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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他是多么和气与温柔! “晒茶场的工作不是顶苦的,我应该练习。”她说。“反正工作都要有人做,我不做,别 人还不是一样要做。”
“谁介绍你来的?”“你厂里的一个女工,叫颜丽丽,我想你并不认识她,她是我的 邻居。”他深深的看著她,这时,她已经坐起来了,取下了按在额上的毛巾,她长发垂肩 ,皓齿明眸。有三分瑟缩,有七分娇怯,更有十二分的雅致。他不禁看得呆住了。
“这工作似乎并不适合你。”他本能的说。
“我希望你的意思不是要开除我。”她有些受惊的说,大眼睛里带著抹忧愁,祈求的 看著他。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急的说。“我只是觉得,这工作对你而言太苦了 ,你看起来很文弱,恐怕会吃不消。”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片刻,再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睛显得更清亮了。她放开了蹙著的 眉梢,唇边浮起一个可怜兮兮的微笑。这微笑竟比她的蹙眉更让柏霈文心动。她微笑著, 自嘲似的说:“我做过更苦的工作。”“什么工作?”她沉默了。半晌,她才重新正视他 ,她唇边依然带著笑,但脸上却有股难解的、鸷猛的神气。
“请不要问吧,柏先生。您必须了解,身体上的苦不算什么,在这儿工作,我精神愉 快。我是很容易找到其他非常轻松的工作的,但是,我还不想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让自 己的生命被磨蚀得黯然无光。”
柏霈文心里一动,这是一个女工的谈吐吗?他紧紧的看著她,问:“你念过书吗?” “高中毕业。”高中毕业?想想看!她竟是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学生!却在晒茶场中做女工 !他惊讶的瞪视著她,觉得完全被她搅糊涂了。这是怎样一个女孩呢?难道她仅仅是想在 这儿找寻一些生活的经验吗?还是看多了传奇小说,想去体验另一种人生?“既然你已经 高中毕业,你似乎不必做这种工作,你应该可以找到更好的职业呀!”
“我找过,我也做过,柏先生。”她笑笑,笑得好无力。“正经的工作找不到,我没 有人事关系,没有铺保,没有推荐,高中文凭不像你想像那样值钱。另外,我也做过店员 、抄写员、女秘书,结果发现我出卖的不是劳力、智力,而是青春。我还做过更糟的…… 最后,我选择了你的工厂,这是我工作过的,最好的他方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凝视著 她那张姣好的脸庞,他了解了一个少女在这社会上谋职的困难,尤其是美丽的少女,陷阱 到处都是,等著这些女孩跳下去。他在心底叹息,他惋惜这个女孩,章含烟,好雅致的名 字!
“工作对于你是必须的吗?”
“是的。”“为什么?”“还债。”“还债?你欠了债吗?你的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她颓丧了下去,坐在那儿,她用手支著颐,眼珠更深更黑了。“我 从小父母就死了,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我被一个远房的亲戚带到台湾,那亲戚 夫妇两个,只有一个白痴儿子。他们抚养我,教育我,一直到我高中毕业,然后,他们忽 然说,要我嫁给那个白痴……”她轻笑了一下,看著柏霈文。“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我不 肯,于是,所有的恩情都没有了。我搬出来住,我工作,我赚钱,为了偿还十几年来欠他 们的债。”
“这是没道理的事!”柏霈文有些愤慨的说。“你需要偿还他们多少呢?”“二十万 。”“你在这儿工作一个月赚多少?”
“一千元。”天哪!她需要工作多久,才能偿还这笔债务!他看著章含烟,后者显然 对于这份命运已经低头了,她有种任劳任怨的神情,有种坦然接受的神态,这更使柏霈文 由衷的代她不平。“你可以不还这笔钱,事先他们又没说,抚养你的条件是要你嫁给那白 痴!在法律上,他们是一点也站不住脚的。你大可不理他们!”“在法律上,他们虽然站 不住脚,在人情上,我却欠他们太多!”她叹了口气,眉峰又轻蹙了起来。“你不懂,我 毁掉了他们一生的希望,在他们心目里,我是忘恩负义的……所以,我愿意还这笔钱,为 了减轻我良心上的负荷。”抬起睫毛来,她静静的瞅著他,微向上扬的眉毛带著股询问的 神情。“人生的债务很难讲,是不是?你常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欠了谁。”柏霈文凝视著章 含烟,他欣赏她!他每个意识,每个思想都欣赏她!而且,逐渐的,他心中涌起了一股强 烈的、惊喜的情绪,他再也没有料到在自己的女工中,会有一个这样的人物!像是在一盘 沙子里,忽然发现了一粒珍珠,他掩饰不了自己狂喜的、激动的心情。站起身来,他忽然 坚决的说:
“你必须马上停止这份工作!”
