这样想知道,可你什么也别答,我不愿听谎话,也不愿承受真相。姐夫,我一样从不提这个‘情’字,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字会吓着你,可眼下的局面,我再不说出来,就一生一世都来不及了。如今我既已亲口说与你,你既已亲耳听见,我便死而无憾。”
喜荷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胆所震惊,她的眼泪在双颊上留下了血红斑斑,似雨打遍地的石榴花。“瞧,你果然被我吓着了!”她笑起来,心一跳一跳地痛。是的,他不爱她,从来也没爱过她,所以才会一脸的愕极无言、受之有愧。可她不介意,她只想接着给,在这狼烟四起、兵临城下的乱世间,趁着还有一口气,把能给的全给他。
她颤索着自腰间摸出了一叠纸,送进男人的手内,“事不宜迟,珠宝文玩不方便,且易于被人追查线索,这里是六十万两银票,都是见票即兑。姐夫别笑话,宫里这么多年我只攒下来这点儿钱。明日我回宫怕是凶多吉少,你千万别再回来,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个——”她把满脸的血泪在随身的丝帕里蘸一蘸,而后就把这绣着龙凤双喜的黄丝帕系在了齐奢的手腕上,“就当是一点儿念想,别忘了曾经还有我这么一个人。走吧姐夫,赶紧走,一辈子也别再回来!”
齐奢的手里是硬被塞入的一沓票子,腕上是硬被捆上的一条帕子,如同被收买,如同被捆缚一般,他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把喜荷给揽进了怀内。她染血的红泪一滴滴似烛油,滚烫地浇在他心口。他也忆起了那个隆冬的傍晚,从那一晚起,她始终是一名精明的战友、一名饱经风情的姘妇,但这一霎伏在他胸口的却是个傻瓜般的纯真女子,满目的爱意炽烈而鲜红。
潮起潮落的一瞬,齐奢已有了决断,就为了不把这女子一个人扔下,赴汤蹈火,他也得拿出些男人像样的担当来。
于是,二人中,一个热泪如雨之际,另一个却变得愈来愈冷,冷而静。齐奢推开了怀抱里的身体,拿指尖沾一下那肿胀不堪的容颜,问:“喜荷,你身上带着印没有?”
喜荷眨一下眼,再一下。无言的一灵犀间,她已明白,这个熟悉万分的男人,有惊喜给她。
12。
夜落,月便高升,一钩下弦月悬悬半空,似一柄随时会磔落的断头刀。
离着京城不出十几里的清河就是京营在德胜门外的驻地,灯号错落,气象严肃。都督大营中,坐拥京师头号兵权的武将左健只穿着中衣与贴里,斜卧在龙须草席的凉床上。床下摆着糟鹅胗掌、劈晒雏鸡脯翅儿之类的下酒菜与一壶好酒。左健却似没什么胃口,只把一脸的彪肉紧拧着,心事重重。
第92章 定风波(17)
地下的胡床上坐着另一位副官打扮的将领,倒是砍鲙酣饮,笑哈哈地一面大摇着蒲扇,“左大人,上头吩咐明儿由咱们亲自接迎摄政王爷入城,当面宣读密诏,倒不知那密诏里说的什么,怕是又有封赏吧?”
