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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者上午看小孩子玩。”李珉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孩子玩有什么好看的？”
李珉解释说他上午去了一家科学发明博物馆，正巧碰到有很多小学生在参观。
“我见两个孩子在二楼的一张桌子旁对着一台机器琢磨着声音是怎么从这里传到一楼的大喇叭里的。两个孩子搞懂后，一个孩子跑到一楼，两个人就做起了试验。楼上的孩子说话，楼下的孩子做着手势表示试验成功，他们似乎玩得很开心，同时也提高了智力。这儿的孩子真幸福啊！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只知道弹玻璃球。”
“我们一个泱泱大国却没有这么一个科学发明博物馆。我们古人发明了纸，可是我们现在用的纸质量却如此之差。”
他感叹中国近百年来由于战乱、政府的独裁与政治家的愚昧，而使许多有才智的科学家不能潜心研究。
“我没有孩子，我要是有孩子就想办法把孩子送到这儿来接受教育。你能有机会出来很幸运，再年轻点儿更好，一是语言问题，二是思维方法。受了东方教育，再受西方教育，视野会很宽阔的。”
李珉对美国学校着重培养学生的自信心和独立思考、独立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一点很赞赏。
“让学生背公式定理，灌输大量的知识当然也是需要的，但是，鼓励学生做各种尝试、激励学生的创造欲更重要……”
停了一下，李珉问道：“你拿下博士学位后真回去吗？”
晓茵点了点头。
“你年轻，适应得快，将来回去也许会不习惯国内的情况了。像自由的问题、生存价值观以及生活环境、条件等，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有更高的要求和追求。将来回到母校也许会发现校园校舍不那么漂亮了，去实验室你会觉得简陋，走在大街上你会觉得尘土飞扬肮脏不堪，挤在巴士里听人们吵架你会觉得中国人丑陋没教养。还有，回去要面对复杂的人事关系和各种束缚，你会觉得活得累、活得沉重、活得不自由。”
见晓茵沉思不语，他又说：“这种情况是很自然的，出来的人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因为你们在这里很自由，你们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且，你们见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最先进的东西，自然有了比较。”
李珉是个很愉快的谈话对象。也许声音优美的缘故，他说话显得很生动，而且干脆利索；他对晓茵提出的问题和疑问机敏地迅速作答。他表达能力极强，总能一语道出难以表达的状况。晓茵想他一定是位很棒的老师。晓茵说话时，他闪动着那双睿智的大眼睛望着晓茵聚精会神地听，从不打断她，自己长篇大论时也绝不得意忘形，说一会儿便停下来问晓茵，“你说对不对？”“你怎么看？”等晓茵简短回答后，他再接着说。
琳达过来给他们添葡萄酒，问他们在谈什么，晓茵说：“老师在给我上社会课。”琳达说了声goodchance，便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李珉见晓茵吃喝得文雅，不禁想起前几天在琼斯家见到的一男一女两个中国留学生。他告诉晓茵，“琼斯怕我闷，前几天特意找两个中国学生来陪我聊天儿。吃饭的时候，我就一直想一个问题，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一定人人都有很好的教养；那么，普通的老百姓有多少人会意识到教养也是很重要的呢？就像我们所说的‘字是门面’，其实，中国人的教养礼仪就是我们中国人的门面。你看我们古人的礼仪……”
第一部分 在洛杉矶往事历历（5）
晓茵急着听正文，打断他道：“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这两个人缺乏餐桌礼仪。西方人不了解中国和中国人，现在有留学生出来，他们要从你们这些留学生身上了解中国人，他们要从你们的言行举止中判断中国是何许民族。琼斯在广州曾目睹一位漂亮的女士在路边咳痰。回来后，他在什么场合都津津乐道大谈特谈中国漂亮女人随地吐痰。虽然不能说某一个人就可以代表一个国家，可是却有很大很广的影响。”
