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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有人走过,我把脸贴到车窗上看,外面昏暗迷蒙,只有三五个送行的人,左下方有一张脸正向上仰视着车窗。那是一张情人的脸。我立刻就断定了。那算不得美丽的脸庞被无限的感情浸润着,被分离的悲伤浸润着,在半明半暗的车灯映照下,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她吸引我看了许久,大约有五分钟。在这段时间里,我逐渐悟出刚才我的自我感觉有多荒谬。青春和爱情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但已经不再属于我了。与此相比,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
车厢里一片絮语,然后,身后有一个声音,他问:你是在这儿的吗?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什么也没看清。也许因为我急于回答,“不,我在上边。”我要站起身,但他立刻说,不不,你坐吧,没关系。声音很好听,十分悦耳。
我离开了窗口,车开了。现在我坐在车厢另一面小而硬的折凳上。当时我记得我是想看看那一对情人中的另一方,刚刚被目光尽情抚摸的人。我看见了他,一个那么平庸的青年,他配吗?显然他配,他只是使我感到失望。我想到我本来不该看,那样会好得多。就在这时候,真是奇妙之极,我开始感到有些不自在了。不,这样说不恰当,是有些异样的感觉。我眼角的余光瞟见那位下铺的主人,从随身的提包里掏出了一瓶啤酒,启开瓶盖,把那金黄色的液体缓缓地倾倒在一只杯子里边,泡沫涌了上来。当我有意漫不经心地向那方向扫视过去,我发现他确实正在等待这一刻。他对我笑了笑,并且问我,你喝啤酒吗?
一切都有条不紊,像是事先计划好的,使整个事件的开端带有一丝滑稽的享乐色彩。
这件事发生时没有证人。上中下六个铺位只有我们两个。原因是,又是一次偶然,那另外的几个铺位是等待开车后由列车上的人处理的。当有人提着大包小裹找到这儿的时候,事物已经呈现了它本来的面貌。你能懂吗,我说的是本来的,也可以说是天然的,两个相识的人,两个灵魂。不过他们只能看见第一种现象。他们会以为这是两个朋友,当然不是那类惹人多看几眼的举动亲呢的朋友,是一般的,甚至很可能是碰上的。旅行中什么巧事都可能发生。我们的谈话丝毫不露破绽,这默契无形之中使心灵显露,以至接近。不涉及任何私人问题,我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他只是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我得知他本来确实是准备昏昏然地消磨这沉闷的旅途之夜的。这挺有趣,一个挺会享乐的人。
从车窗的玻璃上,我再次偷看自己的样子,怀孕时剪得极短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并不难看。站起身脱掉大衣时,我还注意到灰色的高领毛衣与我的气质很相宜。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记住这个场面,记住火车的隆隆声,记住从车顶倾泻而来的灯光所造成的暗影。他坐在暗影里,微笑着,他用暖水瓶里的水冲过一个白色的大磁杯,上面印着代表铁路的蓝色符号,他把满满一杯啤酒举到我面前,把空酒瓶塞到座位底下。记住啤酒那清沁而又苦涩的味道,记住从他的身体里发出的醇厚亲切的声音,使我感到慰藉,感到几近沉醉的快乐,而不是那些语言。