“哦?先生?”她吃惊了,刚刚恢复自然的嘴巴又苍白了起来。“我抱歉我晕倒了, 我保证……”
“你保证不了什么,”他微笑的打断她,眼光温柔的落在她脸上。“如果你再到太阳 下晒上两小时,你仍然会晕倒!这工作你做不了。”“哦?先生?”她仰视著他,一脸被 动的、无奈的样子,那微微颤动著的嘴唇看来更加可怜兮兮的了。
“所以,从明天起,你调在我的办公室里工作,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做一些案头的事情 ,整理合同,拟订合同,签发收据这些。等会儿我让老张给这儿添一张办公桌,你明天就 开始……”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出乎柏霈文的意料,她脸上丝毫没有欣喜的神情,相反 的,她显得很惊惶,很畏怯,很瑟缩,又像受了伤害。“哦,不,不,先生。”她急急的 说。“我不愿接受这份工作。”“为什么?”他惊异的瞪著她。
她闭上了眼睛,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眼里已漾满了泪,那眼珠浸在泪光 中,好黑,好亮,好凄楚。她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我抱歉,柏先生,你可以说我不识 抬举。我不能接受,我不愿接受,因为,因为,……”她吸了一口气,泪水滑下了她的面 颊,一直流到那蠕动著的唇边。“我虽然渺小,孤独,无依……但是,我不要怜悯,不要 同情,我愿意自食其力。我感激你的好心,柏先生,但请你谅解……,我已一无所有,只 剩下一份自尊。”说完,她不再看柏霈文,就冲到门边。在柏霈文还没有从惊讶中回复过 来之前,她已经打开门跑出去了。柏霈文追到了门边,望著她那迅速的,消失在走廊上的 小小的背影,他不禁呆呆的怔在那儿。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提议,竟反而伤了那颗柔弱 的心。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却被撼动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是深深的,深深 的,深深的被撼动了。
12
含烟躺在她那间小屋的床上,用手枕著头,呆呆的看著天花板。蒸人的暑气弥漫在这 小屋中,落日的光芒斜射在那早已褪色的蓝布窗帘上。空气中没有一丝儿风,室内热得像 个大烤箱。她颈项后面已经湿漉漉的全是汗,额前的短发也被汗所濡湿了。身子底下的棉 被也是热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一炉温火上。她翻了一个身,把颈后的长发撩到头顶上, 呼出一口长气,那呼出的气息也是炙热的。凝视著窗外,那竖立在窗子前的是一家工厂的 高墙,灰色而陈旧的墙壁上有著咖啡色的斑痕和雨渍——没有一点儿美感。这个午后是长 而倦怠的,是被太阳晒干了的,是无臭、无味、无色的。
今天没有去上班,以后的日子又怎么办呢?不去上班,是的,柏霈文已经表示她不是 个女工的材料,她再去只是给人增加负担而已。她绝不能利用一个异性对自己的好感来作 为进身之阶,柏霈文给她的工作她无法接受,非但如此,那茶叶加工厂也不能再去了,她 必须另谋出路。是的,出路!这两个字多不简单,她的出路在哪儿呢?横在门前的,只是 一条死巷而已。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汗涔涔的,说不出有多难受。她想起苏轼的词:“冰 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想必那女孩不是关在这样一间闷腾腾的房里,否则,要冰肌玉骨 也做不到了。她叹息了一声,什么诗情,什么画意,也都需要经济力量来维持啊!现实是 一条残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诗情画意都赶走。站起身来,她打开后门,那儿是个小 小的天井,天井中有著抽水的帮浦,这儿没有自来水,只能用帮浦抽水。天井后面就是房 东的家,她这间小屋是用每月二百元的价钱租来的。事实上,这小屋是房东利用天井的空 间,搭出来的一间屋子,且喜有两个门,一个通天井,一个通一条窄巷,所以,她还能自 由出入。到了天井里,她抽了一大盆水,拿到小屋中,把整个面孔浸在水中,再把手臂也 浸在水里,那沁凉的水带来了丝丝凉意。她站直身子,室内没有穿衣镜,她拿起桌上的一 个小镜子,审视著自己,那凌乱的头发下是张苍白的脸,失神的大眼睛里盛满了落寞,放 下镜子,她长叹了一声。坐在桌前,她拿起一支笔来,在一张纸上写:
