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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商店,医院、学校、邮局、电影院象征着生活的幸福、光明和安宁。小镇和帐房子的关系,好像港口和船只。可是,就性格、风气和文化方面而言,小镇和草原的冲突似乎是一种永恒的冲突。
小镇居民也赶赴草原盛会。不过在他们眼中,“姑娘追”这种爱情追求方式只能作为一项游戏和体育节目保留,而不是真实的生活方式。他们欣赏马技和逗趣,而难以体会那种奔放的感情在借着马蹄驰骋。而“阿肯弹唱”,也只能作为献艺,却不可以真的相看定情。
对于我和别克、赛尔江这样的年青的向往自由的人,草原正符合了我们那蓬勃的天性。我们自然地把草原上的那种不拘泥的亲密生活带到小镇上来了。在草原上,渴了就喝奶子,困了就靠着马褥子睡去。无论走进哪个帐篷,这样做人们丝毫不会感到惊奇。有多少次,赛尔江他们在弹唱饮酒的时候,我已经在他们身后的毛毡子上沉沉睡去。我已经习惯了,在清晨的寒气中,大家挤在一起,用被子把腿盖住继续对歌赛唱。
回到小镇的一天早上,别克有事驾着摩托走了。赛尔江为人家的婚礼拉了一整夜手风琴,手都抬不起来了。送我回到我借宿的屋子,他便倒在我的床上睡着了。
我无事可做,蹲在床边看他,给他盖上我的大衣。我不敢拉开被子给他盖上。我给他整了整枕头。好重的一颗大头啊。他的侧像令我惊讶。那么高贵的气度,那么傲岸的睡相。他的整个粗壮的身躯都显示出一种傲岸。他在这大清早酣睡在我的床上就很傲岸。我爱这傲岸的气度。我爱傲岸的他。
情人啊你这样好,
世界上以前没有过这样的人,
以后也不会有这样的人,
即使再有也不会像你这个样子了。
我的骄傲的赛尔江,在酣睡中感觉着我的存在。我绝不打扰他,也不让任何人打扰他。
直到现在,事隔二十年了,想起当时他那沉酣五六个小时的清晨之眠,想起他傲岸的睡态。我的心依然要为他的诚挚气度而感动。我不后悔,我没有叫醒他,没有撵他走,因而蒙受了那样难堪的流言。在他那男子汉的睡榻边,我的心中涌出…股股柔情。在他的睡榻旁,时间流逝有如灿烂的金沙。
我是那样傻。我把门虚掩着,以为这样才能显示我们的坦然。有人从门缝里窥看,有人借故推门。
就为了我们的爱不是关闭在黑夜里,躲藏在山岗背后,为了我们双双的傲岸的态度,我们后来吃了许多苦。
我们的爱情还没有为年岁和陈规消磨。我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和纯洁的信心,爱得直率。我们被彼此的气质吸引、启迪,在男女之爱中激起一种舒展个性的陶醉。
当他睁开双跟,我说:“赛尔江,你真能睡!我爱你这样的能睡。”
他把我拉向他的身旁。在热情的顶峰上是一片沉静。
以后,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一点也不知道。别克每天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们,而赛尔江被怒火燃烧着。
“他们说我们什么啦?”我忍不住了,问他。
“不!打死我也不说。”赛尔江倒退一步,气得两眼发直。
“谁欺负了你?”我问。
“没有人敢在跟前欺负我。说闲话的人,他不敢到我跟前来站一下。可是他们在背后糟踏人。记得吗?有一次你问我,爱不爱自己?我说我爱丫头,不爱自己。那是笑话。你看得对。我是爱自己。我在这个地方,又不是哈族,又不是汉族。讲亲戚,我没有,全靠自己努力。如果我不爱我自己,那人家早把我踢到阴沟里。我受不了别人说闲话。我爱自己,没有这个思想我就不会活下去,就不会有赛尔江。自爱,你说这是做人的道理。这样说太浅了。更深沉一些,这就是我的生命。”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8)
“啊,赛尔江,我不该让你睡过去,我应该叫你……”
“你没有什么不该的是我,我就不该生下来!”