照片上她真年轻,年轻得不该那样端庄。当她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一个将把自己的形象永久留存的东西,她的端庄就转变成了呆滞。很可能,那是她头一回照相,我相信是这样。因为那照片实在太陈旧了,还有她的服饰,镶边的缎子斜襟短袄,罗裙拖地,露出两只小小的脚,鞋也是缎子的。头发向后紧束,绾成一个油亮亮的髻儿,在脑后看不见的地方。日深年久的磨损使白色的斑点布满她的全身,这反而增添了遐想的魅力。我小时候就多次地追;司过妈妈,那裙子是不是大红的,镶边的小袄是橘黄色的?她说她也不知道。不过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妈妈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而黄色则更不可能,这我以后就明白了。我的外婆,她身上常穿的是黑或古铜色,夏天有时是白色的。可那不是照片上的年轻女人,而是一个老太太。她住在别的城市,她儿子的家里。从妈妈那儿我还听说她生过好几个孩子,在妈妈与舅舅之前或之后,出生然后死去,有的连妈妈也来不及记住他们。后来,外公死了。再后来,这我知道,她自己也死了。
她穿着耀眼的大红裙子,五彩的缎子袄,坐在那儿照相时,手心有些发潮。她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沉醉,也不懂得堕落。
漆黑的大地向远方推移,看不到灯火。因为没有月亮,铁轨也无法反射夜光。在原野上,在摇动的中铺上,睡梦是不安的,她梦见了外婆,于是惊醒过来。
在南方小城的旅馆里,我又见到了他。那时我已经知道他是到这地方来开会的,讨论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问题。我感到很抱歉,要来麻烦他。但是我实在买不到带卧铺的回程车票,而他在分手时说过,他可以帮忙。他依旧微笑,送我走出旅馆,在大门口,放慢的脚步表示他不想远送。但他注视我的目光却有不同的内容。我读出来了。我说,这地方很美,那些狭窄的布满水印和青苔的小巷……。他看着我,也许并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不知道。
你是天底下最美最精彩最可爱的孩子。
我问,鼻子呢?你伸出小手点点鼻子。我又问耳朵呢?你的两只小手揪一揪耳朵。我再问,小鸡鸡呢?会心的一笑在小脸上浮现,你的手去摸摸小鸡鸡。拍拍肚子,宝宝,亲亲妈妈,宝宝,哦,我的儿子,我的心肝、亲人,我十天来全部的梦。
那天我很早就来到车站,生怕途中会有什么意外。然而一切顺利。列车要在这儿停十一分钟。站台上潮湿肮脏,我不得不把两个包都提在手里。风吹在脸上,吹动头发,吹来烟火的气味,厕所的气味,一缕花香以及泥泞的潮气,我想着儿子,笑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用我帮你拿吗?”我陡然回身,从万分惊讶中喘出一口气,我问:“你,怎么,也走?”他没有回答,斜背着那只曾经装过啤酒的挎包,不可思议地令人想到站在台侧一心静候上场的人物。我发觉自己在笑,要和他一起度过旅途,一起出场的感觉,竟使我那样快活。
在又一次二十几小时的路途中,我告诉了他我的许多情况。我一直在说话,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凝神地听我讲话了。我告诉他我异常想念儿子,就像生活在一连串的暗示之中,一切都与他有关。如此的想念连我自己也感到惊奇。但我并不如此地想丈夫,原因是我知道他现在感到有多么自由自在,对这一点我简直太有把握了。他专注的目光忽然间有所变化。不,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有其他什么事儿或人,他就是……爱玩。他笑起来,“那你家里有两个男孩儿啦。”他这么说可真理解爱玩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反问他,你呢?有关他家庭的情况在这里不应该提及。果然他没有谈,这很好。在他面前,我口中涌出大量的语汇,种种形容词和感叹词,几乎像是在炫耀,然而却是非常真实的。我还用了“茫然”这个词来形容自己日常的心境,他未置可否,但是笑了。他赞赏我,我无法拒绝这样发自真心的赞赏。
熄灯之后,我们仍并肩坐在我的铺位上,虽然只是短暂的逗留,却显示了隐秘的意愿。不该显示的,不,是不应该有的。我又看见了他在黑暗中发亮的双眼,他说,该睡了。这句话被前后重复了三次。在车站的出口处,人头攒攒,我怅然地向他伸出手,他握了握,忽然问:你不想学英语吗?