“我越贫穷,我越该自重,我越微贱,我越该自珍,我越渺小,我越该自惜!”写完 ,她觉得心中舒畅了许多,连那份躁热感都消失了不少。梳了梳头发,换了件浅蓝色的洋 装,她决心出去走走。可是,她还来不及出门,门上已传来一阵剥啄之声,她怔了怔,谁 会来看她?她这小屋中是从没有客人的。
走到门边,打开了房门,她就更加惊讶了,门外,一个男人微笑的站在那儿,挺拔, 修长,整洁……这竟然是柏霈文!“哦,”她吃惊的说:“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您会 ……”“你这儿实在不大好找,”柏霈文微笑著说,不等含烟请他,他已经自顾自的走了 进来,不经心似的打量了一下这间简单的房间,他继续说,“车子开不进来,我只好把它 停在巷子口。”“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含烟问,关上了房门,走到桌边帮他倒了一杯 白开水。“对不起,只有开水。”
“啊,是很不容易,”柏霈文说,斜靠在桌子上,注视著含烟。“我找蔡金花,蔡金 花找颜丽丽……”他紧紧的盯著她。“为什么今天不来上班?”他的声音低而沉,那微笑 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烁著某种逼人的光芒,直射在她脸上。
“哦!”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跳,他的眼光使她瑟缩。“我辞职了,先生。”她低 低的说。
他瞅著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带著责备,带著研判,带著薄薄的不满。转过身 子,他看到了桌上的纸张,拿起来,他注视著上面的字迹。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那张纸, 抬起头来,静静的看著她。“我们谈一谈,好吗?”
“是的,柏先生。”她说,微微有些紧张。
他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著她。她无奈的轻叹了一声,也在他对面的床沿上坐 下了,因为这屋里只有一张椅子,抬起眼睑,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她脸上的神情是被动的 。
“为什么要辞职?”他问。
“你说过,那工作对我不适合。”“我有适合你的工作。”
“先生!”她恳求的喊了一声。
他把桌上那张纸拿到手中,点了点头。
“就是这意思,是不是?”他问,盯著她。“你以为我是怎样一个人?把你弄到我的 办公厅里来作花瓶吗?你的自尊使你可以随便拒绝别人的好意吗?结果,我为了要帮助你 ,反而让你失业了,你这样做,不会让我难堪吗?噢,章小姐,”他逼视著她,目光灼灼 。“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含烟瞪视著他,那对眸子显得好惊异,又好无奈。蠕动著嘴唇,她结舌的说:“哦, 柏先生,你——你不该这样说,你——你这样说简直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欲加之罪,”柏霈文正色说。“你使我有个感觉,好像我做错了一件事。”“ 那么,我该怎样呢?”含烟望著他,那无可奈何的神态看起来好可怜。“接受我给你安排 的工作。”柏霈文一本正经的说,他努力克制自己,不使自己的声音中带出他心底深处那 份恻然的柔情。“哦,柏先生!”她的声音微颤著。“我不希望使你不安,但——但是, 柏先生……”
“如果你不希望使我不安,”柏霈文打断了她:“那就别再说‘但是’了!”“但— —但是——”“怎么,马上就又来了!”他说,忍不住想笑,他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控制著 自己面部的肌肉,使它不会泄漏自己的感情。她凝视著他,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这男 人使她有种压迫感,她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是那样的高大,他是那样充满了自信,他又那 样咄咄逼人。在他面前,她变得渺小了,柔弱了,没有主见了。“好了,我们就这样说定 了,怎样?”柏霈文再紧逼了一句:“你明天来上班!”“哦,先生,”她迟疑的。“你 是真的需要一个助手吗?”
