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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屋子。
补锅;肖耀昆说我让你补!
两人从此结下仇怨;刘武七一直忍让着。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一见到肖耀昆就会觉得低人一等。他躲着他;就像拐走吴秀芳的不是“锅匠”;而是他自己。负疚感折磨了刘武七好多年。尤其是肖耀昆每年都会出去一次或几次;他的家早就败了;还借了一身债。没人相信他能找到吴秀芳;他自己也不一定相信。可他稍一有空;有俩小钱;就会琢磨着往外跑。出门去;去找老婆;成了肖耀昆生活中的一个“习惯”;或者还可以说是一个借口。他必须经常出门。当他疲惫不堪地独自回家;所有的人都会为他的沉默寡言感到悲伤。如此行事不会有一个结果;结果是肖耀昆因此成了酒鬼。他甚至有可能迷恋上了这种徒劳的寻找;并对此越来越有了某种依赖。如果在一年当中不出去几次;他一定会真正疯掉。尽管一贫如洗;他也有理由挥霍。他可以对人发脾气;就像所有的人都欠着他。
这天;肖耀昆又喝多了。他一看到刘武七的可怜相就来气。刘武七哑着嗓子咳嗽;声音尖细;震得人心疼。太过分了;这人太有心计了。肖耀昆见不得这个!你别咳了好不好?咳咳咳;像个痨病鬼。你知不知道;痨病鬼就是这样子咳的;能咳死人呢。不信?王宗华就是得上痨病死的。他总在咳;总在咳;咳出来的痰都是黄的绿的。他死之前还把痰到处“射”着玩呢。叭;射到墙上去了。叭;又射到树上去了。
村里人都知道;肖耀昆说的是王道海的祖父;盲人奶奶的丈夫。他的确因害痨病而死;咳嗽对他是一种没完没了的摧残。这让他后来对咳嗽怀着深刻的愤怒;所以他把每一口痰都当成子弹一样到处喷射。没完没了的“喷射”;使他练出了一手绝活:能把痰吐到几米以外的地方去。他死在二十多年以前;人们曾见过他咳得把身子抽搐成一团。
你要装穷;也别这样子装啊。肖耀昆还在数落刘武七;装痨病鬼对你有好处啊?
刘武七的额头发青;脸发紫;他身上的单衣更薄了。要在平时;刘武七不会理睬肖耀昆。可今天不同。他什么意思?说我装?好像我有棉衣故意不穿似的?有这样的人吗?刘武七哆嗦着;他哆嗦了好一阵子。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不单单是冷的缘故;他好像是想要和肖耀昆搞一下。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一出好戏。刘武七这个老实人;他也能跟人搞?
你别老欺负我好不好?但是刘武七憋了好半天;却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仓库里发出一片持久的嗡嗡声。很多人不再注意这边了;他们在继续小声地聊家常。搞不起来的;有人说。
我欺负你;我欺负你又怎么着?你能把尿尿到屋顶上去?肖耀昆明显带着醉态;但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刘武七使的是苦肉计呢;得把他打压下去。 他看着刘武七;必要的话;他还可以动手殴打他。动手殴打刘武七;一直是他的一个心愿。
刘武七看出了他的意思;他现在也愿意被打上一顿。让人打了;可能会有很多人同情。你欺负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弄走了你老婆。
你跟我提她?!肖耀昆一把揪住刘武七的脖领;我给你说;别跟我提她。
仓库里又安静了;那么多人竟没有一点嗡嗡声。他揪着刘武七;刘武七踮着脚尖;似乎是在帮着他把自己拎起来。这会儿刘武七不再哆嗦;他在想被肖耀昆打一顿不会是坏事。都在等着;没人劝阻。在摇晃的灯影里;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很冷漠;或者若无其事。孙得贵懒得说他们。他知道这种事肯定有人打架;没人上吊就算是不错啦。刘武七还在往上踮脚尖;脖子也伸着。
但是;他老婆突然冲了出来。刘武七的老婆;她高声尖叫着。那是一种歇斯底里的声音。她不哭不闹;也不说出明确的话语。就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尖叫;突兀;陡峭;干燥。初听像是干嚎。接下来;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有点像兽类。尖利;剌耳。她一直叫着。在她那么瘦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如此暴戾的叫声呢?一声一声地扯着。她的脸孔在扭曲;仿佛是惊恐;就像有人提着刀子在追杀她。很多人都捂住了耳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她一定是叫唤累了;她躺到地上;在地上打滚。但叫声并没有停止。她还在尖叫;一会也不停歇;嘴边冒出一圈白沫。肖耀昆和刘武七两人分开了。所有人都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没人大惊小怪。尖叫声终于结束;仓库里再度沉寂下来。刘武七的老婆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没事一样回到她的座位上去了。