稍停片刻，他先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才接着说道：“那天来的那个男同学的吃相真是惨不忍睹。他左手拿着牛排啃了几口，还没吞下去，右手就抓起面包往口里塞；粘糊糊的手也不用纸巾擦一下，又抓起酒杯咕咚咕咚喝，喝葡萄酒如同喝凉水。不到一会儿工夫，他的面前已杯盘狼藉。这么狼吞虎咽地忙着吃喝也没堵住他的嘴巴，还忙着发表演说。结果进口的东西不知有百分之几都落在不幸坐在他旁边的我的盘子里。”
听他这么一说，晓茵咧咧嘴，作出一副恶心状。李珉笑着说，“你可别看着我恶心，我还不至于食人唾弃之物。”
晓茵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
“男孩子吃相差点儿还算不了什么，女孩子吃相差的话可真是不雅。那个女孩子吃饭时发出来的声音非常令人瞩目，刀叉用得十分有力，切得盘子丁当作响，叉子下去发出吱吱的叫声，令人觉得牙齿很不舒服，再配上她咀嚼食物时发出来的十分清脆的喀吃喀吃的声音和不知舌头怎么搞出来的吧唧吧唧的声音，宛如不受听的恶质交响乐。”李珉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晓茵直笑。
突然，他盯着晓茵的脸问：
“你不化妆吧？”
晓茵摇了摇头。李珉赞她天生丽质，不必化妆。
“那天见到的那个女同学简直是浓妆艳抹。由于化妆技术尚欠火候，反而让人觉得她很老。眼圈画得过黑过大，眼睛不好的人会以为她戴了副小墨镜；眉毛画得过粗不柔和，犹如两条毛毛虫趴在眼睛上边；粉擦得极厚，令人觉得她那张脸很不真实；鲜红的双唇本来是全脸最生动之处，结果吃了几分钟之后，她的嘴巴就像刚吃完意大利番茄面的小孩子的嘴巴。”
晓茵憋不住大笑起来，“你怎么观察女人观察得这么细呀？”李珉严肃地为自己辩护道：“要不是她口中吧唧吧唧的声音把我的视线吸引过去，我是绝不会仔细观察她的。”
晓茵发现李珉的诙谐幽默中有时带着一股孩子气，觉得这个人很有趣儿。她很久没这么愉快了。那天他们天南地北聊了很多话题。李珉与吴晓茵宛如老朋友一般了。
又到了周末，迈克和琳达去旧金山看他们的韩国女儿，黑人儿子也从纽约赶来。他们邀晓茵一起去，晓茵因有功课要做，婉言谢绝。
他们走后，晓茵端杯咖啡坐在院中开始学习。桌子上有一把大太阳伞遮日，迈克家的大黑狗懒洋洋地卧在她的身边。
这个住宅区很宁静，有时几个小时都无人经过。学了两个来小时后她觉得有点儿累，便放下书本给父母写信，这算是休息，她的时间总是利用得很有效。写完家书，她拿起另一本书坐到几步远的吊椅上。不用写字的时候她总喜欢坐到吊椅上看书，她认为晃来晃去有助于思维。这么晃荡了一会儿后，她想喝咖啡，刚要起身回房去倒咖啡，猛然发现十几步远处站着李珉。她先是一惊，马上镇定下来坐到木椅上，心想：这个人真怪，来了也不出声。她用微笑欢迎了他。
李珉像年轻学生一样，上着一件印着California的T恤衫，下面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他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样子很悠闲潇洒。他也冲晓茵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了。李珉一边走过来坐到另一把木椅上一边问道：“看书呢？小姑娘。”
“大言不惭，比我大多少啊，叫我小姑娘。”晓茵心中暗想，故意没好气地说：“是啊，uncle。”
听晓茵叫他uncle，他笑了。晓茵也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
李珉看见桌子上的信封，“家书啊？原来你爸爸在哈工大，教什么？”
晓茵告诉他她爸爸是自控专业的老师。
“原来女承父业。”李珉微笑着说。
“你是来找迈克的吧？他们去旧金山了，明天才回来。”
迈克自从认识李珉后，很喜欢跟他聊中国的历史、政治等问题，有闲空就去找他。
“我不是来找迈克，来找你的，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家。”李珉翻着晓茵的书说。
第一部分 在洛杉矶往事历历（6）
一定是昨晚迈克去见他时泄露了情报，晓茵心中有些高兴，开玩笑道：“大学者找小女子有何贵干啊？”
“我想请你带我去看一个展览，我不会开车，又不想总麻烦琼斯夫妇。”李珉仍翻着书说。