“你是怕我没工作给你做?还是怕待遇太低?”他问。“哦,对了,我没告诉你待遇 ,你现在的身分相当于秘书,当然不能按工资算。我们暂订为两千元一月,怎样?”
她沉默著,垂下了头。
“怎样呢?”他有些焦灼,室内又闷又热,他的额上冒著汗珠。暮色从窗口涌了进来 ,她坐在床沿上,微俯著头,黄昏时分的那抹余光,在她额前和鼻梁上镶了一道光亮的金 边,她看来像个小小的塑像——一件精工的艺术品。这使他更加恻然心动,更加按捺不住 心头那股蠢动著的激情,于是,他又迫切的追问著:“怎样呢?”她继续沉默著。“怎样 呢?怎样呢?”他一叠连声的追问。
她忽然抬起头来,正视著他。她的眼睛发著光,那黑眼珠闪烁得像星星,整个脸庞都 罩在一种特殊的光彩中,显得出奇的美丽。她以一种温柔的,而又顺从的语气,幽幽柔柔 的说:“你已经用了这么多言语来说服我,我除了接受之外,还能怎样呢?”柏霈文屏息 了几秒钟,接著,他的血液就在体内加速的奔窜了起来,他的心脏跳动得猛烈而迅速,他 竟无法控制自己那份狂喜的情绪。深深的凝视著含烟,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面前 坐著的是个百分之百的女性,而自己正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他被吸引,被强烈的吸引著 ,他竟害怕她会从自己手中溜走。在这一刹那,他已下了那么大的决定,他将不放过她! 她那小小的脑袋,她那柔弱的心灵,将是个发掘不完的宝窟。他要做那个发掘者,他要投 资下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采掘这个丰富的矿源。
接下去的日子里,柏霈文发现自己的估计一点也不错,这个女孩的心灵是个发掘不完 的宝窟。不止心灵,她的智慧与头脑也是第一流的。她开始认真的帮柏霈文整理起文件来 ,她拟的合同条理清楚,她回的信件简单明了,她抄写的帐目清晰整齐……柏霈文惊奇的 发现,她竟真的成了他的助手,而又真的有那么多的工作给她做,以前常常拖上一两个月 处理不完的事,到她手上几天就解决了。他每日都以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研究她,而每日都 能在她身上发现更新的一项优点。他变得喜欢去工厂了,他庆幸著,深深的庆幸著自己没 有错过了她。而含烟呢?她成为工厂中一个传奇性的人物,由女工的地位一跃而为女秘书 ,所有的女工都在背后谈论这件事,所有的高级职员,像赵经理、张会计等,都用一种奇 异的眼光来看含烟。但是,他们并不批评她,他们常彼此交换一个会心的微笑,年轻的小 老板,怎能抵制美色的诱惑呢?那章含烟虽不是个艳光照人的尤物,却轻灵秀气,婉转温 柔,恰像一朵白色的、精致的、小巧玲珑的铃兰花。他们谁都看得出来,柏霈文是一天比 一天更喜爱待在他的办公厅里了,而他的眼光,总是那样下意识的追随著她。谁知道以后 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看样子,这个在晒茶场中晕倒的女工,将可能成为童话中著名的灰 姑娘,于是,私下里,他们都叫她灰姑娘了。尤其,在她那身女工的服装剥掉之后,她竟 显出那样一份高贵的气质来,“灰姑娘”的绰号就在整个工厂中不胫而走了。柏霈文知道 大家背后对这件事一定有很多议论,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含烟在最初的几天内,确实有些 局促和不安,可是,接下来,她也就坦然了。她对女工们十分温柔和气,俨然仍是平等地 位,她对赵经理等人又十分尊敬,因此,上上下下的人,对她倒都十分喜爱,而且都愿对 她献些小殷勤。连蔡金花,都曾得意的对其他女工说:
“我早就知道她不是我们这种人,她第一天来,我就看出她不简单了。看吧,说不定 那一天,她会成为我们的老板娘呢!”既然有这种可能性,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