4
为什么城市与城市是那么不同,让人产生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高阔的木板门前,面对满街的污水大口扒饭的孩子,已变作一幅灰暗色调的写实主义油画,具有观赏价值,完全背弃了当时那阵心上的刺痛。我依然记得一些细节,在尖尖的米饭上,堆着青菜,诱人的碧绿。母亲的碗里是两只弯弯的红辣椒。正像我说过的,那红和绿作为色彩,确实非常漂亮。然而,那一切都离你非常遥远,儿子,你的身体正处于美妙而又深奥的人生起点,创造奇迹的起点,在你的身上,灵魂将脱颖而出。所以现在你需要钙、维生素、蛋白、阳光中的紫外线和我的爱抚。这不是你的选择,正如同幽暗的木屋里那未老先衰的母亲也无法选择一样。
在他长过七个月的时候,我在他嘴里发现了第一个白白的小极了的奇迹,伸手进去摸,是硬的。喂饭时,勺子敲上去发出哨哨的响声。再没有什么疑问,这是牙,他长牙了。我希望我的喜悦是能够和人分享的。然而不可能,我大声叫嚷的样子把家里其他的人都吓了一跳。他长牙了!!!直到以后无尽的日月,我都是独自担当所有有关儿子的悲欢,能够被分担的只是劳累,而不是别的。
那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保姆,根据她家乡的习惯她让孩子叫她好婆。虽然他还不会叫。是我们替他叫的。
好婆的手很巧,做的小鞋子精致可爱,上面绣一对虎头,长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她还绣蝴蝶,还按我的要求绣了一只美丽的甲虫。当她抱儿子到外面晒太阳,人们夸赞我的儿子,更夸赞他身上的小动物们。她确是一位心灵手巧的闲不住的女人,是我们的运气。又细又长的丝线把我的夜晚一个个连缀起来,我象外人一样地赞叹,更为真挚。后来她对我说:这样子夸法真笑死人了。
夜里,我梦见过火车,梦见一个面目不清的人,他的脸从未清晰地显现出来。而且这样的梦中从来没有我自己。夜晚,以至白天,清醒的时候,也有梦幻般的感觉出现过。在这样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做,呆呆地发愣,之后突然惊醒。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他的电话,他也同样。但有无数条街道与高墙、悬崖与深渊隔绝并卫护着我们。难道能不因此而心怀感激吗?也许我有过这样的念头,记不大清了,一百年以后大家会再来到这世界上。
我已熟知有关好婆家里的一切情况。她的老头脾气温和,一心盼望她回去。年轻的时候,她是被村上的人叫做大眼睛媳妇的。造成她离家的是她的儿媳,为了几根造房用的木头,那姑娘竟说出各种学不出口的难听话。有多少人为此自杀了。她则拒绝吃饭,不再讲话,面对墙壁躺了两天。老头的劝慰使眼泪加倍地流淌。他是不会去讲一句的,让我怎么能不气呢,她说着又哭了,走到厕所去拿毛巾,这个爱哭的女人,五十岁了,眼泪仍像少女那样清纯。儿子,她抽咽着,儿子还不是媳妇的,两条心,造房的事由他们去弄,我要多攒几个钱,老了不讨她的饭吃。她垂下微微红肿的眼睛。我问,那老头呢?管不了他,让他去做他的好人吧,等他们把饭喂到他的嘴里。她用毛巾仔细擦了擦脸,然后伸出手去抱我的儿子:瞧着吧,长大了,有钱了,就不是妈妈的了,是不是哇!说着去亲那小脸,亲了又亲问了又问。过了两天,她请我代她写信回家,告诉他们寄回去八十元钱,不要乱花,攒着造房用。我实在是知道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砖和瓦的价格,请人帮工的费用,到时需要弄多少菜、抽什么样的烟,水泥是很难搞到的。
我从未和任何人谈起过这些。渐渐地,日光灯的两头出现了黑斑,用久了的缘故。屋子里光线昏暗,人的脸即使笑着,也会显得寂寞,无精打采。好婆一如既往地讲叙,添加一些细节,不过,那不是我,是另一个人代替我坐在那里倾听。
这一天就要结束时,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初夏的微风吹进房间,吹着我袒露的肢体,柔和得像丝巾一样的风。五月末,夜里已不再关窗子了。星期六,他去朋友家没有回来,儿子沉实的酣睡的身体躺在另一间屋子里。此刻,我不再想到他们,我的耳朵已不再搜寻远方的声音,不再等待。不等待任何人归来。我心中涨满了无限心酸的柔情,这个孤寂静谧之夜对我的馈赠。它引来了幻想,关于男人的,引来了无法抵御的对那个男人的渴念。我闭上眼睛,他就是我期待的样子,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面前。应该是这样的。并没有激动,也没有疑虑,而是对注定要来临的事物欣慰而平静的迎接。我不知道会是这样,这世界上本无人知道。
