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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身,顺着樊伉来处的方向望过去,忽然就怔在那里。
路边食肆上,神情略显焦急的玄衣青年从楼上赶着走下来。
——舅舅。
刘盈先是逡巡了她浑身上下,确认她不曾受伤,才将焦灼地神情收起,这才想起上次离京之时二人的疏离,微微尴尬,站在远处静静的凝望着她。
一刹那间张嫣好像透过时光看见了一年前的自己,那个畏惧历史上书写的命运而强装冷淡的别扭女孩,用自己的手划下了圈住自己的牢。
一年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说它不长,是因为相交于漫长的人生,仿佛一个弹指。
说它不短,是因为,只需要一个年头,就可以沧海桑田。
她依旧不愿意逆伦嫁给自己的舅舅,可是她学会了认清,这段婚姻,与彼此地情感无关。
就算他们依旧相交亲密,只要面对那段也许在将来会推到面前地荒唐姻缘坚决的道声不字,吕后又岂能真地牛不喝水强按头,强逼着自己的儿子和外孙女结为夫妇?
反过来说,如果吕太后真的下定决心一定要促成这段婚事,她又岂会在乎舅舅和自己的关系是亲近还是疏远?
想通了这一点的张嫣,遥望当年的自己,哑然失笑。
张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那些潜装的侍卫从四周涌了上来来,似有似无的护在刘盈身后。
总是在措手不及的时候重逢,这才掩不住刻意压下去的惊喜。
离别的时光将所有堆积的抗拒像阳光下的积雪一般瞬间融化。再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无比开怀。
她于是破颜一笑,遥遥唤了一声,“舅舅。”
笑意温暖,仿佛,所有的隔阂都不曾存在过。
于是被簇拥着的刘盈微微愣了一愣,随即也心无芥蒂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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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后几回梦相逢,犹恐相逢是梦中。
其实,重逢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场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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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八十四:相面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八十四:相面
“阿嫣,”刘盈微笑的望着她,感慨道,“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些,也变漂亮了。”
她亦笑弯了一双明月,“舅舅看起来也比从前威严了。”
“你还知道笑,”刘盈想起适才所见,尚心惊肉跳,不由板脸斥道,“你怎么能单独一个人跑出来?若是刚刚不是我正瞧见了,你有多危险可知道?”
张嫣心中其实不大以为然,她并不是真的胆大妄为。虽然独自骑马出来,也一直控制着与后面家人的距离,只要能够拖延个小半刻钟,后面的家人就能追上来了,能出什么大事?只是此时此刻,心中却一点都提不起与刘盈辩驳的念头,低下头软软的认错道,“好了舅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禁不住唇角微微扬起的神情。
“还有下次啊。”那边樊伉收拾完醉汉,拍拍掌走过来笑道。
说话间,宣平侯府的护卫已经赶到,下马上前拜道,“张娘子无事吧?“
“没事儿,”张嫣摇摇手,指着刘盈道,“我跟我两个舅舅说会儿话,你们先回侯府,顺便告诉阿母,说等会儿我就回去。”
“这?”侍卫首领意有迟疑。
“按阿嫣的意思去吧。”刘盈微微一笑,吩咐道,“待会儿,我会亲自送她回宣平侯府的。”
他为帝日久,渐有一种为上位者的威势,护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应了一声“诺。”
“长骝,”他又转手吩咐道,“去对街买一份炒栗子,记得,要加饴糖的。”
张嫣瞧了他一会儿,翘唇笑道,“舅舅还记得我喜欢吃炒栗子啊。”
“谁忘的了?”一旁樊伉放声笑道。“谁叫那年端午你吃了太多栗子,一连几天都没胃口吃饭?”
张嫣脸刷的一下红了。拔脚就追打樊伉,嗔道,“那都是几年前的陈芝麻烂稻了,偏你还记得?”
“舅舅怎么会忽然跑来新丰?”张嫣剥着糖炒栗子,从食肆二楼窗前对着街下繁华之景,不经意问道。
“天天待在长安,有点闷。就出来走走。”刘盈微笑道。“阿嫣你大约不知道,你走了这一年,长安城可是大变样子了。”
“是么,”张嫣抬头微笑道,“那我可得到时候好好逛逛。”
“只可惜,”她忽然想起那个记忆中皎皎如玉而眼神清亮的孩子,慢慢含在嘴里叹息,“如意舅舅却是看不到了。”
此言一出。刘盈顿时愀然变色。
良久,他恻然叹了口气,道,“天也不早了。咱们出去走走吧。”
樊伉着意落后一步,拉着张嫣轻声埋怨道,“你明知道陛下对赵隐王之事耿耿于怀。又何必提起赵王来刺激他呢?”
