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就在这片刻的近距离的接近中,我闻到了他身上热乎乎的烟草味、汗味,还有一种我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味道,这同他的牙齿一样令我心神恍惚。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我甩动麻木的胳膊,一时不知自己干什么好。
他将解下的缰绳卷成一团,塞进马鞍上挂着的一个既破又脏的皮口袋里去,然后从里边摸出一个揉皱的烟卷来,身体靠在马腹上抽起烟来。烟雾和阳光使他的面孔变得迷离虚幻,他觑着双眼看着我,看了很久,直到把那枝烟吸光,扔弃在地上的烟头轻轻冒着蓝烟,那样子十分神秘。
他转过身,大概要骑马走了,我发现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说:“你的帽子掉了!”
他转过身,讶然地望着我,弯腰拾起地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像在捆绑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蓦然被悬空提了起来,我对着这个在转瞬间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情绪,这种情绪一经产生就迅速在心中鼓胀开……
我望着他即将跃上马背的身影,心里悲哀得无法以语言来形容,我双手捂住了狂跳而伤痛的胸。
他蓦然受震似的转过身来,惊愕的目光从帽檐下直视着我。
他大概看到了我脸上的绝望和悲伤,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稍许之后转过身去。
我的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望着他的后背,用尽我十八年的心力,对他说:“你,暂时停一停。你,抱抱我好吗?”
前面那一堵坚实的后背中弹似的震动了一下,稍许之后转过来,他表情十分复杂地直视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走近我,站在仅离我半尺远的地方。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烟味和汗味,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喃喃道:“你抱抱我,好吗?”
我在这个陌生、浑身都充满邪乎乎的力度的男人的面前,突然感到格外的脆弱,格外的孤独,格外的渴望。
我发出的声音虚幻而飘渺,不真实地悬浮在空中。
他蓦然伸出双臂,将我抱紧,抱进他的怀里,他双臂拥有的一股力,足可以在瞬间将我挤碎,使我粉身碎骨……
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呼呼地涌到头上,使我两眼冒着金花,我的呼吸开始紧促起来,我体味到了生命在窒息,一种排山倒海的痛苦杂和着幸福的窒息,一种深刻的恐惧渗透着无限渴望的窒息,我的悲伤从骨缝里流出来,我很快抽泣起来。在这一刻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弱小的生命和无所依傍的灵魂在被一双坚强有力的手抱拥……我多么想靠在这个素不相识的盗贼怀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将内心久积的阴郁、悲伤、孤独和恐惧,全部哭出来。可是我没有哭,而是深长地吸了一口气,一种深深的满足从心底里升起来,顿时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和温柔。过了很久,他松开了我,垂直着双臂站在眼前。我看见他的胸脯在沉重地起伏。
他低头默默地注视着我,我对他充满感激地笑笑。
我没想到他也笑了,又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在我目光中久久没有退去。
我想,我当时的笑脸,一定十分自然,十分妩媚和灿烂,一定是一个十八岁无邪的笑。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胸前的长辫,手指在发辫上停留片刻,他嘶哑着嗓音轻声地说道:“这辫子多好……”
他欲言又止,手指从辫子上滑落下去,他盯着我的眼睛,轻声问:“你不害怕吗?”
我仰起头,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低下了头。
他默立一会儿,一个快速转身,走到了马跟前,他动手取下了马背上挂着的包袱和粮食口袋,把这些东西提进屋,归放到原来的位置,然后摘下肩上的枪,挂在了原来的墙上。
我默然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
临走时,他从皮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半瓶酒,递给我,我接过来,很新奇地反复看。
他骑上马走了,他背离着那条古道往南行走,渐渐的他与马都变成了一个小黑点,融进了雪原之中。
后来的日子,我没将发生的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一直把它珍藏在心里。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将事实告诉了别人,任何一个人都会对此作出世俗的猜测来,会将这段往事搞得面目全非,所以我对谁都三缄其口。
后来,我用了很漫长的时间去回忆那个强盗,回忆他坚强有力的双臂,回忆他在阳光中闪动着迷人光环的牙齿。
回忆这段往事,就宛如我意外地在路旁边抬来的一颗珍珠,放进我记忆的箱子里,常常拿出来观赏和品味,谁又会明白这一个十八岁姑娘的柔肠情怀呢?
