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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背景音乐。看起来这世界似乎还没有要走到终点的样子。这反倒令我情绪低落,我真是没救了。本来就讨厌人多的地方,所以平常我绝对不在周末期间到车站前来。
在车站入口前,我正打算脱离人潮钻进由铁路通过的隧道时,背后有道声音叫住了我。「小诚!」我回头一看,看到好像有个人站在麦当劳前挥舞着手臂。是一个穿着丹宁短夹克和短裤配黑色羊毛袜的女孩,是莉子。而她旁边站着奈月,身上紧紧裹着奶油色的外套。
莉子拉着奈月的手臂,一边推开路人一边往我这里跑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星期天怎么会在这里?」
「呃,啊,没有啦……我来找底片。」
我无论如何都想往奈月那里看去,却很怕视线和她交会,便又往旁边看,就这么重复着这种愚蠢的动作。
「呃,你们两个人来买东西?」
「嗯。奈月说要我陪她,所以我们要去区内。顺便要去预约租衣服。」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奈月会主动约人去买东西?我连她开口约莉子的台词是什么都想像不出来。我瞥了奈月一眼,她低着头拉着莉子夹克的袖子小声说:「快走吧。」
「咦?啊,嗯。」
莉子抬起眼睛看着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
「我说小诚,你要不要一起去?」
「咦?不,为什么?」
「就是就是,让你们和好啦还有帮我们拿东西什么的。」
「我不懂你把这两件事列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不过总之,我不去。」
「如果是区内应该有很多卖底片的地方吧?」
你不知道这种东西有多珍贵吗?如果不先打电话确认再去,不是很有可能会白跑一趟吗?而且,这不会对奈月造成困扰吗?
「何况啊……」莉子继续说。「奈月也对小诚……」
「莉子!」奈月突然胀红了脸,她抓住莉子的手臂摇晃。「不要乱讲话!」
「可是……」
莉子看看奈月又看看我。奈月的视线也移到我脸上,又立刻弹开。
「……莉子,我先过去了。」
奈月说着放开莉子的手,立刻转身往车站方向跑去。
「奈月等我一下!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呢!」
甩开莉子的声音,奈月跑着穿过自动剪票口。奶油色外套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其他的路人和车站工作人员眼睛都朝着我们看,使我当下难堪不已。
「她真是的,像只小兔子一样。」莉子鼓起腮帮子说。然后她重新看着我。「你们到底要吵架到什么时候?」
「没有,我想……我们没有在吵架。」
并没有要好到可以吵架的地步。只不过是碰巧一起听广播罢了。
「如果觉得尴尬,我可以居中同步翻译喔?」
「这样更糟吧?」我强忍着说。「何必为了带我去做到这种地步?」
莉子不高兴地撇过头去。
「不懂就算了。笨——蛋——买了礼物也不送你!」
本来就没有期待你的礼物呀,我想这样回她,却突然想到,礼物?