张嫣撇了撇唇,道,“就是因为耿耿于怀,所以才需要找法子发泄出来,若是一直藏着掖着在心里,早晚有一天,舅舅会扛不住的。”
夏六月地风清爽的吹过原野,黍枝累累地垂下,长势喜人。合阳侯刘仲扛着铁锄从黍田中走出,远远的笑着招手喊道。“盈伢子——”忽然想起了侄儿如今的身份。放下锄头拘谨拜道,“臣参见陛下。”
“二伯父请起。”刘盈抢上前去搀住他。泠泠的风吹的他的发脚与衣袂向后飘起。笑道,“朕在城里听人说,知道你在这边,就过来看看。——由来可好?”
“好着呢。”刘仲朗朗笑道,“嘿,做这个侯爷就是有门子好,从前我在老家的时候,若是哪年雨水太多太少地,地里收成不好,那可都要愁白胡子眉毛的。现在么,承陛下的福,就算是颗粒无收,我也是吃的好睡的香。”
合着堂堂一个侯爷,就只能让他不必忧虑田地产量?刘盈又好气又好笑,放眼望四周良田,问道,“那伯父这田收成怎样?”
“这——不好说。”刘仲搔了搔头,迷茫叹道,“阿嫣的鬼主意多,这四五年来,按着她的法子穷折腾,黍米种的不错,粟米却要差些。就是同一种东西,按不同地法子,不同时令插下去,收成也有不同。”
“盈儿,”他指着面前大片黍田,骄傲道,“你看的出来不,到了秋,这些黍田能产多少黍米?”
“总有七八石吧。”刘盈迟疑了一下,道,秦汉之际,乡里百姓亩产低至一石,高有四石,平均水平大约是三石左右,当初父皇赐给伯父的自然都是良田,瞧面前黍田之中郁郁葱葱,长势很是不错的样子,所以才估摸出这么个数。
“不止。”刘仲摇摇手,笑道,“去年这田亩产黍足足有九石。”
“九石?”纵然是对庄稼之事一窍不通的樊伉,听了这个数字,也有些改颜。
“是啊。”刘仲兴致勃勃道,“而且今年长势比去年还好,待到秋天,一定不止这个数,到时候我把它们收割下来,等到明年岁首大典之时,送一把黍米到长安去给太后和陛下看看。”
“如此,”刘盈含笑道,“朕就先谢过伯父了。”
张嫣想念母亲弟弟,不肯在新丰多逗留,缠着刘盈早些回去。刘盈缠不过她,只好早早的回转长安。
“怎么了?”车行颠簸,刘盈瞧着张嫣略带些好奇与疑虑地眼神,笑问道。
“舅舅,”张嫣问,“二伯公的田看起来种的挺好的啊。”
刘盈失笑,“二伯就那么点爱好,父皇和我。都由着他。”
真是,张嫣拿起车中的水梨,愤愤地啃了一口。她这个皇帝舅舅,一点没有做皇帝的政治敏锐性。
这一日刘盈本是微服出巡,乘坐的是市井通常样式的马车,车行到灞上之时,因桥上行人极多。便停在桥下等候片刻。
张嫣掀开帷帘,瞧见灞桥熟悉的垂柳。一时间感慨万千。
忽听得车门外一个苍老地男声传来,“不意与故人再次相逢。”
刘盈掀帘相望,见来者是一位老者,衣裳破敝,相貌清奇。只是自己印象中实在不曾见过此人,“这位老先生,”他挥手制止了侍卫拔刀驱赶来人地意图。笑道,“你是认错人了吧。”
“贵人不记得我是应当地。”赤眉子慨然笑道,“昔日我遇汝,汝为汝母置于田垄之上,咿呀学语,如今竟已长成,为天下之主。”
“先生,”刘盈地眉目显出一点迟疑。蓦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地,道,“莫非当年为我母子三人相面之人,就是老先生你?”
