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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免还有几分旧时代遗留至今的痕迹。
显然,她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训斥我,就商量说去附近的博多天神拉面馆去吃一碗熬汤面,因为晚上她要到山手线和明治通之间的宫下公园酒会现场去摆放盆景,也只好趁着这会儿去吃点晚饭了,于是,我们就去了博多天神拉面馆。
走出博多天神拉面馆,我把扣子送到了宫下公园门口,就在涩谷信步闲逛起来。
回到表参道,晚上十点已经过了,我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把夹克衫的衣领竖起来,虽说不时有些小杂物被风掀上半空,我倒是不觉得怎么冷。走到婚纱店门口,我正要掏钥匙开门,突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字条。对于身在东京又几乎不认识什么人的我来说,这倒的确是头一遭,扣子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于是,我便取下字条,借着路灯散出的微光来读:
你好,因为是同乡的关系,就不和你客气了。我是筱常月,苏州人,也是杏奈小姐的朋友,也是从她那里,知道你也许能在昆曲的剧本方面帮助我。正好来东京有事,加上杏奈小姐来电话告诉了你的地址和电话,就直接上门来了,请原谅我的唐突。
可惜的是你不在,在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车里给你留这张字条。假如可以的话,明天上午是否能等我的电话,到时我们再见面?
正读着字条,我背后传来一个女声:“对不起。”
因为听出是中文,就连忙回头,正好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对我微微欠身。也许是想着有朝一日去写作的缘故吧,当我见到一个人,总是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对方的音容装扮默记下来: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一袭黑色阿尔巴卡羊绒短款大衣,从领口处可以看见里面的玫瑰灰毛衫,下面是一条石磨水洗布料的长裤。即使是在路灯散出的微光之下,也可清晰看见她白皙的脸庞、淡蓝色的眼影、一对水晶石耳环和随意背在肩上的名贵皮包,这些,使她浑身散发出了一种难以言传的成熟魅力。实际上,我很快就确定出她的年龄要比我大出一截来,但是,这也丝毫不影响她给别人的年轻感觉。
到了这个时候,我就已经可以猜出她是谁了。
我才注意到,在街对面停着一辆红色宝马汽车,不是东京的牌照。我不禁有些惊异:“一个人开车从北海道过来的?”
“对,倒是不觉得累,走了三天,一路上经过有兴趣的地方的时候,就停下来住一晚。”
“这样啊,那么——”我又拿钥匙去开婚纱店的门,“进去坐坐吧,或者去找个地方?”
“找个地方吧,反正我开了车。”她也就没客气,像是熟识已久了,“一会我再送你回来,反正你也认得路,好吗?”说着,她去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就在她理一理头发的时候,我一下子呆住了,因为,在她左边的眼角下,也有一颗细小的痣,滴泪痣。当然,假如她不是遇见同样也长着这样一颗痣的我,别人是很难去注意这颗痣的。依普通的情形来看,遇见她的人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内被她成熟的魅力所吸引,小小的一颗滴泪痣,大概也只有我这样的人去注意了。
“那现在就走吗?”她问我。
“哦,好啊,现在就走吧。”要不是她提醒一句,真不知道我又要在这如影随形的恍惚中迷离多长时间。
于是,我们上了那辆红色的宝马,车里的后排座位上扔着两个可爱的做成洋娃娃模样的灯笼。一股淡淡的香气在车里弥散着,和她身上的香水味有所不同,至于到底是什么香气,我也不知道。红色宝马慢慢驶出表参道,又穿过了几条街,在一家酒吧门口停下来。“要不就在这里?”她问我,又说了一句,“正好离我住的酒店也不远。”
“没问题啊,那就这里吧。”我也说。
等她找到合适的车位停车,我们一起从车里下来,要推门进酒吧的时候,她抬起头看了看,对我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倒真像八月十五的月亮。”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不好用语言形容出来的冷清,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她就像一朵冬天里的水仙。每次当我看见水仙在冬天里开了,并不觉得多么热烈,反倒生出了几分怜惜。大多的花都在凋谢之时,一朵偏巧在此时开了的花应该也不会有多么快乐吧。
我自然是喝啤酒,筱常月要了一杯柠檬杂饮。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正猜测着酒吧里的下一首曲子会是披头士的哪支歌,筱常月突然说:“无论如何,请帮帮我。”我不禁有些愕然地看着她,她又加了一句,“剧本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请帮帮我。”
我的确有些愕然,准确地说,她的眼神里除去挥之不去的落寞之外,还有一丝恳求, “只要能帮得上忙,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去做。”我对她说。
此前她像是全身都充满了紧张,听完我的话才一下子放心,却又不能全部放下心来:“越快越好,可以吗?至于报酬方面,请一定放心。”
“不是这个问题,其实我倒的确有兴趣,只是,我也实在担心能不能做好,再说,就在北海道找家中文图书馆借几部剧本出来,想来也不至于太难吧。”
“不是这么简单。一定知道歌剧《蝴蝶夫人》吧?”