左健的眼皮子一跳,胡乱哼上一声。
那副官却酒意盎然,谈性豪发,灼灼的两眼里全是天宝旧事,“嗳,想起当年王爷领咱们出征鞑靼还跟昨天的事儿似的。那时候,成日价一起操练、一起刷马、一起啃窝头,决战头天的当晚,当官的、当兵的,全同王爷一起坐在火堆边吃酒,哈,王爷的荤段子可真他妈是一绝!第二天冲锋,王爷头一个骑马冲上去,那帮龟孙子还没睡醒呢,吓得屁滚尿流,全他妈掉兀尔扎河的冰水里了,连随军的小妞都扔给了咱们。嗳,你拣的那个什么花什么都,不说还是鞑靼大王子固日布德的宠妾吗?哈哈!他妈的被那帮鞑子欺负了多少年,就这一仗最痛快!去年除夕阅兵的时候我还跟王爷说,什么时候再正正经经来上一场大战,还是王爷当大元帅,左大都督你掌管中军。你还记得吗?当时咱俩还都在马房拌马料呢,一天到晚被朱歪脖儿吆三喝四的,你一气之下把那王八蛋给宰了,结果被捆起来,马上就该骈肩被斩、正法军前,恰巧王爷经过,倒说你面相不俗,问了你两句话,竟赦免了你的死罪,连我也跟着沾光,一起被调入了——”
“闭嘴!”左健骤然腾身,一脚踹翻了满桌的酒食,眼珠子暴起条条的血丝,又哑了嗓子,凝神一叹,“别说了……”
副官骇得酒半醒,酒杯和扇子一起掉落,正无所适从间,忽地有一材官叩门而入,单膝跪奏:“启禀都督大人,外头来了一位公公,号称是慈宁宫派来的,来传圣母皇太后的懿旨。”
辕门外,来了一匹极神骏的宝马,马上跨坐着赵胜,手持一黄封高举过顶,“左健接旨!”一行嚷着,一行就纵马直驱中门。
大堂内,临时的香案已摆设好,左健亦已着靴升冠急奔而来,面北伏在案后。赵胜从黄绫封套内取出上谕,却扫也不扫一眼,只烂熟于心地流利念来,念毕,垂手递交。
左健跪接,见手中只一张薄薄的信纸,但起首和押脚又确实拓有钤用宝印,一时疑虑不定,已听那太监阴阳怪气地斥问起来:“怎么,左大人支支吾吾,打算违旨不成?”
“末将不敢。”左健慌忙申辩,“只是深更半夜,圣母皇太后突然亲发懿旨,派钦差与末将私晤,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赵胜将略带凶狠的面皮一提,“所为何事,大人见了钦差不就知道了?”
左健横下心,往地下碰一个头,“末将领旨。”便即起身扬声吩咐:“来人,传令下去,依圣母皇太后手谕,由本都督亲自密迎特使上差,着一概人等回避,严禁窥伺,违者斩。”接下来,就毕恭毕敬地朝赵胜深鞠一躬,“麻烦公公,有请钦差大人入内吧。”
左健目送着赵胜拧身远去,就咬着牙转向那副官道:“宋立军,给本都督仔细听好了,一会儿一旦听见我在里头高声号令,立即携人入内、斩杀来使。”
宋立军的脸还因酒意而泛红,这时却重重一黑,“都督,这是为何?”
“不要多问,去吧。”
正堂刁斗无声,左健岔开了两腿,不闻一响地将胁悬的长刀徐徐抽出,刀光与目光一般寒厉逼人。一俟间,就捕捉到神秘使者的脚步。然而随着这脚步声的临近,左健的表情却越来越古怪、越来越惊疑,等到门外的黑影推门而入,左健手内的刀就“哐啷”一声,人竟有如多年的小媳妇蓦见恶婆婆一般,鬼使神差地两腿一打弯,稀溜跪下了。
“王、王、王、王、王——”
“王什么王?”走进门的是齐奢,穿一件普普通通的灵芝纹挂袍,唯独腰间的白玉鱼龙扣带显出非同一般的身份。他只身一人,却似背后跟着有千军万马,双手反剪着,信步昂然,“行啊,出息啦,几日不见,学会兵变了。”
左健原是个罪囚,乃经摄政王一手栽培提携,不过年介四十已掌攥三大营,故而对齐奢一直是感佩戴德、敬若神明,简直把这位年轻的恩人看做是自个的再生父母。无奈外戚王家的阴毒远远超过了左健的想象,他们拿住了他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父亲。而左健对老父就是比不上《二十四孝》中的孝子们也所差不远,不得不无奈屈从。本就正饱受良心谴责之际,良心居然就活活地冒出来,简直是真龙显灵、天帝降世!更由不得这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汉子抖成了一团,磕头如捣蒜,“末末末将、卑卑卑卑卑职、奴奴奴奴才……”
齐奢愤愤地伸出一根指头,朝前点两下,“真让我寒心,不是因为你忤逆,是因为你跟了我这些年,居然还这么笨!长话短说。你知道王却钊他们往我府里搁衣箱子那事儿吗,啊?你知道用的是哪一招?我除德王齐奋那招。现在他们让你杀我,用的就是我杀王正勋那招。王家玩的全是我玩剩下的,你跑去投靠他们?嗳我说你这脑袋,就为了戴帽子长的,啊?”说着就抬起手,朝左健耷拉的头上连拸了两巴掌,“你知道前镇抚使方开印怎么死的?我保你,明儿前一刻杀我,后一刻就被九族灭门!伪造圣旨、弑杀朝廷皇叔父摄政王,你当是出城遛鸟——玩呐!”
