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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灵--琼瑶-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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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热了,我要到河里去游泳!” 

  “你去,我帮你看衣服!”荷仙说,当然,宝培的游泳技术也是世界上最好的。宝培 脱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条短裤,走到溪边,他一窜就窜进了溪水中。在水里,他来 往穿梭,像一条小小的银鱼。荷仙羡慕而崇拜的看著他,他多能干!他多勇敢!宝培从水 中仰起头来,对她叫著说: 

  “这溪水凉极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来!” 

  “可是……可是……”荷仙好犹豫:“可是,我不会游泳哪!”“你学呀!快下来! ”“很容易学吗?”荷仙有些儿瑟缩。 

  “怕什么?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个仰游冲了出去,好逍遥,好自在。真的 ,怕什么?有他呢!有宝培呢!怕什么?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无所不能!怕什么?他 在叫她,他在对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脱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条短裤,走到浅水中,她 叫著说:“宝培,我来了!”就“呼”的一声,冲进了水中,那样没头没脑的,对著那溪 水一个倒栽葱钻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 溪水的寒冽沁进了她的肺腑,迅速的包裹了她。她张开嘴,水从她口中直冲进去,她不由 自主的咽著水,窒息使她的头胀痛昏沉,使她的意识迷离飘浮。但是,她不恐惧,她一点 儿也不恐惧,她心里还在想著:“怕什么?有宝培呢!” 

  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老柳树下面的阴影里,头仍然昏昏的,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她 张开嘴,吐出好多水来。于是,她发现宝培正在胡乱的扳动著她,呼叫著她,他那张清秀 的面庞好白好白。看到她睁开眼睛,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说: 

  “荷仙,你吓坏了我!” 

  她对他软弱的笑笑,真不该吓坏他的!她好抱歉。“你没有怎样吧?荷仙?”他脆在 她身边,俯身看她。“你好吗?”她点点头。“怕吗?”她摇摇头,勇敢的微笑著。 

  “怕什么?”她由衷的说:“有你呢!” 

  十三岁,她从国民小学毕业,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穿著中学制服的他,好 神气,好漂亮。但是她呢,养母说:“女孩子家,念书也没什么用,留在家里帮帮忙吧! 也该学著做做家务事了,一年年大起来了,总要结婚生孩子的!” 

  学校的门不再为她而开,但她并不遗憾。她知道,自己能读到小学毕业,已经是养父 母的恩惠了。她开始学著做家务,做针线,她补缀宝培的制服,帮他钉掉了的钮扣,她常 把针衔在嘴中,对著他的衣服低低叹息。在老柳树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学校里学会的歌: 

  “井旁边大门前面,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我曾在树皮上 面,刻过宠句无数,欢乐和苦痛的时候,常常走近这树!” 

  他们把头两句歌词窜改了,改成了“溪旁边小镇后面,有一棵老柳树。”他们就在老 柳树下唱著,一遍又一遍,乐此而不疲。亚热带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岁的荷仙已经亭 亭玉立。两条粗粗的长辫子,宽宽的额,白皙的皮肤,修长的眉,清澈的眸子,揽镜自视 ,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树下,宝培开始会对著她发愣了,会用一种特殊的眼光,长长 久久的注视她。而且,他会提起孩提时养母的戏语来了: 

  “荷仙,妈说过,你长大了要给我做太太的!” 

  “乱讲!”她说,背过脸去。 

  “不信?你去问妈去!” 

