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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舞演员混在舞台上来回串。后台化好妆的男演员轻松地抽着烟靠在台角用手机发信息,化妆间里横七竖八放着道具、香蕉之类的水果和散落的一次性纸杯,编导间或突然冲进来,边喊着某个演员的名字,交待他注意彩排时做得不到位的动作,并亲自跟他配合着试。前台主任手里的步话机嗤嗤啦啦乱响,也听不出在叫谁。化妆师轻声跟演员交流着颜色的浓淡,随时更换着手里毛刷的型号。也有演员找到后台的角落拼几把椅子打着盹儿,但随时都会被人叫醒。扭伤的部位是吃不住力气了,只得提前在台侧试着用其他地方偷巧。角色较多的演员精心摆放好几套演出服的替换顺序,哪件是可以提前穿在里面的,哪件是要放好抓起来套上就走的,哪双鞋配哪套衣服也是错不得的。连日的走台彩排已让脸上受尽了油彩和劣质化妆品的折磨,抗议得鼓起晶亮的粉刺,心疼是没有办法的,只得在演出结束后一个月往美容院跑。
学校每逢期末或是出国演出前,常有内部的节目审查,可能不穿演出服装,可能灯光布景并不到位,对普通观众的视觉吸引力可能比真正的剧场少去大半,但学生乐意来看,他们眼里有所有外在条件之外的纯粹舞蹈肢体的欣赏。我乐于把台下这群身为舞者的观众当成风景——他们中有很多人身体前倾,手紧紧地攥着,不时不自觉地小幅度左右晃动,眼睛的亮度如果关掉灯光足可照耀整个舞台,安静,忘我的安静。嘴里有时蹦出几个短促的字眼儿:干净,漂亮;慢了,早了。他们的欣赏不会像普通观众那样纯粹得任思想在舞蹈的飘逸中驰骋,意识流地想起记忆中舞蹈勾连出的往昔片断。
舞者的眼睛对动作太在意,动作的记忆和对舞蹈的感觉是连在一处,没有缝隙的,回到宿舍互相聊时,也多是用身体片断回放似的边跳边讲。舞台上一个干净漂亮的旋转或重心移动带给他们的身心体验是梦幻般的,宛若自己的身体同时经历着一个相同的过程,旋转后的戛然而止和重心起落后的一点微颤,都会奇妙地唤起他们身体对教室中自己尝试这些动作时的细胞记忆,涟漪微泛:关节的屈伸,韧带的拉扯,大腿的转开,腰腹的旋拧,统统在自己的身体上浮现虚拟的感受,舞台上演员的每一次精彩,都是台下舞者的气息一次畅快淋漓的倾吐和释放;而台上演员每一个细微的多余摇摆,都会让他们感到自己重心的晃动因而莫名的不快,于是在台上的演员身后,无数个替补演员早已同时登场,站立在她们身后,用身体追逐包裹起她们的每一个舒缓的慢,又放射和张扬出他们的每一个闪转腾挪的快。
于是,被这样一群观众以这样的方式观看着的演员是幸福的,她们不必担惊于手中道具意外的掉落,不必沮丧于动情处一个没有处理好的连接,因为这在台下的观众眼里充满谅解。她们只能竭尽全力,若是下台时听到的皆是批评也只能心服,责怪自己学艺不精,没有半点还嘴,然后去埋头苦练,终日少语。
再别康桥
最近一次在沙龙看演出坐在第二排,演员的一颦一笑都在眼里,每一下落地的振颤都由地板传导到脚下,经由神经传到身体的每一处角落。在男子独舞《再别康桥》里,我的身体像被剪了线的风筝,从座椅上徐徐升上天,随着他的重心摇晃。他的身体像是儿时拆过的布娃娃,皮肤裹着的全是蓬松的棉花,看不见力量,也体会不到力量,像努力张开的嘴巴咀嚼棉花糖的感觉,双唇是用力的,却什么都咬不到,全是化进嘴里的甜,是并没有被咀嚼过的碎屑。身体像箭尖的寒光,旋转间迅速划破空气中微尘原本的飘浮,溅起的灰尘像山涧里的回声,看得见弧形的一条,没来得及躲进黑暗。旋转后戛然而止的站立那样稳,前一秒在空中飞起的身体像是梦里的事情,身体停得稳当,飘逸的发丝还在摇晃,一根根清晰地倒下,重新睡回额前的温床。