这一幕有点像是一个插曲。但要说起来;刘武七的老婆只能算是个老实人。她平日里总是不声不响;从不饶舌。
孙得贵宣布;开始开会了。他的样子显得有些羞愧;就像他自己正在干着一件极不体面的事。其实他比谁都更头疼。八十块钱是一个可观的数目;可以买很多东西啊。还有大米和衣被。这是政府的温暖和关怀;他说。政府一定要送给最需要温暖和关怀的人。但是;这会怎么开呢?以前抓过阄;丢过黄豆:每人发一颗黄豆;选谁就丢到谁面前。可弄到最后全都乱成了一锅粥。有人事先写好了字;团在手心里当成他自己抓到的阄。这种人还特别多;所以抓中的“阄”比比皆是。往年就这么搞过;麻烦也因此更多。谁都认为自己才是真的。他们一个个把纸片抹平;指着上面的字;赌咒发誓说;他们抓到了。孙得贵有些厌恶和害怕抓阄;也算是正常吧。至于丢黄豆;也同样毫无把握。你发给他一颗黄豆;谁知道他的衣兜里或指缝间还有多少颗?你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些人;表面看都老实;其实一个比一个鬼点子多。那么;到底怎么开会呢?孙得贵一进入腊月份就开始想这个问题。他想得脑瓜子发芽;也想不出个正经好主意。老在抓阄和丢黄豆上面绕圈子;又老是自己否定了。一直拖延到十六日晚上;也还是一筹莫展。那就都发言吧;孙得贵说大家都说说;嗨;这事该咋弄就咋弄吧。
一听这话;就知道孙得贵也没啥主张。仓库里的人彼此之间互相观察;想要从对方的脸上或眼睛里看出某些蛛丝马迹。往年得到过救济的人;这时一般都闷着头不做声。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头一年你被救济了;来年一整年你都得夹着尾巴做人。这是肯定的。你自己也会不自在;似乎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人们都会用愤怒的眼光看你;无论什么事;你都得让着别人一点。是啊;那是因为你拿了救济嘛。你凭白无故拿了那么多钱或东西;当然就得让着别人。彭先和前年就曾拿过九十块钱的救济。而他家里一头半大的猪仔;却在猪圈里被人毒死了。毒药裹在一张面饼子里;被人从栅栏里扔进去。彭先和的猪啃了那张饼就哼哼着死去了。但彭先和并没有就这件事大吵大闹;他像是霜打的茄子;悄悄地把这头死猪扔进粪坑。猪的死尸在粪坑里膨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有人曾给彭先和算过一笔账;算来算去;说是死猪让他损失了大约四十八到五十三块钱;这不算多。算账的人也许比投毒的人更为恶毒:他说不算多;明显是要从九十块钱里减去这个数;因而还有“余款”。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这么个意思。这种情况下;如果彭先和再又哭又闹;那就太不像话了。所以彭先和咽下了这口气;但他一直都在暗中追查;他还是想知道谁毒死了他的猪。他找不到真凶。好几个夜里;他从床上爬起来;独自来到粪坑边上。他划燃一根火柴;又划燃一根火柴;看着粪坑里黑糊糊的一堆;他哭得泪水糊满了一脸。现在他也坐在仓库里;心如止水。他只是来开会;开会的内容与他无关。他得过一次了;不可能再得到。此时他不无恶意地揣测着谁将会笑到最后。和他想法差不多的人也就一两个;都是以前得过的。而大多数人事实上还是存有奢望。
仓库里还有几个粮柜;有点像是大户人家家里的家具:装衣服或棉被的扁平立柜。它们的外形巨大而笨拙;板壁厚重。没人时;它们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孤零零的;透着寒碜。这会儿在拥挤的人群后面;它们一溜排地挤靠在墙边。有人用手敲打柜壁;粮柜的上半部分发出空洞的响声。而它的下半部分则明显有些沉闷;可能里边还储藏了一些稻种。对!据了解内情的人透露;那就是一些稻种;颜色金黄;颗粒饱满。它们被放在粮柜的底部;明年用来下种。而在稻种的上面;还放置着一些麻袋。里面装着黄豆;花生或芝麻。它们也是种子;干庄稼种子。它们现在都在里边。
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煤油灯的光线;每一张脸都被暴露着。
大家发言吧;孙得贵说。怎么推选;推选谁拿救济;大家说了算。这么说着;孙得贵心想;自己真像个无赖。就这么撂挑子了?可不这么办又能怎么样呢?那一个一个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他当村长也一样惹不起。要说他也想拿一份呢;可轮得到他吗?