“这个自然知道,怎么了?”
“我想请你把它改编成昆曲,可以吗?”
“啊?”这我可真没想到。
即使我再拥有多么出色的想像力,也不至于会想到她是让我把歌剧改编成昆曲吧。我的脑子被这件事情弄糊涂了。这时候,她从皮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我:“这是从国内寄来的《蝴蝶夫人》歌剧剧本,也是辛辛苦苦才找到的。怎么样,能答应吗?”
她眼里的恳求之色愈加浓重,使我不能拒绝:“好吧,我来试试。”我鼓足勇气对她点头,内心里却实在没有信心把这件事情做好,毕竟,从我有限的所知所闻来看,将歌剧改编成昆曲的事情,此前好像是还没有人做过。
“可能的话,方便的时候能去一趟北海道吗?这样的话,假如遇到什么难解决的问题,也好商量着一起解决。毕竟我唱过十二年的昆曲,虽说好久不登台了,但其实每天都有那么一阵子想起唱过的剧目,想忘记都忘记不了。”
“这样啊,那我尽量吧,遇到难题我就去找你。”
“那太好了。”她掏出一张便笺递给我,“这上面写了我的电话,如果你来北海道的话,就先给我来电话,我也好先把路费寄给你,还可以去札幌车站接你。其实,从东京去札幌还算方便,有通宵火车。”
“路费倒是不用费心,我还是老实说吧,其实我是想着有一天去写小说,也许试着写写剧本正好可以当作练习。不过,我总有个疑问,在北海道唱昆曲,会有人听吗?是为了什么特别的活动去准备的吗?”
“哦,是这样,明年七月,北海道要举办一次全世界范围内的艺术节。当地的文化官员知道我曾经唱过昆曲,就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和他们合作,唱什么剧目由我来定。开始的时候我倒没有特别的兴趣,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特别想演,想得没办法,所以才会急着来东京找你。”
“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不过了。不过,从现在开始到明年七月份,时间实在紧了些,那我就尽量赶时间吧。”
“一定?”
“一定。”
她对我一笑,像是完全放了心。这时我发现,尽管她全身满溢成熟之美,但是,和扣子一样,她的笑也不是成熟女子的那种浅浅的一笑,只是,她的笑又比扣子的笑里多出了一丝冷清。是啊,冷清,这是我的感觉,换了别人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
从酒吧里出来,在送我回表参道的车上,筱常月突然问我:“在国内过中秋节的时候,你一般会怎么过呢?”