马尔在一个月的最后的一天到来了,他果真把二妲带来了。这使我兴奋得两眼都放光了,二妲在远远的地方就对我大声喊——唉,我来了!
二妲冲我挥动着双臂,像一个铅球运动员似的,一蹦一跳地朝前跑。马尔赶着驴车在后面缓缓行走。
我望着越走越近的二妲,心里万分激动,我也想大声地呼叫或者挥动双臂跳起来,可我突然觉得不习惯不自然起来,我呆滞地站着,望着二妲。
二妲走到我面前,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僵了,她恐惧的目光看着我,上下打量我,我很惭愧地垂下头,我知道二妲见了我为什么恐惧,我的样子已经不是二妲在镇子上见到的那个样子,我极力地想对二妲笑笑,我努力准备了半天才笑出来,我的笑一定很难看。二妲的恐惧更加深了,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笑着笑着,眼泪就从眼眶中涌出来,我弯下腰仍然是大笑不止,泪水大滴大滴地坠在雪地里。
二妲傻望着我,最后忍无可忍地吼叫起来:“你笑什么笑,这么难看!”二妲扑上来拽住我的双肩,死劲摇晃我,使我仰起头。
我仍然泪流不止,二妲就抓起自己厚大的棉衣袖口,替我擦泪,我终于止住了笑,泪眼模糊地望着二妲,片刻之后又恢复了呆滞的表情。这使二妲又不满又失望,她大声说道:“一点也不好看!”二妲嘟哝着回头去看马尔,马尔已经到沙枣树跟前了。
二妲是马尔的女儿,马尔的第一个老婆生的。他第一个老婆生下二妲七天之后就害了风寒病死了,后来马尔又娶了白蘑菇。由于二妲一出生就是傻子,长到十八岁仍然只知道傻笑,不会做别的事情,所以至今也没出嫁,二妲比我大半岁,身板却比我高出好大一截子。我刚到农场时,她第一眼见到我就扑了过来,死死地纠缠着我让我把穿在身上的碎花花的外套衣服脱给她穿,没等我叵应过来,她就三下两下脱下我的衣服,穿在自己的身上,对着我一脸的傻笑。这样我就和二妲认识了,知青点从镇子里搬走时,我去与二妲告别,二妲不高兴了,将我的行李扔得满地都是。她的父母前来劝说,她却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到了新的知青点,我有好一段时间在想二妲,想二妲梦幻一般的笑容。她的笑容常常将我的思维带到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是静止安宁的,我猜想她的思维一定停留在一个我们无法知道的地方,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她的笑容才如此纤尘不染。人们都说二妲傻,二妲不是真傻,后来发生的事,才使我恍然大悟。
二妲穿着一件破旧的大棉袍,看样子是马尔穿过的,棉袍虽然宽大却遮也遮不住二妲发育良好的身体,浑身都鼓鼓地散发出青春的活力。我虽然只比二妲小半岁,可站在她面前,完全是一根豆芽和一只大冬瓜的关系。特别是她的脸颊上永远飘浮着的两片红晕,和她一头乌黑闪亮的头发,尽显出十八岁姑娘的美好。
面对二妲,我从心里自愧不如,我脸色焦黄灰暗,目光呆滞并充满敌意,由于长期缺水少洗头脸,头发僵硬而毫无光泽,我口齿不利索,搜肠刮肚半天也说不完整一句话来。说不出话的这种痛苦几乎将我逼上绝路,我当时真想一头碰死在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当时活着的状态。
二妲盯着我满脸的泪水,冲我大声吼道:“一点不好看!”