哼!马跑说话之前先哼了一声;猛一听就像冷笑。抓阄不行;丢黄豆也不行。那还有什么办法?不如在稻场上弄一个台子;把钱和东西都放在台子上。一家出一个男劳力;然后发一声喊;大家一起去抢。谁抢到是谁的;抢多少是多少。
马跑是个粗人;他的一番话引起一片哄笑。
这样倒他妈省心;马跑说;干脆!
马跑总是这样;总能成为人们的笑料。他老往山里跑;总在钻林子。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所以脑子里一根筋。他的这一提议;被认为不过是在自说自话;或者就是一个玩笑。它起到的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会场变得轻松一些了。有人从仓库里挤出来;在不远处小便。马跑也很穷。他暴烈的性子;并没有使他比别人过得更好一些。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他几乎算是家徒四壁。而且因为岩石和荆棘;他要比常人消耗更多的衣服和鞋子。但是他脸皮薄;让他开口要救济实在是为难他。他相信这么做很丢脸。而他老婆却不这样想;她在家里唠叨;怂恿他。她说;又不费什么;那不就是“白捡么”?她以为村里人都怕马跑;只要他一出面;什么事都好办。没想到他却只能出这么一个馊主意;让人们笑一笑罢了。其实;没人知道马跑的苦衷。他是在故意这么说。这么说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这刚好也符合他的天性;另一个意思更为要紧;他也想“抢”。只不过他在把一件正经事往“荒诞”里说;毫无疑问;他是在以此来掩饰自己。他怕被人嘲笑。
匡有元显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嘲笑。抢就抢吧;他说;万一不行;我不如就点一根雷管把台子炸掉了事。
匡有元只有一条胳膊。在建飞沙河水库时;他是有名的“点炮员”。人们在岩石上凿洞;填炸药;拉导火索。因为要炸掉半片山;筑坝蓄水。在峭壁上;用铁钎和大锤凿出又细又深的洞来;把炸药一层一层地塞紧。炸药压得愈紧;威力愈大。工地上有人在捣弄炸药时;会因为用力过猛而导致瞬间“引爆”。操作者往往非死即伤。可是匡有元在工地上呆了三个冬季;直到飞沙河水库顺利建成;他都毫发无损。填好炸药之后;他总是峭壁上最后一个人。有人在高地上吹哨子;摇动红色的三角小旗。这是在通知所有人;马上就要放炮了。人们都躲开了;躲到远处去。只有匡有元;他披着褂子;嘴上叼着烟卷;手里拿着点火用的麻杆。他不慌不忙;就像在悠闲地巡视。他用麻杆点着一根炮捻;又点下一根。所有的炮眼都有顺序;他点得有条不紊。那些最先被点着的炮捻;导火索要长一些;而留在最后被点着的;则只有很短的引信。他点燃了每一个炮捻;还要用目光扫视一遍;看看有没有遗漏;然后才顺着一条山道下来。他也不跑;只不过比平时走得步子快些而已。等到他刚一到达安全地带;炮声就响了。密密麻麻;像是在放一串鞭炮。大家都在看腾起的烟尘和飞落的石块。而匡有元闭着眼睛。他听声音就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炮都炸了;有没有“哑炮”。他说好了;去清场吧。人们就放心地涌上去。如果他阴沉着脸说;不行;还有炮没炸呢。那就谁也不敢动。经过排查;他说有几个炮没炸就会有几个;一次也没出差错。匡有元在工地上有些神;那也是他最风光的时候。水利工程结束后;回到村里;匡有元重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他一定不怎么甘心。有人猜测;他家里肯定藏匿着大量的雷管和火药;那都是从工地上直接带回来的。人们的这一猜测;在除夕之夜得到了证实。那天夜里;烟灯村的每家每户都在放鞭炮。而在匡有元的家门口;人们从鞭炮声里又听到了一声接一声巨大的轰响。大家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那是雷管发出的声音。匡有元家里有雷管;这样一个事实让人们很不安。至于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不安;却没人能说得清楚。一根雷管或者两根雷管;是可以炸掉一间屋子的吧?事实就是这样;如果你邻居家里装满雷管和炸药;你能安心吗?总之;匡有元被举报了。他的那些邻居把他告到公社和派出所去。派出所选择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前来搜查匡有元的家。