  “乱讲!乱讲!乱讲!”她跺著脚,红了脸,绕到树的后面去。“才不乱讲呢!”他 追了过来,笑嘻嘻的。“妈说,等我们长大了,要把我们‘送作堆’,你知道什么叫作‘ 送作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叠连声的喊著,用两只手捂住了耳 朵,有七分羞涩,有三分矫情。然后,她一溜烟的跑掉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脑后一抛一 抛的,那扭动著的小腰身已经是一个少女的身段了,成长,往往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一 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水灵23/37 

  四是的,一下子,你就会发现自己长大了。 

  荷仙十六岁的时候,宝培高中毕业了。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树在溪边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树影,成群的萤火虫在 草丛中闪烁穿梭,明明灭灭,掩掩映映,像许许多多盏小小的灯。河水潺□,星光璀璨, 穿过原野的夜风,从树梢上奏出了无数低柔恬静的音符。夜,好安详。夜,好静谧。荷仙 在老柳树下缓慢的踱著步子,时而静立,时而仰首向天,时而弯下身去拨弄著草丛,又时 而轻轻的旋转身子,让那长辫子在空中划上一道弧线。宝培站在河边,望著她。出神的望 著她。那款摆著的小腰肢,那轻盈的行动,那爱娇的回眸微笑……这就是那个和他一同长 大的小荷仙吗?他不由自主的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弯下腰去了,一会儿 ,她站直了身子,双手像蚌壳一样阖著,嘴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喜悦的低呼,抬头对他望 著,高兴的说: 

  “你来看!”“什么?”他惊讶的。“一只萤火虫,我捉住了一只萤火虫!”她说, 孩子气的微笑著。他走了过来。她把阖著的双手举起来,露开一点指缝,让他看进去。那 萤火虫在她的手中一明一灭,那白皙的,丰腴的小手。指缝处,被萤火虫的光芒照耀著, 是淡淡的粉红色。他看著,捧起了那双手,他眯著眼睛往里看,然后,他的唇盖了下去, 盖在那柔软的,白皙的,握著光明的那双手上。 

  她惊呼,乍惊乍喜,欲笑还颦。手一松,萤火虫飞掉了,飞向了水面,飞向了原野深 处,飞向了黑暗的穹苍。她跺跺脚,噘起了嘴,低低的说:“你瞧!你瞧!飞了,飞掉了 。都是你闹的!你瞧!你瞧!” 

  “让它飞吧!”他说,握紧了她的双手,嘴唇在她的手背上紧压著。“只要你不飞就 好!” 

  她害羞了,用力的抽出自己的手来,她再跺跺脚,装出一份生气的样子来,但是,笑 意却不受控制的流露在她的眼底唇边。“你坏!”她说,转过身子,向树后面跑去。 

  “别跑!”他追过来:“有话对你说!” 

  “不听!”她继续跑著,发出一串轻笑。 

  “抓住了你,我要呵你痒!”他威胁著。 

  “你抓不住我!”“试试看!”于是,她跑,他追。绕著那棵大柳树。这就是爱情的 游戏,人类的游戏,从我们的老祖宗起,从亚当夏娃开始,这游戏就盛行不衰了。绕了好 几圈之后,荷仙的头昏了,而且喘不过气来了。他抓住了她,她跌倒在草地上,仍然笑著 ,又喘气又笑。他跪在她的身边,把她按在地下,他不住的呵著她的痒,一面笑著说:“ 看你还跑不跑?看你怕不怕了?” 

  荷仙扭动著身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乱七八糟的嚷著:“我不跑了,我怕了, 饶了我吧!你是好人!饶了我吧!你是好人嘛!”听她喊得那么甜,宝培不由自主的停了 手,但他仍然下意识的按著她。她也没有企图站起来,躺在那儿,她依旧笑意盎然。月光 涂抹在她的脸上,发上,身上。两颗星星在她的眼底闪亮。那小小的鼻头,那丰润的,红 滟滟的嘴唇,那细腻的,吹弹得破的肌肤……他盯著她看,目不转睛的,迷惑的,惊奇的 ……然后,他的嘴唇压了下来,一下子就紧盖在她的唇上。她轻轻的呻吟,又轻轻的叹息 。他紧拥住她,吻得她心跳,吻得她脸红,吻得她透不过气来。 