我无可奈何地踢了二妲一脚,二妲就扑上来抱住我,我们俩就滚倒在雪地上。二妲大声地欢笑,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回荡。
马尔把驴拴在沙枣树上,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和二姐,然后将车上的粮食和油盐蔬菜搬进屋里,什么话也没说,就取下皮帽,仍然扔到火墙上,然后就蹲在炉子旁抽烟,一会儿屋里就弥漫着烟雾。二妲到了一个新环境,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她穿着大棉袍呼呼啦啦地跑进跑出,一会儿拿起桌上的小镜子照照,一会儿把我搁桌上的雪花膏瓶打开,很夸张地吸着鼻子,然后用一个指头钻进去,抠出一大砣,朝自个儿脸上抹,然后香气啧啧地跑出屋子,一会儿惊慌失措地跑回来,大声嚷道:“我看见一只兔子!”说着就去取下墙上的枪,刚握在手里,就被蹲在炉子旁抽烟的马尔吼住了:“放下,这玩艺儿是你拿的吗?”马尔的声音太过猛烈,也太突然,把二妲吓了一哆嗦,她一下呆愣住了。我把枪拿过来挂回到墙上,二妲十分委屈地撅着嘴,站在屋子中央,用白眼珠看我和马尔,很压抑的样子。
马尔抽足了烟,站起身来后就说要走,他头低垂着,目光盲目地望着地上,沙哑着声音说:“二妲就留在这里给你做伴,不许她摸枪,说不定哪一天她高兴了,一枪把你毙了。”
马尔脸上毫无表情,走出屋门,犹豫片刻转过身,没看我们,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枪口千万不准对着人,出了事不得了!”
马尔走了之后,我和二妲着实狂欢了一阵。天很快就黑下来了,我们煮了一锅土豆面糊糊,二妲竟然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我吃了两大碗,肚子几乎都快撑破了,心里还是老觉得空荡荡的。
晚饭之后,我特意点亮了一支蜡烛,平时我很少使用这东西,舍不得用。
二妲看着我点亮了蜡烛,高兴得两眼都亮晶晶的,脸上呈现出那种悠远而宁静的笑容,她沉思默想一阵之后,就倒在床上。她睡的是另外知青的床,她躺在上面,翻了几个身,说比家里的炕好,睡炕浑身疼。
我坐在我的床上望着二妲。二妲一只手支撑头,默默地看着我,然后说:“你为什么不说话?我来了之后,你一句话也没说。”
我望着二妲满带忧怨的面孔,突然觉得她一点也不傻,她的观察力和感受力如此准确,马尔来来往往了许多次,也没发现我不说话的情形。
我对她摇了摇头。其实我很想对她说我不是不说话,而是说话令我痛苦不堪,说话我的背脊痛,太阳穴疼,浑身冒虚汗,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大概生病了。
我伤感地望着二妲。
第二章(三)
二妲很失望地叹口气,一侧头仰面躺下顺手提起被子盖在身上,不一会儿就打出鼾声来。听着二妲安详的鼾声,一股温馨和安慰在我心里徘徊不去。我拿起桌上的小镜子,就着烛光照了一下,我的确大吃一惊,我的样子变得很恐怖,难怪二妲一见我就害怕,一个劲说我一点不好看!
我沮丧极了,放下镜子,吹灭了蜡烛,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听着二妲的呼吸,我随着二妲有节奏的呼吸慢慢地睡去。深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是个噩梦,梦中的情景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二妲被一匹飞奔而来的马踩伤了,二妲全身都是伤口,汩汩地朝外淌着血。她在血泊中爬动,边爬边呼叫我,我被陷进一个冰凉的泥泞中,挣扎不出来,我拼命而绝望地喊着二妲。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汗水打湿了衣服,二妲被我的叫声惊醒之后,黑咕隆咚坐在她的床上,呆愣地望着我。
二妲怯怯地问:“你喊什么,声音这么吓人,像狼一样。”
我的整个思绪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噩梦中不能自拔,我怔怔地望着黑洞洞的空间,我对这个梦有一种刻骨的恐惧。
二妲见我不理她,便又倒头睡下。
我再也无法睡了。我的心里沉重而焦虑,似乎觉得有一种不祥潜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随时可能出来袭击我们,这种不祥的感觉压在我的心里,郁郁不散。
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使我蓦然醒悟,这天地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将先有结果,后有过程。后来我才明白,这个梦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结局。
二妲在知青点呆到第三天就显出烦躁不安的情绪来。早晨一起床她就对我说:“不好玩,连人都没有一个,你成天只会瞪着两只眼睛不会说话!”
我无奈地望着二妲。她用白眼珠瞪着我,说:“我要回去了,这里不好!”