纱一样柔软的衣衫抹去肌肉最后一丝发力的证据,把倔强的肌肉灌醉了掩在身后。落地的一下像锁链,脚趾脚背脚踝小腿身体,节节传导着并不争抢,身体还没完全贴地,胸腰借着倒下的惯性二次发力,玩笑着叫醒刚刚落下的双脚。眼神好远好飘,穿过剧场穿过学校,顺着蜿蜒的铁道,追望着某个不起眼的小站的月台上模糊的地名。眼睛很亮,但因为落得没有方向,又像盲人的双眸,眼前是漆黑的一片,幸好有人给它开灯,那是台下上百双眼睛打出的追光,“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我的身体不再是风筝,我的翅膀可以上下拍动,风在我拍下翅膀的一瞬送我向上一窜,也许我会尝试俯冲的一瞬的快感,看脸颊会不会被风划伤。不记得什么时候又坐回位子,双脚踏实地踩在地上,指尖还有羽毛般的颤……
第三部分庄严肃穆的舞之堂:教师楼
2号楼里住了舞蹈学院的教授们。
我最熟识的是我的导师加系主任,师姐私下叫她“导儿”,我们沿用。
新年,我们有课题要做,住在“导儿”家,师姐、我和“导儿”各住一间。
每天晚上,她洗漱得很早,关了门进了自己的卧室不再出来,我们也很知趣,在外间声音很小,收拾完也各自回房。我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有点新鲜感,又觉得无趣,轻轻推开师姐的门找她做伴儿。师姐正在鼓弄手机,跟男朋友发短信,不忍打扰她,约定明早7点就起,一起做早饭,然后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听到有唏嘘的响动,一看表,6点,又沉沉睡去。7点,闹表响,蹑手蹑脚地起床,换了双雪白的新袜在深红的地板上走。“导儿”已经起来,看来还不是刚起,眼睛凝神地望着屏幕,瞟了一眼,电视里是不知哪个国外现代舞家的作品,她一边看一边在纸上用铅笔快速地写,没有理我,也许压根没看见。后来她跟我说她有神经衰弱的毛病,睡不长,硬睡会头疼,干脆起来做事,她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心里一阵颤,刷牙洗脸时心里老是紧张,手经常忘记下一步该拿什么。
师姐快我一步,在另一个洗手间洗完去做早饭了。我出来时“导儿”和师姐刚把鸡蛋煎完。一天的工作开始了,她跟我们一起出发。因为是新年,她穿戴得比平时讲究,一件孔雀蓝色的羊绒大衣,一顶精致的欧式翻沿儿绒帽,青灰色,阳光下是亮银。
我们打车去调研地点的路上,我们师兄妹几个一路天南海北地侃,“导儿”掏出小本和气地问司机师傅这几天北京的交通和旅游情况,不时低头簌簌地写。到了做调研的地点天坛,我们要分头访谈和发调查问卷,导儿嘱咐了几句就匆匆走了。看着她瘦小的身影轻易地被人群吞没,背影中仍可分辨的,是她走路一顿一顿的节奏。她年轻时在部队跳舞膝盖受过伤,下楼梯会震得痛。长大衣显得很宽大,把她像饺子皮儿似的裹着,心想着当年她一定是出名的美人。
我们做完一天的工作回来,她还没有到,本以为她应该比我们快的,有点担心。一会儿门铃响了,她进来时被两手的塑料袋前簇后拥,我们赶快去接。打着煤气做上米饭,她打开大包小包原来都是衣服。平时从没半点功夫上街,今天从天坛出来刚好路过,就顺便去买了几件,大多是给家里人的。挨个穿在身上让我们猜价钱,除了师哥猜得准些,我们的价钱都太高了。她脸上是孩子的得意,我小时从赢了画片的小伙伴脸上常看见这种表情。她说话跟走路的节奏一样,很干脆,一句一顿,声音尖细,让人听得很清楚,笑也很清楚。我们跟她开玩笑,她总会很学术地应答,比如说到头发,她会提醒我们头发每天生长的速度,看书的习惯和对论据的重视由此可见。课题结束,师哥师姐比我早离开,我一件件地收拾东西,心里有点想家,也有种对“导儿”的愧疚,她还要一个人做好几天。
屋子里很安静,让我有点紧张,毕竟是“导儿”,有敬慕也有太多的在意。她进来,坐在我床边,拿起我床头的一本小说,石钟山的《角儿》,翻看,说:“我现在已看不进这些书了。”其实我也是,没接话,这时觉得她坐在床上的样子有点像我妈。那天早上她做的早饭是用水煮鱼的底料做的鱼丸,有点火气,但很香。