这件事,在数天的混乱当中,左健原只觉有悖于情,此时才顿悟于理不合。一双眼睛里便流露出浓浓的无助,差不多是乞求地望向齐奢,嘴里嗫嚅不清。
齐奢拔直了腰杆,两眼却一直垂盯着,沉沉的眼光如掷地的水银柱,“左健,你想清楚,有我这个摄政王替你出面讨价还价,你还有可能保得住你家老太爷的一条命。你杀我,到时候你们左家送命的可就绝不只老太爷一个了。”但看一说到“老太爷”,那边竟有些泪眼汪汪的意思,遂无奈地吁口气,“这么着,我体谅你苦衷,王家眼皮子底下,该干的活儿你照样干,不过,得你亲自、带该带的人来干。明白我意思吗?”
左健从一开始就追随齐奢,算得上肱骨心腹,一个眼风就足以传情达意,话说到这份上,搁在外人是半个字也不懂,但他却已是通明透亮。他左右摇摆着眼珠子,却觉肩上稳稳地搭过了一只曾赦免他罪责、赐予他荣耀的手,对面,是那看得透一切、唯独叫人看不透的一双幽邃眼眸——“这么说吧兄弟,除了信我,你根本没第二条路可走。”
左健直盯着这双眼眸,看到了许多浮沉之间、生死一线的往事。究竟是悉心信服,把全部的身家性命,拿一个头轻轻地点出去了。
齐奢将一边嘴角,天下事尽在掌握地一歪,“明儿,我打安定门进城。”
左健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手在大腿上抓了抓,“王、王爷,奴才一时猪油蒙了心,干出断子绝孙的王八蛋事儿,斗胆请王爷给写个免罪诏,才敢奉命行事。”
齐奢的笑意更明显,手指在老下属的脸颊上拍了拍,“嘿,这阵又精明过来了?一阵一阵的,啊?”懒洋洋地拱身而起,来至书案旁捻笔掣纸,“还跪在那儿干什么?过来给爷磨墨。”
左健麻溜地翻身抢过,如乖觉的小侍僮伺候左右,但看摄政王运笔如飞,转眼就写好了赦书递来。左健却又不伸手去接,只满面为难地臊笑着,“王爷,不是奴才信不过王爷,只不过,实在是……”
齐奢的脸僵了,肃容严声道:“我向我父皇的在天之灵起誓,只要明日平安脱险,今日之事一概既往不咎。如我违背诺言,追究罪责,就叫我父皇在地尸骨日夜不安、永不宁息。”他微微地前倾一分,两眼中没有一丝表情,“左都督,你是个大孝子,你该明白,就算我胆敢犯下欺君之罪,天底下却不会有一个儿子胆敢亵渎自己父亲的英灵。”
左健也失去了所有的表情,他重重地跪下,高举手臂接过了赦书,“奴才不敢。王爷放心,奴才必定率三大营拼死护王爷周全!”
临走前,齐奢依旧是来时的那副派头,凌驾万物的定夺与傲岸,手略略一挥,“免送,明儿见。”
听着那标志性的脚步响一轻一重地消失在夜色里,左健“呼”的一软,整个人发晕。把手顺着头、后脖颈,撸下来一大把一大把的冷汗。
第93章 定风波(18)
不到一刻钟后,就在离营房并不远的茂林中,齐奢背抵着一棵树疯狂地大口地换气,心脏几欲破胸而出。对于孤身独闯三军大营,只要对方一翻脸自己随时就会被上万把军刀剁成包子馅这档子事儿,他半分自豪也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后怕,怕得上下牙关都在夏夜里格楞楞地直打颤。他扯松了衣领,把同一次会面中的另一身冷汗,不停不停地揩拭着。
这幅怂包蛋的场景并无谁瞧见,除了在霭霭夜雾间探头探脑的——明天。
13。
明天已至。四九城,安定门外。
又是个雾蒙蒙的天,近午的阳光千辛万苦方自层云里摁下了一片黯淡的橘色光线,看起来脏而重。放眼望去,仅有的鲜亮色彩是一匹洗刷到泛白的纯色枣红马,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