「对了,莉子!那个……」
说到一半,我还是停了下来。莉子蹙了蹙眉逼近我。
「什么?」
「呃,没有,没事。」
「你这样反而让我难过,说出来呀!」
「嗯……我只是想如果你发现有地方在卖底片,麻烦你买给我。反正我又没钱。」
「我说啊……」莉子向我靠近,用食指戳了戳我的胸口。「我才不管照片什么的,你可以正常说话吗?你有病吗?」
「就说不是那回事——」
莉子根本没有听完我掩饰的话,对我吐了吐舌就通过剪票口了。我甩甩头擦了擦眉间的汗,踩下踏板。
其实什么藉口也不需要,在教室里碰见奈月的话就打个招呼,很自然地讲话就好了。莉子说的话虽然没有错,却是纸上谈兵。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办得到的话,老天爷也不会给我相机这个工具了。
*
周末过后的星期一下了雨。我在黎明前被吵杂的喧闹声惊醒,差点从床上摔下来。我睡眼惺忪地在一片黑暗中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不久便发现是收音机吐出的杂讯。我从床上把手伸到桌上,关掉收音机。时间是早上五点。因为这台烂机器的设计相当原始,不会分辨早上还是下午,到了五点定时器就会自动打开。
然而,黑暗中还是一直传来杂讯。我把收音机拿起来确认了好几次,明明确定关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雨。
我拉开窗帘。窗户的另一边是一片灰暗。玻璃表面生出一滴滴的雨,然后连在一起,再加速坠落。温度降了下来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吗?我拉过脚卜的毛毯,屈起膝盖,呆呆看着雨滴掉落。这么一来雪全都会融化,开到一半的花也都会凋落了吧。街上的景致卡在春天和冬天之间,哪里也去不了,只是湿答答的。
雨下得相当大,一个人住在净水场的奈月不要紧吧?我突然这么想。地板会不会都进水了呢?不,我在想什么呀。什么净水场不过是我自己乱叫的罢了。这个时候我无论什么都会往奈月身上想,已经成了习惯。该放弃了。为了不让自已在教室遇到她时太难受,我还是努力把奈月给涂掉吧。
我又倒下去睡觉,把毛毯拉到肩膀上。
为什么奈月会知道我有这样的习惯。我总是一直对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她说这是一件很凄凉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她好像在指责我什么。但是,我只是用自己无聊的志气和气度狭小的矜持坚守自己的风格,没有得遭任何人埋怨的道理。
结果我就这么醒着直到黎明到来。光线透过厚厚的雨云,牢牢黏在湿透的玻璃窗上,我把头埋在枕头上专注地眺望。
你不懂。
奈月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我坚守的风格比一支到处都是破洞的塑胶伞还没用。
我从床上下来,在壁橱中翻箱倒柜找出我的数位单眼相机。已经很久没用了。我打开电源,确定相机可以运作。打开窗户,让湿空气进来,然后对着黎明中湿意盎然的庭院按下快门。
因为下雨不能骑脚踏车,我很早就出门了。连早餐都没吃。因为觉得没心情跟莉子或恭子阿姨说话。从车站走到学校的路上,雨点打在伞上的声音,在脑中奇妙地形成空洞的回响。
走进无人的教室,我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数桌子。不要紧,有二十九张。我在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包,浅浅地坐在椅子上,明明不会被任何人听见我却还是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轻轻叹了口气。结果耳边只听得见雨声。
怎么了?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最近的我很奇怪。一直以来,我尽量不要把各种事情想得太深入,不让自己动摇,尽量不跌倒也不消沉,把摄影机和沉默放在生活的中心,我明明一直都遵守着这样的生活风格呀。
是因为奈月?
当然是。我不得不承认,也没有其他的理由了。我甚至感到生气。这样擅自闯进我的生活,把我的水桶盆栽水瓮一个个翻过来在找什么,而当我想抱怨的时候,却发现和对方隔了两公尺之远连声音都传不过去。
铃声终于响了。同学们纷纷走进教室,人家都在抱怨这场雨。莉子也湿着裙角跑进来,粗鲁地把书包往我前面的座位一放,好像有话想说似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加入女孩们的谈话。路上都是水、袜子好冰、书包都湿了,有够惨……
预备铃声响了,开始上课的钟声响了,级任老师也进来了,奈月仍然没有现身。我几次往窗边最尾端的空座位看去。想问莉子却问不出口。想问她奈月怎么了。可是我很怕她回我一句「奈月?那是谁?」所以实在说不出口。搞不好……不,奈月不可能已经消失,因为我还这样记得奈月不是吗?又还没有拍到她的照片,却还留着记忆不是吗?
正在点名的老师喊了「水岛」,我好不容易听到这个点名声,抬起脸来。好一会儿只听到四周的雨声。
「水岛缺席吗?有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
听到导师的声音我放心地把额头贴在桌上。奈月还没有消失。她还好好地在某个地方。可是她怎么没来呢?