赛尔江却发出这样怆痛的声音,使我久久惊骇。这样一件小事,对于我可以很快过去。回到乌鲁木齐,我将只记得我们的幸福。可是赛尔江却这样激愤。我听见他灵魂深处发出的自悯和对生活的质询。
赛尔江具有高贵的天性,他生来不能去迎合和矫饰。他也难以忘却和隐忍。
“赛尔江,离开这儿吧。”我说。他有一个姨在乌鲁木齐,很喜欢他。
“不!”他坚决地说,“你不要管这里的事,你走你的吧。”
在这种时候,男人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是任何女人也征服不了的,无论哪个民族的女人也征服不了的。而赛尔江作为回族家庭的长子,更有一种承当大局的长子气概。
别克一言不发,听着赛尔江痛骂。别克与赛尔江是两个命运。别克的父亲是哈族的一个不小的官员。别克有无忧无虑的性格。赛尔江为自己回族人的命运而悲愤时,别克也一点不多心。在外界的压力面前,赛尔江变得孤独和古怪,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甚至不许我和别克表示同情。
赛尔江的坏脾气爆发完了,他又冷静和克制下来。他端来红葡萄酒,说:“我让你不高兴了吗?来,这一小杯酒,是我给你赔罪的。”
我顺着他的心喝了下去。但我伤心,赛尔江好像在应付我。
“你为了爱我而受苦,可是,你并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忧伤地说。
“我知道。”他说,“跟你在一起比跟任何人在一起更好。”
他用那双又诚挚又神秘的眼睛看着我:“我心里烦。心里的话,没有给一个丫头说过。”
他仍是只把我看作一个丫头,一个可以爱而不可以分担命运的丫头。
其实,我从我母亲的身上已经继承了那种和男人同甘共苦的性格。只是,我不愿意拂逆赛尔江的心意。他要我留在女人的世界里,留在恋人的世界里,永远像一只小白鹿。其实,赛尔江不知道,假如他允许我分担他的命运,那注定了要在两大民族两股激流的漩涡中沉浮的命运,也许正是我这样的女人所甘愿得到的一种人生幸福。
二 阿勒泰母亲
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颗粉红色的星出现。它叫若拉,是一个叫若拉的女孩子发现这颗星的。
每当我尿床以后,或者醒来,或者被大妈叫起来,都在这个时候。大妈抱我到窗台上去看若拉。星星的故事也是我大妈讲的。她是苏联人。
我小时候,不知怎么的常尿床,一尿就醒了。我大妈平素对我很严厉,惟独在尿床这件事上她从不说我。每夜尿醒了,我说:“妈妈,我尿了。”她便立刻应声道:“没关系,换一下褥子。”把准备好的一个鸭绒褥子给我换上,从不骂我一句。她说:“这是一种病,不是孩子的错。”
慢慢地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不尿床了。可是如果我要偷吃家里的巧克力、薄荷糖那是从中苏友好协会的小卖部买的,或是偷家里的东西出去玩,那就非挨打不可,或是被罚做手工。
从五岁起,我大妈教我做手工。把一块花布上的花剪下来,缝在另一块布上,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味道的十分美丽的图案。苏联人爱用这个做屋里的装饰,显出这个主妇的勤劳和美感,使屋子很舒适安宁。
我生性野,一天就想跟那些小男孩到外面去跑。弄一身土,常常受些伤。做手工使我能安静下来。我还自己设计些花样,有了些女孩的趣味。
我再长大一些,大约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把一支自己喜欢的歌曲从报纸上剪了下来,夹在本子里,准备等表姐来玩的时候给她看。
表姐她们来的那天,我大妈看见我的举动,非常高兴,当着客人的面就夸奖我:
“瞧我们的柯莉娅,多么好的小姑娘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收藏得好好的。”
柯莉娅,是大妈给我取的苏联名字。коля,意思是小石头、鹅卵石。小时候我特别黑,又丑,像块小石头。
我大妈可是从来没有那样当着别人的面夸奖自己的孩子。
客人走后,大妈又说,“记住,以后自己喜欢的东西,自己要收藏好。”
我一直以为,大妈就是我妈妈。虽然我一直叫她“大妈”。我是一岁时就被我大爷抱养了。我大爷娶了个俄罗斯女人,她叫塔赛娅。但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妈妈。她把我的小摇篮就挂在屋子中间的那根柱子上。
其实,我的生身母亲就住在我家对面。她脸上有一些白麻子,带着八个孩子跟我的继父过活,很辛苦,显得憔悴,不像我大妈那样,干净,雅致。
我刚知事一点,就开始纳闷:我进进出出的时候,对面那个麻面女人怎么老看着我?她也爱到我们家来坐,常常流露出想抱抱我的神情。
后来,当我听见人家说,那个麻面婆子是我的母亲时,我不愿意了。我对大妈说:“我不要他们说那个麻面的女人是我妈妈。”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9)
大妈问我:“那么你是谁生的呢?”