二妲见我光是无声地望着她,就无比愤怒地吼了起来——“你老看我干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要走了!”
二妲气呼呼地去穿鞋,穿棉袍,穿好就往外跑,脚步落在地上咚咚地响。
我一下子就慌神了,跟着追了出去。二妲已朝来的方向走了一段路了,一串深深浅浅的脚步印在雪地上像两行泪珠一样,朝前流动。
我伸长了脖子大声喊二妲,我被一股胸中涌出的气流堵得脸红脖子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我往往在心情紧张之下,就发不出声来,越着急就越糟,我只好奔跑着去追二妲,追上在她身后抱住,我用尽全力抱紧她,狠狠地把她甩倒在雪地上。我顺着她倒了下去,我们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二妲一下子翻过身,一跃身骑在我身上,气喘如牛地抡拳头,挥到半空中她就呆住了,她吃惊地望着我,喃喃道:“你哭了?”二妲犹豫片刻站了起来,我赶紧爬起来,二妲伸手在我脸上擦了一把,说:“猫尿!”
我推开她的手,自己把泪擦干,然后打了她一拳,二妲就笑了,之后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你身上穿的这件毛衣,好看我喜欢,你给我,我就不走了!”二妲拧住我不放。
我想了想,明白了二妲的意思,我伸出指头戳戳她的鼻子,心想:“给你好啦!只要你不走!”
回到屋里,我把身上穿的一件针织毛衣脱下来,送到二妲手里,二妲接过毛衣,高兴得又跳又叫,脱下自己的棉袍,把毛衣穿上。毛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小,浑身都鼓鼓的像要炸开了似的。二妲不管这些,拿起桌上的小镜子上上下下的溜溜的照了个遍,然后对我说:“我再也不走了,好不?”
我伸手与她拉了钩,然后我们俩疯子一样奔出屋去。我先围绕着那棵沙枣树,踩出一个四方形来,然后又在四方形的外面踩出一个圆来,然后我跑向一片没有脚印的平展的雪地,穿梭着踩出一朵硕大无比的向日葵的图案来。
二妲傻呆呆地看着我。我满头大汗冲二妲挥动着双臂。二妲大概受了我的感染,灵机一动,冲进一片平地,竟然一会儿功夫就在洁白的雪地里踩出一只又肥又大形态逼真的兔子来,踩好之后,就双膝跪在地上,仔细地观赏自己的杰作,然后满意之极地冲我招手,说道:“大兔子!”
我走近二妲,看了她踩的大兔子心里一惊,的确像极了。我蹲下无比好奇地看着二妲,她的脸像一朵蓬勃开放的鲜花,充满了灵光,在阳光和冰雪的映衬下,显得那么圣洁和妩媚,有接近神抵一般的宁静。我不由得将身子移过去捧住二妲的脸,我说:“二妲,你一点也不傻啊!”
二妲睁大眼睛惊奇地望着我,说:“你说话了?”
我也愣了一下,我说:“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就说不出话来……”二妲听我说话了,她高兴得直咧嘴笑,笑得很酣畅,一丝闪亮的口水从她嘴角中流出来。
后来我们又奔跑到更远更宽敞的地方,用脚踩出了许许多多的花朵和动物图案。满地都是我们深深浅浅的脚印,直到我们累得跑不动了,才退回到屋门口,观望着我们无比辉煌的杰作,那些图案在阳光的辉映下,栩栩如生,在如此寂静的荒原中显得那么华贵和富丽。谁又知道,在这片沉寂的雪地上留下我们十八岁的脚印,可是在若干年之后,于城市尖硬的水泥地上,谁又曾留下一丝半点的脚印呢?
这一天的阳光是进入冬天以来最美好的阳光。朗蓝的天空中一丝杂云也没有,阳光将寒冷从深远的蓝天中传送到戈壁滩,一切都显得空旷而久远。
早晨,一打开门,我习惯地朝天边张望,不管是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雪,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天边那条古道静默张望,往往就在这个时候,天边就会出现浮影,有驼队在缓缓而行,有马群在奔跑,有人影在沉沉浮浮地游动,这一切都悄然地朝我走来,我在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