第一堂课结束,老师一走出去,教室里就被椅子吵杂的声响包围。莉子回头对我说:
「奈月怎么了?你有没有听说?」
我摇摇头。
「我连她的电话都不晓得呀。」
「败给你了。你还没跟她交换电话?」
「又不是很要好。几乎跟没说过话差不多。」
「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可是昨天奈月还……」
莉子话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撇开脸,小声嘟囔着说:
「没什么。」
「什么?昨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啦。你那么在意的话,昨天跟我们一起去不就得了?」
就是因为很在意才没办法一起去啊。这不是当然的吗?但我到底还是没说出。
结果那天所有的课都上完之后,仍不见奈月的人影。我在放学钟声响完之后,还是静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教室里的人一个个离开。最后剩下我一个仍在侧耳倾听雨水敲打窗户的声音,注
视着奈月的桌子。
她是否不再到学校来了?我没来由地这么想。因为她本来就是突然出现在教室里的女孩。纵然某天突然发现她已经不在了也不奇怪。若真如此,我会怎么样呢?可能会忘了她吧。她明明没有消灭却不在这里?会是什么感觉呢?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到头来这十几年里,我全都以照片和死亡为中心打转。那就是个坚固又明快的回转轴,无论发生什么事几乎都不需要思考,经常性地和死亡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咕噜咕噜转个不停。我尽可能收集了许多死亡放进相簿里。对每一个人表达五毫克的哀伤,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的权利,这些甚至几乎成为机械式的作业了。所以,对明明还活着却离开此地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发现自己正在烦恼某种非常愚蠢的事情,便趴在桌上,用额头咚咚地敲着桌面。
从教室剩下我一个人后,不知经过了多久。吊在书桌旁的书包里,传来某个被闷住的声音:
接着是关东地区的天气……气象台的……先生。是的,这种不稳定的天气型态将会持续一阵子。
接下来是各地今天和明天的……
原来是收音机。已经四点五十五分了吗?我连关掉收音机的力气都拿不出来,暂时趴在桌上听天气预报和道路交通资讯。不久,午后五点的报时声响起,新闻开始了。又忍耐了五分钟左右,仍然只有播音员郁闷的声音持续播送。我觉得很空虚,把手伸到书包里关掉收音机。我一直觉得或许哪一天DJ SATOSHI说不定又会回来,所以一直无法动手解除掉收音机的定时设定。
手就这么在书包里探寻着,我取出数位相机。
这是我第一次拍空无一人的教室。以前甚至没想过要拍。数位单眼相机什么反应都很快,把光线也调整得很好,将因为天空密布的乌云而变得阴暗的教室,从液晶蛋幕里吐出来。我开始怀念起那台像火枪般的骨董Nikon U。
以后就只拍风景照吧,我想。这么一来就可以心如止水。
但是,我却把数位相机挂在脖子上走出了教室。穿过学校后门,往树林那头走去。吸饱了雨水的腐叶土变得一片泥泞,鞋子踩上去啪啪作响。硕大的雨滴从茂密的紫杉叶缝隙间落下,在伞上发出不规则的节奏。我想就这么一直往高处攀登,攀登到突破云雨的高度,直到能眺望地球另一侧的高度。从那里拍一张照片,然后埋在某片沙滩上,还有就是想好好生活,不用再介意死者的记忆是否消失。
被树木覆盖的斜坡快到尽头了。湿漉漉的灰色草地在眼前展开,石碑、凉亭都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黑影。湿透的长裤和外套袖口传来一股寒气。
在无色的景致里,有一条细长的白线,是白桦木栏杆扶手。
扶手旁开了一朵红色的花。
发现那是一把伞之后,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即使踏着草的鞋子和长裤都浸水了也不停下。被风灌饱的伞差点要被吹跑,没有了遮蔽物,雨滴湿透了我的脸和穿着衬衫的胸口。