昔日高帝为沛县亭长之时,吕后常常带着一双子女在田间做农活,因为刘盈年纪还小。便将他放置在田垄之上。一日,有一位老父过请饮,吕后便送给他饭食。老父为吕后相面,道,“夫人天下贵人。”又相两个孩子,见了刘盈,便道:“夫人所以贵者,便是因为这个儿子。”再相鲁元,亦贵。老父已去,刘邦从旁舍来。吕后告诉了他之前的事。于是刘邦追了上去。老父道:“适才的那位夫人及子女面相皆随君,君相贵不可言。”刘邦于是谢老父道:“诚如父言。不敢忘德。”待到刘邦成了汉高祖,已经不知道那位老父所在了。
老人微笑点头。
刘盈越发肃然,“当年一相之后,我父母皆感念先生之德,奈何先生高山流水不知所踪,今既得见,朕愿邀先生同车而归,为父母报当年之德。”
老者欣然摇头,笑道,“命数天定,老朽不过言之一二,不敢居德。愿再为君一相,以了你我缘分。”
他仔细瞧了瞧刘盈面相,笑道,“恕老朽直言,您虽为天下至贵之相,却有一点不好。”
“哦?”刘盈沉声问道,“是何?”
“天子登基,天下皆避名讳。若您是一乡野农夫,则此名讳不会损及自身。只是——常言道,盈满则亏,”老者摇头叹道,“细究竟有不祥之意。”
“那,”张嫣听的不好,插言问道,“可有化解之法?”
“——命虽在天,人实为之。”老者笑道,“老朽只能相面,不能改面。”
“先生所言听起来有些道理,”马车微微动荡,传来刘盈淡淡的声音,“但名讳为父母所赐,不敢拒也。何况,”马车驶入宣平门的时候他弯唇笑道,“如今无论是从国还是从朕本身言起,离盈字都还差的远。”
“如是也罢。”赤眉子叹息道,“倒是这位贵女,”他转向张嫣,端详了一番,道,“面相亦贵。”
张嫣没有料到他相面转相到自己身上,呆了一呆。
“此女之贵,源于陛下,他日与君有秦晋之缘。”
……
此言一出,车中上下,尽目瞪口呆。
“哈哈哈,”樊伉放声大笑,“什么世外高人,看相神仙。我看你分明是个骗子,不知从何处听来了先帝与太后当年事,撞上来想碰个运气地。先别说太后与建成侯有意在陛下孝满后为陛下纳吕氏九娘为后,阿嫣与陛下本系舅甥,如何能结为夫妻?”
刘盈面上也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分明不信。
“老朽不管尘世羁绊,”老者道,“只看面相。按面相上看,确是如此。”
“来人啊,”樊伉不耐烦喝道,“就这个泼皮拉出去,行骗骗到陛下这儿,好大的胆子。不知道,”他谑笑道,“你出门前可照过镜子,相出自己今日当有大难?”
“大难没有,只是会有波折,”老者不卑不亢道,“我还相的出,这位小将军他年将有一劫,虽无性命之忧,却也吃尽苦头。”
“我懒的听你胡扯。”樊伉放下帘子,回头看见张嫣变的惨白的脸。
“阿嫣,”他好言劝道,“不过是个骗子,你不要听他胡扯。”
“嗯。”张嫣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未期,算了。”刘盈听见外面侍卫杖责之声,面现不忍之色,道,“我们今日是微服外出,不适宜大动干戈。”
“可是陛下,”樊伉不服道,“此人胆敢欺君——”
“舅舅说地对,”张嫣忽然跳起来道,“还是别打死人吧。”
“好。”樊伉耸耸肩无奈道,“陛下有令,臣敢不遵从?”起身去吩咐放人。
“我要回家,”张嫣垂首,安静道,“舅舅,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刘盈也觉微微尴尬,叹了一声,吩咐御人向宣平侯府驰去。
天已薄暮,马车尚未停稳车轮,张嫣迫不及待的掀帘跳了下来,忽然一愣,站在原地。
四五岁的粉团团的娃娃坐在侯府大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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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八十五:心知
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八十五:心知
“姐姐。”
娃娃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看见了张嫣,愣了一会儿,欢快的喊出声来。
“偃儿。”张嫣轻轻喊了一声,忍住了欲坠的眼泪。
张偃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跑过来,投到张嫣怀里,笑道,“我听说姐姐今天要回来,就在这儿等着。等了好久好久,姐姐怎么才回来呀。”声音奶声奶气的,带了些抱怨。
张嫣柔声笑道,“是姐姐不好,姐姐要是早知道偃儿在这儿等着,就是飞也要飞回来的。”
这一刻,亲情让张嫣心中滋生勇气,她将弟弟抱在怀中,回过头笑盈盈道,“舅舅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了。”刘盈摇首道,放下帘子。
“朕该回未央了。”
鲁元自矜身份,没有出府等候,可是在见到久违的女儿的时候,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这一夜,张嫣与母亲同睡,“阿母真狠心,说是一个月就回来,却一直都没有回来。莫不是想要爹爹站成一座望妻石?”她打了个呵欠,在母亲怀中抱怨道。
“你当母亲不想回去啊。”鲁元叹道,“可是没办法,你外婆和你舅舅为了赵隐王之事僵的很,母亲左右奔走,居中调解,根本离不开身。”
“阿母,”张嫣忽然问道,“戚夫人如今如何?”