“我是你从河沿上捡来的嘛。你不是说,捡我的时候是阴历六月,太阳辣辣的,所以我这么黑。”我说。
大妈说,“她就是生你的妈妈。”
我说:“我不要她生我我是你生的。你是我妈妈。我不要那个难看的妈妈。”
大妈说:“大妈难看不难看?”
我说:“不难看。”我大妈是鹰勾鼻子,一看并不显得慈祥,但是我看惯了。
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
“在苏联莫斯科的红场上,有一次举行盛会。人山人海,十分热闹。有一个老婆子,满脸麻子,鼻子又高又长,比我的还高,眼睛比我还蓝,长得丑极了。她穿了一件毡子大衣那是贫苦人穿的硬硬的呢子做的那种大衣带了一个小男孩,把他裹到大衣里。小男孩想看热闹,自己钻了出来。红场上十分拥挤,那是莫斯科最热闹的地方。小男孩挤丢了。找不到妈妈,他大哭起来。
“警察跑来帮助他:‘孩子,怎么了?’
“他说:‘我的妈妈找不见了。’
“‘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呢?’
“‘我的妈妈非常好看,是世界上最慈祥的女人,穿一件毡子大衣。’
“警察带着他首先去看那些红场上的贵妇人:
“‘这个是不是呢?’
“‘不是。我的妈妈比她好看。’
“又看一个:‘这个呢?’
“‘不,我的妈妈不穿这毛茸茸的大衣,穿漂亮的毡子大衣。’
“找来找去,天快黑了,小男孩终于看见他的妈妈正在哭。小男孩立刻扑了上去喊:‘妈妈’他对警察说:‘这就是我妈妈。’
“警察一看:‘天哪’接着他说:‘孩子,你说得对,你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讲完这个故事,大妈说:“孩子,你妈妈是好看的。以后不许你说她不好。你说她不好,我会难受的。”
这个故事进入到我的内心里。我的俄罗斯大妈使我在人世上获得了两个母亲。
我九岁上学,大妈死后,我更加强烈地鲜明地爱了自己的生身母亲。随着年事增长,我看到生母的艰辛。她一生所做的事情就是生养抚育九个孩子。我对她的爱甚至超过了爱我大妈。大妈使我敬慕,因为大妈是个刚强能干的女人,虽然平生坎坷,但在生活上并没有受太大的罪。我的生母却始终在贫寒中挣扎,善良柔弱。
我用从俄罗斯妈妈那里承继下来的刚强和深厚的爱心,用成年女儿的心疼爱着母亲所生的异父的兄弟姊妹。继父后来对我也很好,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供我上了初中。直到今天,凡有事情,退休,买房子,找女婿,他都要写信来跟我商量,把我看作这个家的长女。
母亲如今早已过世,兄弟姊妹们有的很淡漠,有的对我还好。做女儿的过了四十岁,这时候娘家也不再像家了,对我像客人。我早已不回哈巴河。但隔段时间,我总寄点钱给继父,让他在晚年感到女儿的孝意,在邻居面前也有个话讲,报答他抚养前夫女儿的厚道。弟妹们有了困难的时候,也爱来找我求援。我感到这是他们把我当作一个姐姐。如今在人世上,他们就是母亲留给我的亲人。
生长在哈巴河,我七八岁才看见汽车。我是先学会俄语,然后学汉语,学哈萨语的。几十年前,“杀回灭汉”的时候,我们家是哈巴河惟一的一家汉人。哈萨人抢走了我的姐姐,就是我的苏联大妈的亲生女儿卡秋莎。听说卡秋莎非常漂亮。“二转子”就是汉族和其他民族生的孩子,总是非凡的美丽。她面孔又红又白,金头发带着光泽,眼睛一看,你就会被她勾住。是别克的哥哥们把卡秋莎抢走的。提起这段往事,别克说我是他的“库达夏”。“库达夏”的意思就是小姨妹。哈萨克只要是有亲姻的部落,称女方部落里的未嫁女子都是“库达夏”。