一切都似乎过去了,一切又都还在前面。就在今夜,这属于他的夜晚,我的身体内部发生了变化。母亲如果还活着,出于对我的爱,她会阻止吗?但这不是我的决定,我只决定了,由命运来安排。
一点半钟,他并未感到困乏,是另外的原因迫使他提出不再玩了。时针出乎意料地飞转到他心中的极限,这感觉对他并不陌生。大伙儿正在兴头上,他却焦躁起来。当他终于把扑克牌扔到桌上,毅然站起身与伙伴们分手,他发现,外面,夜是那么温和凉爽,令人舒畅。
他们又见面了。电话是她打的。事实上她只是问了“你好”“你忙吗”一类无意义的、甚至是虚伪的话。而时间与地点,那秘密而又真实的内容是由他、他的声音传出来的,传达给这个世界。她庆幸自己的决定,因为她听出了他的欢悦发自内心,在一瞬间忘却了一切。
新华书店还没有关门,他们去买了英语书,按照他的提议,课本是《基础英语》。像少女,像那些刻意修饰焦急等待后的情人,她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并一直不由自主地笑着。她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就能教他了。他注视着她,点了点头。他忽然想到,这一切,除非根本不存在,否则就已经决定了。这念头使他心惊。他对她说了一句话,甚至没有期望她能听懂,“可怜的人,是无法自主的人。”可她听懂了,只是她不能让他看出这一点。
英语课迟迟没有开始。最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放弃。难道能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学习一种语言和文字吗?分手之后,她便使劲奔跑……,试图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可是办不到。有时,她从窗口看见儿子和好婆的脸,有时他们干脆在楼前的空地等她。好婆坐在小板凳上,儿子坐在童车里,后来又在树下蹒跚地摸来摸去。这时已经到了炎热的夏季。但是她却没有感觉到暑热。她现在有了秘密,每天她都呼吸着这秘密。它来自幽深的隧洞的那一头,一个无比明亮的洞口。
夜里,不知是什么声音将我惊醒,可能是梦里的声音。黑暗中起伏着睡得很沉的鼾声。不用开灯,我就能辨别出那张离得很近的脸,从来没有梦的迹象。睡眠完美地遮盖住年轻困乏的身躯。在他和我之间,一条潜流无声地涨上来,拉开了相隔的距离,我无助地踯躅岸边。
我们沿着街道的阴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常常由一个话题开始,谈出各种内容。他告诉我他是一个人生活,还没有结婚。我想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可还是问了,用了另外的方式,“难道你的路从来没有和另一个人交叉过?”他很欣赏这句话,他说这太形象了,他以前的经历正像是一些交叉点,他在某一点上作了停留,在其它的点上匆匆而过。我用目光源了他一眼,他正侧着头朝我看,我笑了,我们相视而笑。我问,“你停留了多久,难道最终不能同行?”他说是的,不能,经过了很大的努力,他失败了。当然,这一定是一种很体面的说法,我说。他放慢了脚步,我回过头问他怎么了,他的脸色像挨了一拳,同时在思索是被什么击中的。我们沉默地走了几步,他忽然大声地说:对,你说得很对,那一切是非常漫长,非常崎岖,最终是非常痛苦甚至丑恶的。我说,我知道。他开始给我讲他从小的一位女同学,他们之间情感的历程。他并未隐瞒他们之间的肉体关系,也未隐瞒他们几乎要结婚的事实。但是他退缩了,坚持住了。在尝尽了一切滋味之后,他无法说服自己把一生都交出去。不,她并不是一个庸俗的女人,他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去评价她。因为他觉得没有能力。至于他,为什么不能和她同行,也许他慢慢可以说清,也许永远也说不清。
为什么一定要说呢,世上的有些事语言是无能为力的,我自己就时常感到语言的匮乏。他听了没有说话,用深长的停顿让我感受到了他的感激。后来,又有过两三个人,形式各有不同,但都离他很远,完全没有触及到他的世界。分手与相识一样地表面化,轻而易举。
暮色顺着一条条街道从东方飘流而下。
我们还谈到过婚姻,他说,婚姻作为一种形式,在我们的社会里受到特殊的保护。人们崇尚婚姻的形式,也许恰恰说明婚姻本身往往缺乏内容。不依靠一种固有的形式可能就要难以维持了。
对这种说法我表示赞同。我对他说,天底下,最融洽的一对,大约就是理解与被理解。可是没有人能为此定一个准则,一切只能由自己判断、决定。谁也不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