我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别,虽然也吃月饼,但是说实话,即使不吃也不会觉得遗憾,要是月亮再没有今天晚上的月亮这么大这么圆的话,我肯定连想都不会想起中秋节是哪一天的。”
“也是。不过,可能是风俗的关系,我们苏州的一些地方对过中秋节还是蛮讲究的,要办茶会啊听评弹啊什么的。我倒不喜欢这些,因为住得离寒山寺旁边的铜铃关不远,中秋节的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铜铃关的城墙上甩水袖,月亮特别大,也特别白,白得像是和城墙下面苏州河里的水都融到了一起,人的身体也一下子干净了不少,干净得像跳进苏州河里去——”
我注意地听着她的话,也透过车窗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月光下沉睡的街道和建筑。
行驶着的汽车几乎悄无声息,她坐在那里,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幽雅之气:“其实,有好几次,我都跳进苏州河里去了,现在想起来,湿淋淋的样子和一个水妖大概差不多吧。”
我知道,她之所以提起中秋节,一定是因为今天晚上的月亮。整个东京此刻都被银白色的月光笼罩了,当汽车驶过那些沉睡的建筑,我感觉就像在经过一片片丛林,也许,就会有一只惊恐的小兽从丛林背后跑出来,在街道上仰头发呆,好像它们也难以置信这一场由月光造就的奇迹。
这实在是一场奇迹。置身于这场奇迹之中,你无法不失魂落魄,内心里最柔软的一角似乎在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撩拨,终致慢慢苏醒,即使是一路经过的证券公司、百货大楼、银行,这平日里司空见惯的一切,竟使你横生了亲切之感,就像我们在酒吧里听过的那些歌:《黄色潜水艇》、《平装书作家》、《潘妮胡同》,都成了我们活在此刻的证据,你无法不涌起这样的念头——一生,这就是我们的一生。
第二部分第12节 短 信(1)
三月的天气,连月来的阴霾终于被阳光打破,空气湿润而清冽,太平洋上吹来的风虽说仍然还回旋在每个人的头顶上,但已若有若无,几乎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每个人身上厚重的衣物正在逐渐消退,仅仅因为这个,人们脸上轻松的笑容就不难理解,更何况,再过不久,上野公园的樱花就要开了。
我正坐在婚纱店里对着那本薄薄的《蝴蝶夫人》发呆,发呆也罢,胡思乱想也罢,我总还是要拿起笔来开始动手,但结果却是:一张张白纸被我揉成团后丢进了废纸篓,一支接着一支的烟几乎烤焦了我的喉咙,那些白纸上也没有留下一个让我满意的黑字。昨天晚上,筱常月给我来过电话,尽管没有问一句事情进展得如何,但我还是能听出她对这件事情的担心,我又没有胆量去说出一番话来消除她的担心,便硬着头皮和她谈了一通北海道的薰衣草。
手持电话又在此时响起,我懒洋洋地抓在手里,一看号码不是扣子的,这倒是少有的事,接听之后,竟然是阿不都西提。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还是一个月前,我心不在焉地坐上去学校的电车,突然发现他也坐在车上,匆匆聊过几句,他告诉我他已经搬到秋叶原电器街附近的一间公寓里住了,之后,我就下车了,在车上约好的去新宿喝啤酒的计划也一直没有实现。说起来,我又是好长一段时间不去学校了。
晚上,我做好晚饭,先独自一人吃完,又将另外一份装在饭盒里,在没有断电的高压锅里放好之后,就出门坐上了去新宿的电车。当电车轻轻地呼啸着经过我的学校,学校图书馆被夜灯照亮的尖顶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我记得自己的心里似乎是咔嚓了那么一下子:语言别科的学期就将结束,那个老问题——我到底该何去何从,我到底想何去何从,无论我愿意不愿意,它都已经成了一个困扰我的问题了。心情也由此而寥落起来。一直到了新宿,穿过几条窄窄的街道站到河马啤酒屋的门口,想起里面或黝黑或金黄的啤酒,心情才豁然开朗。
“我养了一匹马。”阿不都西提说。
我吓了一跳,刚刚喝下去的一口啤酒差点呛到气管里。放下啤酒后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我早已不记得名字但他却突然对我打了招呼的人。说实话,从进门直到现在,啤酒已经各自喝了一扎,但我总觉得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进门,我们微笑着伸出手来互相击打了一下,他像是累极了的样子,笑容里有几分疲倦,但随着他提起第一个话题,他的疲倦就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仍是我熟悉的样子:英俊脸孔上的一双眼睛里总是散发出某种清澈、固执和好奇的光彩。