晓茵暗自思忖着：陪他去看展览岂不是看不成书了？可是却言不由衷地溜出一句：“你想看什么展览？”李珉告诉她是关于土著印第安人的文化展。晓茵本来也想抽时间去看那个展览的，便痛快地说：“那现在就去吧。”
十分钟后，他们驱车前往那个展览馆，在里面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午饭他们是买快餐坐在公园里吃的。反正已出来，晓茵问李珉还想去哪儿，她可以再服务一会儿。李珉翻出地图，指着一处说想去看那个美术馆。于是，他们又去美术馆看了两个钟头画展。
晓茵觉得今天真是不虚此行。李珉一直在旁边给她讲解。土著印第安人的历史他知道得很多，对画儿也颇有鉴赏能力。馆内不便大声说话，他便用他那悦耳的男中音在晓茵耳边小声娓娓道来。他看什么都看得很认真，有字之处一定从头看到尾。晓茵一开始由于离他近有些心神不宁，过了一会儿被他的一本正经所感染，也集中起精神来。
傍晚时分，他们从美术馆出来。李珉说承蒙晓茵作陪，度过了充实快乐的一天，一定要请她吃晚饭予以答谢。晓茵知道很多访问学者由于出来的时间不长，手头比较拮据，一般都很节省，尽量存些钱回去时买点东西。她很高兴李珉不是那种吝啬鬼，但让他破费心里又颇觉过意不去。推辞一番，见李珉不肯罢休，便说恭敬不如从命。
晓茵开车寻到一家气氛很好、又不很昂贵的西餐馆。
吃饭的时候，李珉一直情绪高涨，海阔天空，话语不断。他说，白人的祖先当初对土著印第安人的摧毁够残酷的，可是现在美国人为了保护土著文化能够不顾羞耻做这样的工作也算难能可贵。他又称赞美国政府聪明，吸收大量移民来建设这个国家。他认为这个国家的财富其实归功于移民，特别是第一代移民，为了生存非常勤劳努力。到了第二代、第三代，他们的环境好转，就不像他们的祖、父辈那么努力了。美国的新移民又源源而来。美国的移民政策对高学历、有特殊才能之人优惠更乃英明之策。这些特殊人才不但对此地做出了贡献，还可以尽情地发挥他们的才能、认识自己的人生价值，而他们凭着自己的才能和智慧也确实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待遇。这才是“按劳取酬”，这也是这个国家吸引人的地方。
“这个国家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啊！晓茵，你说是不是？”
晓茵点着头。
“美国没有很长的历史，美国人不必背历史的包袱，所以这个社会不保守。他们欢迎并吸纳各种外来文化。他们对黑人有歧视，但是他们接受并且享受黑人带来的音乐；他们不喜欢共产主义中国，但是他们不排斥中国菜，更不排斥优秀的中国学者。好的东西、实用的东西他们都大大方方地吸收进来。美国是一个很现实的国家，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追求自由、富裕和更好的生活。很多外国人带着他们的美国梦来到这里，而这个社会为有各种追求、以各种手段谋生的人提供了他们需要的、适合他们的机会。只要努力，谁都可能成功。当然，人们在追求美国梦的同时，一定会伴随着辛酸、痛苦乃至失望，因为这里并非天堂。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因为这里确实有她的魅力。”
他突然停下问道：“你觉得美国的魅力在哪里？”
“先进。”
“是啊，美国有一流的实验室，有足够的资金，集聚了世界的精英，科学岂能不发达？我想将来很多中国留学生会留下来，正像你说的那样：现代化的生活、丰富的藏书、一流的实验室、最新的信息，这些确实太吸引人了。”
晓茵为他还记得自己的话而暗暗高兴。
他接着说，“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就是有骨气、有自尊心和爱国心，当然也会出几个败类。如果在异乡受到歧视、受到不公平对待而无法圆自己的梦时，他们便不会委曲求全留在这里。当清洁工、在饭店端盘子刷碗，过渡时期可以忍受，长久谋生则是另一回事。这当然也要看我们国家的政策了，如果善待知识分子，很多人还是会回去的。自己的国家好的话，谁不愿意生活在自己的国家呢？有的人选择做二等公民、三等公民留在国外还不是为了自由、为了生活得好一点儿。追求自由和享受是人的本能嘛！”
晓茵问他若有机会想不想留下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这个国家再好也没有我一角儿。与其在此地做个二等公民三等公民，我干吗不回去做我的一等公民？”