红色雨伞摇晃着。坐在扶手上的奈月发现了我而抬起脸来。这个距离我还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我看见她把手中不知道是纸袋还是什么的东西紧紧按在胸口上。
我在她面前两公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分不清是汗还是雨的水滴,从我的发梢和指尖落下。奈泪救下左耳的耳机,眼光落在膝上。那里放着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的CD随身听。
一时无法言语。如果是像平常那样的晴天,或许就能听见耳机里传来的音乐,但那时淅沥哗啦的雨声将我们完全包围。不久,我便注意到奈月抱着的大袋子,上面印着一家我印象中曾看过的店名。那是区内一家大型唱片行,我搭着电车前往都心时,也曾好几次去那里购物。
「……那是……什么?昨天买回来的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也未免太没大脑。奈月垂下的眼帘突然扬起,轻轻地点了点头。
「……广播。不听之后,变得很无聊。所以我买了很多CD。」
奈月用几乎要被雨声掩盖的微弱声音说。我叹了一大口气。
「可是到处都没有人卖随身听,我只好在社区里到处找。」
「跷课去找?找一整天?」
「不行吗?」
奈月抬起眼睛瞪着我,然后视线又移往斜下方。
「反正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听才买的。」
「啊,嗯,嗯……」
我无法把眼光从脚下泥泞的草堆中抬起。但是在视线边缘我能看见奈月的脚尖像任性的孩子般交互上下摆动。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听的话……」
奈月的声音听起来稍稍提高了音调。
「那就分一边给你听。」
我睁开眼睛抬起头。奈月的脸还是朝着另一方,手则是往我这里伸出来。她握着的白色耳机左耳末端已经开始被雨淋湿了。我不敢置信地看了一会儿。奈月好像很不高兴,然后有些不安地斜睨着我。
这是补偿行为。我这么想。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她的手指,轻轻拿下耳机,就这么撑着伞坐在她旁边,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我事后想了想,觉得当时流泻出的那首歌真是写得太好了,是披头四的。
并排坐在扶手上的我和奈月之间,大概是两把伞挤在一起的距离。耳机的两条线拉到紧绷,几乎成T字型。
但是,距离确定少于两公尺。
最后,和强烈的节奏明显不相衬的懒洋洋低音贝斯逐渐淡出。这场雨若和曲子一起结束就好了,我心里虽然这么祈祷,但这无谓的奇迹却一点要出现的样子也没有。灰色的雨仍毫无变化地淋湿了公园的石碑和榆树,以及公园下的一片紫杉木林与座落在远方的校舍。静静等待了一会儿,耳机中开始流出费兹多明诺风格的纵向钢琴节奏。接着是保罗麦卡尼装模作样的声音和奢华的萨克斯风四重奏。是〈Lady Madonna〉。
闭上眼,我几乎忘了此时正在下雨。这是补偿行为,我不知在心里反覆这么告诉自己几次。我只是代替了某个已经消失的人坐在这里而已。否则,奈月不可能在这样的雨里等我。
这样就好。这样我心里比较轻松。
我等了许久,就是听不见鼓声。对了,这首曲子的节奏部分只录进了右声道。明明应该是很热闹的歌曲,却因此听起来相当寂寥。我心想,雨至少也停一停吧。这样我或许还可以听见由奈月耳边传来的节奏声。
在整张专辑都听完的时候,雨停了。我放下伞,抖落雨滴,然后收起来,拔下耳机递给奈月。奈月把她的红伞就这么开着往草丛里放下,把CD随身听收进唱片行的袋子里。我的耳边还残留着〈You Know My Name〉中那段热闹大合唱的余韵。裂开的雨云层中,渗着太阳下沉时的淡淡血痕。
奈月像孩子似地把两脚一伸。
「三件事。」
「咦?」
「你听我讲三件事。」
奈月的视线落在膝上。我凝视了她一会儿。
「可以啊。该不会『第三件事就是要再听我一百件事』之类的……」
「神经,又不是阿拉丁的神灯精灵。你静静听我说。」
我点点头。
那,第一件事……
「可以叫我奈月就好。」奈月害羞地说道。
「……奈月,同学?」
「这样太啰心了,不用加同学。」
「为什么?啊,呃,我不是不愿意啦。」
奈月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