  “哦!”她终于推开了他,坐起身来,一个辫子松了,披泻了一肩长发,她拂了拂头 发,开始重新编结著那个发辫。“瞧你!瞧你!”她爱娇的说:“你弄乱了我的头发,你 坏,你欺侮人!”“不欺侮人。”他说,郑重的。“你知道,你从小就是我的人。”“不 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可害臊的?”他望著她。“我们都要长大,从孩子变成大人。你,也将成 为我的妻子,这是件严肃的事,不需要害羞,也不需要逃避。” 

  她俯下了头,把脸埋在弓起的膝上。 

  “你在说些什么呀?”她一半儿欢喜,一半儿矫情。 

  “我在说,要和你结婚。” 

  她的头俯得更低了。“我们结婚好吗?”他问,拉住她的手。“等我满二十岁的时候 ,我们结婚,好吗?好吗?” 

  她轻笑不答,把头转向一边。 

  “好吗?好吗?” 

  他追问著,把她的脸扳过来,然后,他的唇又盖了上去,她倚进了他的怀里,紧紧的 ,紧紧的,紧紧的。那个刚结好的发辫又松了。水灵24/37 

  五然后,有一长段时间,老柳树底下失去了两个人的影子,而变得只有荷仙一个人了 。宝培去了台北,读大学,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荷仙经常一个人徘徊在老柳树底下,拾 掇一些过去的片片段段,计划一些未来的点点滴滴。她做梦,她幻想,她回忆。她笑,她 流泪,她叹息……对著老柳树说话的习惯,也就是这个时候养成的。老柳树开始分担著她 的喜悦与哀愁了。她常常就那样站在树底下,用手指在树干上划著,一面絮絮叨叨的数落 :“他有一个星期没来信了,你想他会忘了我吗?台北地方那么大,人那么多,他还会记 得我吗?他一定不会像我想他那样想我的,要不然他会多写几封信给我!呵呵!他是个没 心肝的东西,没心肝的东西……”话没说完,她猛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睁大了一对惊惶的 眼睛:“天啦!原谅我!我怎能骂他呢?我怎能?”用手抱住树干,她把面颊贴在那老柳 树粗糙的树皮上。“呵,老柳树,老柳树,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骂他的,我那么爱他,怎 能骂他呢?怎忍心骂他呢?不过,天哪,让他早点给我写信吧!只要一个字就好了!一个 字!” 

  下一天,她会跑到老柳树下,疯狂的抱住树干转圈子,她手中高擎著信纸信封,像个 得胜的,凯旋归来的武士!她把信纸张开,给老柳树看,嘴里胡乱的说著: 

  “你瞧!你瞧哪!他来信了!他没有忘记我,他没有忘记我呢!他写了那么多,不止 一个字呢!我数过了,六百三十一个字!你信吗?不过……”她悄悄的垂下了头,羞红了 脸,低低的说:“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写了些什么,我希望我不要这样笨就好了!”她叹息 ,把信纸压在唇上,好低好低的说:“我爱他!呵!我爱他!”许多个月夜,她呆呆的坐 在柳树下,用手抱著膝,把面颊倚在膝上,静静的看著河里的月亮说: 

  “月亮呵,你照著我也照著他,你告诉他我有多爱他,求你告诉他吧!因为我不会写 信哪!因为我说不出来哪!求你告诉他吧!”也有许多个黄昏,她坐在那儿,静悄悄的垂 著泪,低低的,埋怨的轻语:“他怎么还不回来呢?这样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会死掉! 呵呵,不!我不能死掉,我要为他活著,为他好好的活著!” 

  对著溪流,她在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顾前盼后,仔细的打量自己,然后对水中的影 子说: 

  “你不许瘦呵!你不许变难看呵!他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呵!”老柳树 听够了她那爱情呓语,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泪痕。于是,在一天晚上,这树下的影子又变成 了两个。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树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著说: 

  “让我看看你!荷仙,让我好好的看看你!一回家,人那么多,我都没有办法好好的 看你!” 