火车上,脑子里跳出几天来的一幕幕,突然笑出声来,邻座看了我一眼,我当时正想到“导儿”让师姐把鱼收拾一下,她亲自做。师姐从没收拾过鱼,印象中要刮鳞破肚,一下一下很认真,每一个角落都洗到,手有点抖。很小心地跟“导儿”说收拾好了,导儿随口问:“腮收拾了吗?”师姐措手不及,居然冲口而出:“腮在哪儿?”……
研一下学期我给“导儿”做助教。有次上课她拿来摄像机,让我拍下她上课的过程作资料。她给现代舞编导班上现代舞史课,间或会边做动作边讲解,她是系统学过现代舞的,所以面对专业的学生这样上课学生会信服。她的示范动作自然成为我镜头捕捉的对象。在文化课教室里,居然一班学生站起身来,在桌椅板凳狭窄的插空里跟她一起跳,好生独特的一景。录完交还她,隔日,她言及其他时突然跟我说,年龄真的不饶人了,在录像上看自己的动作没有了往日的质感,以后不能再做示范了。心里一阵酸,她有她的倔强,从不服输,喜欢欣赏困难的克服,但她信服现实,对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有股“壮士身尤在,只惜近暮年”的悲凉。我无话,默默陪她走。想让她放下工作多睡会儿,话到嘴边又吞下去,她像轨道上的火车,停不下来的。
第三部分慵懒别样的舞之榭:宿舍楼(1)
宿舍楼对我们年轻的身体而言,是自由和松弛的寄居蟹壳。不用再左顾右盼于练功房里的舞姿和队形,一种完全的懈怠和无所谓,随着下课铃响起后接踵而来的各种节奏的拖鞋趿拉着地的声响而到来。我最津津乐道的是,即使在这最不经意不修饰不顾忌的拖鞋的趿拉中,都弥散出一种可入画境的美,美得那样不经意。人就是这样,总是对别人能完全不在意而惊讶,进而追随。比如恋人,最不在意的一方永远是赢家,因为不在意便是绝对的自信。
我们喜欢“搭靠”在一起
刚进校时,我曾怀疑舞蹈学院的男生女生们前世是块绸缎,他们习惯以各种姿势“搭靠”在某处,没有骨头的坚硬质感,坚硬只属于舞台和教室。
“烦了,找你聊会儿。”
等我从手中的书里回过神来,栎已经从门口闪进来,搬把椅子坐得离我一尺近了。她用娇赧的语气跟我聊晚餐时一次美丽的邂逅,我的眼睛却把脑子叫来打量她的体态:常人的坐态是重心踏实的落在中间,最起码是双脚着地坐下的;她则抓过椅子倒骑上去,一只腿在椅背上随意地打着晃,另一只或许早已支起,180度控于墙上,脑袋倦怠地倚靠在椅背上的那只腿上。说完,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也许是觉得坐着不舒展。舞蹈学院的床都在上层,下层是书桌和柜子,她这会儿正倚了床沿儿重新寻找话题,手臂随意地一搭,绝不用一分力气,腰夸张地塌陷下去,不经意间暴露出童子功的软度。说像是绸缎因为怎样搭都透着一种韵味,连打褶的地方在内。栎有着舞院很多女孩的真实和帅气,喜欢谁也许只是一瞬间的颤动。她会投入地给我讲述新东方某某老师上课时丰富的手势和深沉的男中音,眼睛忽闪着期待我同样激情的回应或惊羡;她会给有点感觉的男生(或者男人)统统起上外号,好在他们打来电话或迎面走来时,用这暗号向闺中密友传送会心的一笑。宿舍楼里有这许多的精彩,同时有从下午开始蔓延开来的深深的疲倦。偶尔有外校的好友来,总会奇怪于舞院的学生怎么会如此疲倦,疲倦得跟舞台上的英姿飒爽没有一点联系。但这倦怠又不像林家妹妹的病态,没有太多的孱弱,更多的是松弛,完全的放松,似乎把自己就这样信任地交托给周遭的环境,不必像永远没有安全感的鸟儿一样睁着一只眼睡觉。
我总在想,古人常说的“天人合一”或是“以天为盖地为席”,只有在这种身心兼备的松弛中才能获得;现代人有着太多的警惕和不安,痉挛似的紧张;舞者们的身体也许会让他们觉得无限舒适和艳羡。我曾在学校旁的美发店里观察过来洗头的人,洗头要平躺在一个黑色的躺椅上,任凭头发被凹陷下去的池子里的热水冲洗。常人也会闭目养神,很惬意的样子,但微微梗着的脖子上条条青筋仍不安分地凸现出来,似乎有意揭穿主人的谎。而舞蹈学院的学生们多会睡着,或是充分享受洗头小姐双手的呵护,像这头颅暂时属于她一样,随着她的双手左右摇晃,脖颈上只有柔滑和细顺的皮肤。
我身体的缺憾