和煦的阳光洒落在已开始抽芽的树枝上;烟灯村平和而安详。他们在匡有元的家里捣腾了一上午;甚至还挖掘过他的猪圈。可是;他们一无所获。匡有元自始至终一直陪伴着他们;他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那种表情让你以为他还在做梦。当然;在他做“点炮员”时;人们经常能看到类似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派出所的人临走时对匡有元说;你要是有;还是趁早交了吧。而匡有元根本就不搭理他们。几个月之后;匡有元开始在夜间偷偷去池塘炸鱼。他把炸药和雷管装填在玻璃瓶里;用黄泥巴紧封住瓶口。他携带着它们;就像一些土制手雷。人们在睡梦里;能听到像是炮声一样的声音。那正是匡有元在炸鱼。鱼漂浮在水面上;有些鱼死掉了;另一些鱼则只是被震昏了。匡有元捞起它们。他们家总在吃鱼;吃不了的鱼他会拿到镇子上去卖。但是;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事情败露后;派出所又来搜查过一次;而且搜查得更为彻底;但却依然一无所获。真是奇怪!谁都知道他有雷管;那么他都藏在哪呢?为治疗断臂;匡有元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刚一出院;又被拘留了一星期。
自从回到村里;匡有元好像一直都很恼怒。炸掉自己的手臂;让他感到耻辱。还有;他仇视村里人举报他私藏雷管。还让他坐过牢;他一直认为拘留就是坐牢。所以;马跑提出的那样一种情景让他很激动:全村的男人蜂拥而上;围着一只台子去抢救济。救济就摆在台子上;人们都冲上去抢;这有什么不好啊?最好还能打起来;彼此打得头破血流。那还用说;一定会打起来。这时候;匡有元可以扔一只点燃的雷管过去。他们一准炸了锅似的四散逃开。他们喊叫着说雷管;雷管!然后掉头鼠窜。谁还会在乎台子上的救济呢?全都离开了;匡有元独自走上台子;那些东西就全都属于他了。
匡有元沉浸在像是“白日梦”似的狂喜里;可是这事并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大家都很冷漠;没人接匡有元的话茬。有人在交头接耳。暗中;有一些若隐若现的的议论。从孙得贵这里能看到他们在快速地动着嘴皮子。但那些话语都不能摆到桌面上来;它们还只是一些暗流;潜藏在人群里。会议就是这样;人们在私下交谈的内容;肯定会更为广泛。人群里时断时续响起的嗡嗡声;并不一定毫无意义。或许在某种时候;它能成为一种明确的动向。没人知道他下一步将会做什么。但集体无意识一直都在;它可以左右所有的人。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测。1974年腊月十六日晚上;孙得贵主持的烟灯村村民会议;从一开始就处在无序状态。当然;村民会议一向就有这个特点。问题在于孙得贵自己放弃了主导权;他说;大家都发言吧。这种时候;谁会发言呢?其实都想说;只是苦于没办法说清楚。能直截了当地说吗?
会场上静默了好久;看来确实有人愿意发言。刘喜贵带头走到前面来;他说我发个言。他还对着下边的听众鞠了一下躬;显得很郑重。
他说;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要我有一点办法;我是不会发这个言的。
刘喜贵不是本村人;他来自邻村刘家大湾;“过继”过到了烟灯村。他十来岁就过来了;并对此深有怨言。他一直抱怨;来到这里就如同跳进了火坑。这鬼地方太穷了;哪能和刘家大湾比啊。刘家大湾比这里强多啦。刘喜贵的“火坑”之说;曾一度激怒了很多人。他们背地里反驳说;刘家大湾是比烟灯村要好一些;但那和刘喜贵没啥关系。如果刘喜贵家日子还过得去的话;他又怎么会“过”到这儿来呢?所以他说刘家大湾好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留不住他。相对于知根知底的邻里乡亲;更多的人还是把他当成了“外乡人”。刘喜贵因此受过一些欺负;明里或暗里都吃了些亏。对这些他都隐忍了;他同样把自己看成了外乡人。被人欺负在他看来是很合理的事情。谁不排外啊?假如有一个烟灯村的人住到刘家大湾去;那里的人会不欺负他吗?活见鬼!怎么可能?想通了这个道理;刘喜贵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面对周围的人和事;他一多半选择的是软弱而非强硬。他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