“还能如何?惨的很。——如意死了,她也差不多疯了。我远远地瞧了一眼。可怜的很,往日里那个宠冠长乐宫的宠姬,最后竟落得个这样地步。”
“阿母——你恨戚夫人么?”
“要说不曾恨过,是假的。”鲁元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只是瞧如今这个状况,再多的恨也平了。”
“阿母。那你劝阿婆,放了戚夫人一马。可好?”
“为什么?”鲁元奇异的看了张嫣一眼,“阿嫣,我发现,你对戚夫人母子的事很上心啊?”
“没有地事情。”张嫣脸微微红了,“嫣儿只是想起,当年阿母生弟弟的时候,戚夫人曾经向先帝求过情。先帝才答应让阿爹往椒房殿陪你。”
“是么?”鲁元沉默了一会儿。
“嗯。”张嫣点点头,道,“女儿总觉得欠了戚夫人一个情,若是不能还掉,心里难安。”
“这孩子,”鲁元摸着她地青丝,嗔道,“若说欠情。该欠的也是阿母,哪里轮的到你?”
此后数日,鲁元携张嫣姐弟入长乐宫见吕后,见到久违的外孙女,吕后很是开心,笑道。“可算是回来了。”
张嫣乖巧拜道,“嫣儿预祝太后寿辰吉祥,万事顺心。”
“好,好。”吕后开怀应道,吩咐宫人,“去未央宫请陛下,说是长公主母女都在这,请他午时到长乐宫来用膳。”
宫人领命而去,过了一刻钟回来,禀道。“陛下说他在宣室政事繁忙。中午没空过来,改日再宴请长公主和阿嫣娘子赔罪。”
“这孩子。”吕后挥袖拂落案前杯盏,气的发抖,良久方苦涩叹道,“他要和我赌气到什么时候?”若有所失。
“母后,”鲁元见机,上前拍着她的背道,“你和陛下总是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总当还要设法缓和一下才为是啊。”
“怎么设法?”吕雉冷笑道,“他恨我鸩杀了他的宝贝弟弟,可是刘如意尸骨已寒,我到哪去还他一个弟弟?”
鲁元顿了一顿,“赵隐王虽然已逝,永巷里不是还关着一个戚夫人么?”
吕后怔了一怔,面色不变,指甲却已深深地掐到了掌心中。
“陛下为人慈孝,戚夫人是赵隐王的母亲,如今因罪被关在永巷,做舂米苦吏。若母后能赦免她的罪过,允她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也就是为赵隐王全了孝义之情,陛下若知,自然会替赵隐王感念母后的恩德。”
“满华,”吕雉厉声喝道,转头盯着她,“你是我的女儿,却也帮那个贱人说话?”
多年的风霜锻炼出吕后的威严,在她的视线下,纵然是一般男儿也未必抗地住这种压迫。鲁元却毫不畏惧,依旧柔声道,“正因为我是母后的女儿,才能这么直言不讳。”
她温柔而又坚定的看着母亲道,“女儿是你的女儿,难道还不为你打算?母亲,戚懿已经败了,赵隐王的死,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惩罚。母后已经赢了,又何必一定要她地性命?你想想看,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一个戚懿重要?”
吕雉神色变幻不定,只觉得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不由得扶着自己的额,过往的记忆一幅幅划过脑海:
小时候的刘盈,呀呀学语,跌跌撞撞的学走路,眼看就要跌倒,自己一把扶住,他忽然抬起头来,张口喊了一声,“阿母。”
那一年,她从楚营回到汉宫,戚懿跟在刘邦身后走出来,盈盈一拜,道,“见过姐姐。”
那一年,楚军的铁骑踏破丰沛宁静乡村,她一把将盈儿交给满华,推他们出门,吩咐道,“找个地方躲起来,躲的越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