有一种人从降生第一天开始,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都不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阿不都西提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但是一瞬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哪里不对劲了:他的脸特别红,是一种泛着白的酡红,这张酡红的脸既释放着湿热的微光,又像胭脂洇开了一般,让人横生出几分怪异之感,甚至可以说,这不正常的酡红使我感到不安。此前我从他笑容里感觉出的几分疲倦,原因大概也就在于此,因为那种不正常的酡红之色使他英俊的脸庞看上去更加瘦削了。由于它的不正常,似乎这瘦削也是不正常的了。
就是这样,我想我的感觉不至偏差。
我突然想起来,他在约我出来时曾经说要和我谈一件什么大事情,就问他:“到底要和我谈什么?听上去像是跟鸡毛信一样急。”
阿不都西提对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得耀眼的牙齿:“我养了一匹马——”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倒没对我的惊异去特别解释什么,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发问,或者当他描述,他会认为世界理所当然就是他认为的样子。他喝了口啤酒,继续说:“是啊,买了一匹马,几乎所有的钱都花光了。白色的,暖茸茸的毛摸在手里真是舒服。说起来你恐怕不会相信,昨天晚上,后半夜,我骑着它出门喝酒去了,不过也难怪,谁会相信我是骑马出去喝酒的呢?”
我暂且放下想问他喝酒的时候把马系在什么地方的念头,只是问他:“可是,为什么突然会想起买一匹马呢?”
“不买就来不及了。想一想,做了一回新疆人,既没去过新疆,也没骑过马,想起来总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天,我在银座那边的一条马路上走着,突然想起了新疆。说起来,要是从我身上去找一点新疆人的证据的话,除了我的长相,还真是找不到,就对自己说,干脆去买匹马吧。一有这个念头,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第二天就把所有的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买了马。”
老实说,我的确有点瞠目结舌,尽管他在电话里就曾说过要和我谈的不是件小事情,但现在这件事情显然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而且,好多疑问都很快在心里生成了,却又不知道去问哪一个。他说话的风格向来就是这样,总是会觉得他的事情对方应该全知道才是,哪怕此前从未提起过。
终究我还是问了:“来不及是怎么回事啊?你要离开日本回国了吗?”
“啊——”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还没跟你说起过,是这样的,我就快活不长了。”
“什么什么?”
“我活不长了,是真的。还记得我对你说起过我得肺炎的事?”
“记得。”
“转成肺癌了。医生已经看过,说是没救了。不过,我倒是感激那个医生,多亏他直言相告,要不然我也不会想到去买匹马回来养着。”
“怎么会这样子呢?”我的心里骤然一惊。
“慢慢跟你说?先说昨天晚上吧。睡到半夜里突然特别想喝酒,忍都忍不住。开始只是想下楼去买酒上来喝,后来一想,干脆就骑马去酒吧吧。马买回来以后,我费了几乎整整一下午,才把它从楼梯上牵到我的房间里。没办法,电梯装不下,就只好走楼梯。
“到了酒吧门前,把它系在哪里就成了问题。酒吧旁边是条没有灯光的巷子,我牵着它走进去,走了一段路之后,看见了一家废弃了的汽车修理厂,里面堆着好多废旧汽车,我们就进去了。我找到一辆汽车,把它的缰绳系到这辆汽车的方向盘上,就进酒吧里喝酒去了。
“其实,想跟你说的是喝完酒之后的事情。喝完酒,我醉醺醺地带了几瓶酒出来,我找到那家废弃了的汽车修理厂,却被眼前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