  “看吧!宝培,随你怎么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著头,旋转著身子。他看著 她,惊奇的,迷惑的。那短袄,那长裤,那成熟的胴体;那刘海,那发辫,那毫无装饰的 面庞;那眉线,那嘴唇,那燃烧著火焰的眼睛。他张开了手臂,大声的说: 

  “来吧!你是我的葛莱齐拉!” 

  “葛莱齐拉?那是什么东西?”她扬著眉,天真地。 

  “那是拉马丁笔下的人物。” 

  “拉马丁?”她笑嘻嘻的。“是马车夫吗?” 

  他噗嗤一声笑了。她红了脸。 

  “我说错话了,是吗?”她问,一阵乌云轻轻的罩在她的脸上,她低低的叹息。“不 ,”他说,凝视著她。“你没有说错什么。拉马丁和他的葛莱齐拉距离你太遥远了,那是 虚幻的,你是实在的,你不必管什么葛莱齐拉,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她的面容好忧愁。 

  “呵!”她轻语。“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的话了?” 

  他瞅著她,失笑了。“是我不好,不该和你说这些。”他抬起了眉毛。“现在,让我 说一句你懂的话吧:我爱你!” 

  她发出了一声低喊,扑进了他的怀中。他拥著她,那温暖的小身子紧贴著他,那满是 光彩的面庞仰向了他,她喜悦的,不住口的说:“你是真心的吗?宝培?我等你等得好苦 !好苦!好苦!噢,宝培!你不会嫌我?我是很笨、很苯、很笨的呢!你不会嫌我?”“ 嫌你?为什么呢?”他喃喃的说,吻著她。“我永不会嫌你!荷仙!”她仰首向天,谢谢 天!谢谢月亮!谢谢大柳树!谢谢溪水!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水灵25/37 

  六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真该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吗?接著,开学之后 ,宝培又去了台北,这个假期是那样的短暂,那样的易逝,留给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牵梦萦,梦萦魂牵。她很少写信给宝培,因为提起笔来,她自 惭形秽。本来嘛,“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她只是把自己那无尽的思念, 都抖落在大柳树下。就这样,她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清晨,多少个无眠的长夜!然 后,这天早上,当她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隔壁家的阿银对她说:“你家的宝培回来了呢 !我刚刚看到他!” 

  一阵呼吸停顿,一阵思想冻结。然后,顾不得菜只买了一半,拎起菜篮子,向家中就 跑。呵,宝培!呵!宝培!呵,宝培!快到家门口,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 衫上挂著菜叶子,带著汗渍,带著菜场上的鱼腥味,摸摸头发,两鬓微乱,发脚蓬松。呵 ,不行!自己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得先换件衣服,洗净手脸,他喜欢女孩子清清 爽爽的。不敢走前门,怕被宝培撞见。她从后门溜回家,把菜篮放到厨房里,就迅速的回 到卧房。换了件白底子小红花的衫裤,对著镜子,打开头发,重新结著发辫。呵,心那样 猛烈的跳著,手竟微微的发著抖,那发辫硬是结不整齐。好不容易梳好了头,镜子中呈现 出一张被汗水所濡湿的,因兴奋而发红的面庞,一对燃烧著爱情和喜悦的眸子。呵,她必 须再洗洗脸。折回到厨房,她把自己发热的面庞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让我这样紧 张这样慌乱吧!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的吩咐著: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著茶,可完全 没有想到,干嘛要倒“两杯”茶呢?拿著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 么就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的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 !宝培正背对著她,脸对著窗口站著,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 女孩子正依偎著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著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 环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 。她失去了意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 荷仙,他笑笑,那样满不在乎的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的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 的眼睛,一股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著空的托盘,悄悄的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 听到里面那女孩在问:“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的。“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的笑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别 胡说,”宝培讪讪的。“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那女孩发出一 阵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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