别克说,那时他还很小,只听见人们说抢了一个俄罗斯姑娘来,大家都围住了那个帐房子。他只看见两个哥哥扶一个戴红面纱的女郎下马来。
我的卡秋莎姐姐嫁给了这哥俩中的一个。这个哈萨女婿后来也来认门,但我大妈终是不喜欢他。因为他们在抢我姐姐的时候,把我的生身父亲杀了。这就是为什么大妈总说我在娘胎里受惊。就这样,牺牲了一个姐姐和我的生父,我们成了哈萨的亲戚,才在这哈巴河留下了惟一的一家汉族。
我的那个俄罗斯姐姐其实和哈萨是早就相好了的,但她拿准我大妈不同意。我大妈开初曾希望回苏联,把女儿带回故国去。卡秋莎就串通了让哈萨来抢。他们是专门拣了个家里没人的日子来的。不料回去的路上,刚巧碰见我父亲了。可怜我的生父,不知道侄女儿的心意,他上来拚命阻拦,被随行的哈萨杀死。
从此,我的卡秋莎姐姐也觉无颜回来看我们。不过她还是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后来哈萨姐夫在混战中被人杀死了。那阵阿勒泰很乱,那姐夫又是一个强悍好斗的人。我姐姐守了一阵寡,就直接跑到苏联那边去了。她就在边境上一个集体农庄里嫁了一个拖拉机手。我大爷后几年一直庆幸她娘俩的“命好”一个跑了,一个死了,没有等到后来时局那样的变化。
再说我大妈,俄罗斯老婆子教育孩子就是有一套。冬天,每天晚上临睡前,用热水洗了脚后,大妈都要叫我到屋外去,坐在台阶上,抓起大把的雪来擦自己的双脚,直到发红发热,才许进屋上床睡觉。开始怕冷,后来习惯了,她不叫,我自己也乖乖地坐到台阶上去,抓雪擦脚。就这样,我的手脚在阿勒泰零下四十度的时候都不会冻坏,严寒中也不会缩手缩脚的。
我本来最怕吃牛奶面条,每次说“不好吃”,就要挨打:“什么不好吃?你不吃,你吃饱了,就说你不吃。家里的东西不许说不好吃。”吃来吃去,我本来瘦弱的身体就好起来。
大妈强迫我吃生鱼子,使身体壮实耐寒,为我度过这一生做了准备,令我终生感谢她。她死后,我九岁,生活就能自理,自己会补袜子,裁衬裤,不受委屈。
每天晚饭后,搬一个小凳子坐下,我就问:“妈妈,пOTOM?俄语:后来呢?”大妈就用俄语给我讲故事。长大后我读了俄文的小说,才知道那就是《无脚飞将军》、《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复活》,等等。
我大爷在旁边说:“她那么小,能听懂吗?”
大妈说:“不管她听懂听不懂,我用俄语说说,心里好过。”
她怀念她的祖国,连我这不懂事的孩子也感觉得到。
我大妈可能也不是斯拉夫民族,也是苏联的一种少数民族:褐色头发,棕色眼睛,皮肤也不是那样白得可怕,一般的白,她在苏联的丈夫大概是被那边的什么政治运动牵连而失踪,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偷偷跑到中国来。我大妈为了寻找两个女儿来到中国,也许她以为丈夫也在这边。好容易找到了女儿,不料一夜之间,两个女儿又都离她归国。这种转瞬千变的动乱生活,大约跟我们中国后来的那十年相似。我总感到,我的祖国和大妈的祖国是这样相像;两国的人民跑过来跑过去的,彼此庇护,彼此避难。
我大妈没有找到她丈夫。当时她考虑啥我也不知道,反正她没有走,于是找了我大爷这个天津货郎担。
我大爷是个大老粗,只会骂:“老毛子洋老婆子不是东西。”大妈将屋子弄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