从走进舞院的第一天起,我开始发现自己身体的缺憾,原来从不觉得,直到遭遇了舞蹈对身体近乎完美的苛刻要求。
在这里,这些上帝的宠儿们对于自己的身体是极在意又极不在意的。
在意是很敏感于身体每一处的伤痛或变化,皮肤是自己最美的孩子,为了它是可以随时投入金钱的。
不在意是她们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路上的行人为了遮挡身体某种缺陷的修饰,比如小腿不纤细的女性从不穿及膝裙,臀部太突出的女士不穿过紧的裤子,腿不够修长的女孩总穿高跟鞋加长裤,手臂太粗的女生不喜欢短袖衫……
舞蹈学院的男孩女孩们敏感的心思似乎天生对身体的缺陷缺乏关怀,因为他们生来就穿什么样式什么色彩什么质地都那么得体,是人给衣服增色更多,全然不用衣服遮掩。在宿舍里也是一样,他们可以穿着街边买来的便宜T恤晃来晃去,可以穿很短的仔裤东跑西窜,甚至穿得很少去水房洗漱。一种对自己身体与生俱来的自信,使他们可以在任何日常姿势下,穿并不漂亮的衣服也不会挑剔地在镜中审度自己。
有人说人没有生来的特权,我说有。这特权并不在于能获得多少实在的好处和利益,而在于那具有审美品质的身体,让人看来实在赞叹造物主技艺的精湛,一分一毫不能再增减。也是因为这种特权,他们可以更加自由和松弛,不必在意他人指责自己那一分钟的不美,因为他们生来就怎样都美的。也由于这特权,他们也熬夜,不太担心一丝半点的皱纹或黑眼圈会对美丽带来太多威胁,松弛即美在他们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于是,你经常会在半夜去洗手间的时候,看见编导系的学生在夜的静寂和走廊墙壁的黄色灯光下彻夜编舞,以自己呼吸的节奏和心灵的震颤为节奏;看见古典舞系的学生在狭窄的过道里一遍遍舞动身上的长袖,雪白的丝质水袖上下翻飞,随身体大幅度摇摆而发出“噗噗”的响声,为夜增添一分倩女幽魂似的神秘。
第三部分慵懒别样的舞之榭:宿舍楼(2)
替同性恋平反的“檄文”
我曾看过一篇替同性恋平反的檄文,横亘古今地举了很多同性相惜的实例和短语,例如“英雄惜英雄”、“江山易得,将才难求”等等,读过很以为然。
人对于他人的欣赏和赞许莫过于两种,一种是陌生的美,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因距离而观看,觉得奇特而有趣,男女之间的爱慕应该是这样。另一种是熟悉的美,因为自己也体验着相同的经历和难处,所以看到他人更恰当、更果敢的处理会觉得钦佩和亲切,同性之间的友情应该是这样。在舞蹈学院,我们离力与美的展示好近好近,离身体各部分的运用好近好近,所以就离普通人对身体过分的好奇和禁忌很远很远。
在宿舍里,女孩们乐极了互相开玩笑时的举动可能很夸张,相互搂搂抱抱表示亲昵和友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宛若课堂上相互配合完成舞姿时的身体接触,也夹杂着肌肤对伤痛时好友们怜爱的抚摸和冷敷热敷的记忆,所以我们的友情中类似普通女孩之间的距离和矜持很少,那在我们看来似乎做作和缺乏真诚。我们的友情是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打水一起逛街一起很夸张地笑;一个失恋了另一个可以彻夜不眠地披着大衣穿着睡裤打着喷嚏地陪着;一个在课上扭了脚另一个可以连扶带抱连拉带背地去洗手间去澡堂去医务室;一个要逛街另一个一拍即合地从早到晚从西单到隆福寺从试衣间到款台再到返券处楼上楼下翻飞……所以我们的友情是每时的体贴,是至深的细腻,是默契的觉察,是无需言语的陪伴。跟少男少女的爱恋相比,它更善解人意,更感同身受,更没有隔阂,是我们人生中至真至纯至美至坚的一分体验。
女生们的“迅速变身”
在舞院学习的岁月里,跟女生们养成了“迅速变身”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