第一部分 在洛杉矶往事历历（7）
李珉问晓茵打什么工，晓茵告诉他假期在一家快餐店端盘子，开学后给教授做助手。李珉问她助手工作是否辛苦，晓茵道：“有的教授很体谅学生，有的教授则很难侍候。有些教授明显瞧不起大陆中国学生。”见李珉盯着她听得出神，晓茵接着说：“暑假前，有个可恶的教授问我们几个大陆和台湾留学生：你们暑假做什么？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就自问自答起来：你们台湾人有钱，大概要到哪儿去开心享受吧？你们大陆人得去打工赚钱付账单，Right？看他那摇头撇嘴的德行，我要是男的，非照他那猴脸一巴掌打过去不可。”
李珉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被她稚气的表情和她的气话给逗笑了，边笑边说：“男人若是被女人打了嘴巴才更损自尊呢。”见晓茵腼腆不语，李珉收敛笑容劝道：“在国外难免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万事不必执著。在这儿的目的是学习知识，除此之外不要介意才好，哪个社会都有人渣，碰到人渣你用常理与他们计较岂不是对牛弹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最重要的就是保护自己。”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打量了晓茵一眼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晓茵还在想着他的劝告，听李珉问她年龄就顽皮地说：“Thisismyprivacy。”（这是我的隐私）又马上反问他：“你多大了？”李珉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答道：“三十八。”晓茵告诉他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不是小姑娘而是老姑娘了。李珉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晓茵也盯着李珉看了几秒钟，眼睛转了几个圈，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道：“你，你几岁上学呀？”
“我六岁上学，走了我母亲的一个学生的后门，他是我小学的校长。初一时我家搬家，我母亲怕我偷懒不学习，转学时又高报了一年，所以比同年龄人早毕业。怎么，算出我年龄不对劲儿了？”
“没有。”晓茵赶快否认，心想他一定很聪明，她已从他大学的那位留学生那里了解到他是文革前北大物理系毕业的。
晓茵把李珉送到琼斯家门口，李珉下了车扶着车窗似乎想说什么，扭捏了半天口中只出来几个“啊”字。见他这样，晓茵觉得好笑：骄傲的大男人，怎么摆出一副小女儿状。她说了声“Goodnight”，踩了一下油门开走了。开出好远，从车镜里见李珉仍站在院中朝她行驶的方向呆呆地望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李珉再没露面，晓茵有那么一点儿被遗忘了的失落感，“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现用现交！实用主义！没有礼貌！没有人情！”抱怨过后，她不但没有解气，还似乎增加了少许惆怅。
平日除了上课，就是做那月薪一千块的助手工作。到了星期五，她查看一下她知道的几个展览馆、画廊是否换了新的内容，她知道李珉对这些有兴趣。周末李珉没来找她，她一度想给他打个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打，专心做了两天功课。
下一个星期四的晚上，晓茵正在二楼房内看书，忽然院中传来李珉的说话声，她朝窗外一望，李珉站在院中，正与迈克交谈着。
琳达喊他们进来。晓茵出门顺着楼梯向下望着。
李珉抬头看见她，冲她一笑，“下来呀，我是来找你的。”晓茵掩藏着内心的欢喜，故意冷冷道：“是来找司机的吧？”她的本意是责备他不用车不来看她，没想到李珉毫不客气地说：“是啊，是要劳驾你开车。”一句话气得晓茵一屁股坐在刚走下一半的楼梯台阶上，不往下走了。
琳达大声招呼他们到客厅来坐，她已倒了咖啡。李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