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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个道理:单位要改革,但是裁人只能裁没有背景的,不然就会有麻烦,别人都弄不动,于是结果全单位就只裁了一个能弄动的,没有背景、没有势力、手无寸铁,虽然这个不是最出色的但也决不是最次的,而且还老老实实干活。但是不解聘这个人又解聘谁呢?
如果我知道离婚会导致失业,会落到养不了扣扣这一步,我是决不会主动提出的,我需要自尊,但我更需要生存。闵文起不是一个没心肠的人,如果他知道我被解聘,他一定会尽他最大的努力帮我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但他离婚不久就下海到广东惠州去了,一直没有音讯,连扣扣的生活费都没法寄来,如果不是母亲把扣扣接回去,我的一点工资请了保姆就连吃饭都不够了。
有人说性是婚姻生活中至为关键的一环,如果性生活和谐,任何外部因素都不会导致离婚,这是男性独身者许森对我说的。这话使我大吃一惊,我压根儿想不到性在男人的生活中有如此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但我一想世界上每时每地都大量滋生强奸犯,严打都禁不住,我相信这是真的。
私人诊所
私人的妇科诊所遍布在深圳的高楼之间,像沙子掺和在水泥之中,这是像深圳这样一座城市所必需的设施,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比公共厕所还重要。
离深圳不太远的省份,那些小城市或县城里的医院、妇幼保健院的妇科医生或护士,她们中有一些艺高胆大者,以及一些艺虽不高胆却大者,抱负着私人诊所这个唯一的理想以及发财致富的隐秘心愿,辞了职或者提前退了休,倾囊而出奔赴深圳。私人诊所,这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的词汇,它已经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几十年,几十年就像上千年那么久,凡是没有在我们周围出现过的事物,它们消失了几十年和上千年没有什么区别,私人诊所只是我们的祖父一辈人目睹的事物,它跟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口里说出来没有什么两样,全都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楼,悬挂在天边,跟我们毫无关系。现在它忽然从天边掉落下来,抵达它的路途依稀可见。
充满了热情和野心的女人,把单位的种种不如意抛在了身后(私人诊所就是梦中个人的天堂,不必开会、挨批评、罚奖金、与同行明争暗斗),顿时身轻如燕,一路坐着火车或汽车,风尘仆仆、腾云驾雾、精神亢奋地来到深圳,她们用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毕生积蓄,打通关节、租下门面、拿到执照,天堂的大门哗啦啦地就打开了,她们只需买一张产床或两张产床就够了,只需买几件手术器械、一点常用的消毒药就够了,床单铺上,消毒锅冒着蒸汽,把一块白色的布帘拉上,各式器械在这块私人的领地里去尽了单位的枯燥与沉重,发出优美的丁丁之声。
一个女人的雄伟理想就这样实现了,她没想到真的就这样实现了,只需从小县城来到深圳,只需跑跑腿(并没有跑断),把钱拿出来(虽然花得精光,但很快就会回来的),真是比她想象的容易得多,这是一个意志坚强并且带有一点狂想激情的女人,她辞职的时候横下了一条心,准备上刀山下火海开创她的事业,她在亢奋之中把石头当作山,只需出一分力的地方她也要出十分力。于是事情办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有点纳闷,好像赴汤蹈火的心愿未了,事情的经过反而觉得平淡。
实现了雄伟理想的前助产士在她窄小的门面挂出了一个大大的招牌,白底红字,上面是两行坚定的宋体:无痛人流、放环。然后她坐在一张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等待那些心怀鬼胎(这是一个天性有点恶毒的女人,二十年妇产科生涯的磨炼,使她将女人的身体看成了机床,而她也变成了某种只有意志没有怜悯的另一种机床,心怀鬼胎是她对那些未婚同居、不慎怀孕的女孩子的最准确最能代表她心情的词汇)的女孩子来到诊所的门口并在那里徘徊。
任何女孩子,只要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前助产士就会像鬼一样突然出现在女孩子的面前。她一脸年富力强的细小皱纹(跟那种因憔悴和疲惫而生的软弱无力的皱纹绝对两样,我们应该看到过,确实有一种皱纹充满坚毅、信心以及不容抗拒的吸引力)和她浅浅的笑意像一面墙落在女孩的面前。
她对女孩说:不要紧的。
那些心里有事的女孩子一听就听懂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它就像一张干净柔软的床直接落到女孩的身边,虽然简单却充满了舒服的气息。而这个心里有事的女孩已经疲惫不堪,紧张万分,如同惊弓之鸟,她恶心想吐人很难受,一路忍着难受走过了几条街道,她们毫无经验,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事情做掉,就像一个从未出过门的人要单独到一个遥远而陌生并且语言不通的地方去,她一点都不知道怎样才能不坐错车,万一坐错了车到了一个她不打算去的陌生地方怎么办。女孩脑子里一片茫然,街道和高楼茫然地连成一片,犹如浓雾之中的悬崖。这时女孩听见有人说:不要紧的。
这句普通的话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轻易就变成了别的东西,它来自一个女人的职业习惯和职业伎俩,它一百遍地从这个女人的嘴里说出,比口水还要普通,它出发的时候只是四个语音,但它中途就变成了四条腿,落到那女孩耳朵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张舒服的椅子,女孩不假思考就坐在了上面。
女人说:一点都不疼,一点都不疼。她说先交钱,放环80元,人流300~500元。女人坐在诊所正对着门口的椅子上,心里默念着这三个数字,目光炯炯。
关于南红八
南红有一天就来到了这里。
那是她生日的前一天,这一天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到去放环,一个金属环放在身体里就能从容、安全、不受制于他人、免受侮辱和疼痛,那些冰冷的器盂、巫器、刑具、祭器的混合体,刀、刮、撑开的工具、酒精的气味、身着白大褂的狠毒的巫婆(它们常常在应该来月经而又没有来的日子里伴随着噩梦来临,它们隔一段时间就要来临,它们在噩梦或幻觉中被夸大和变形,以加倍狰狞的面目和令人头晕的速度在我们头顶盘旋,并发出苍蝇那样的嗡嗡声。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来临,像彗星掠过地球)从此将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这是多么的好!
南红听别人说,放环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最多十分钟,一点都不难受。她来到这里,听到了同样的一句话:不要紧的。
诊所女人的这句话开启了无数女孩的人生,她们从这扇平凡的门一骨碌地滑下来,有许多人滚到了安全柔软的草地上,毫发无伤,也有人跌到水沟里或撞到石头上。那个撞到石头上头破血流的人就是南红,她疼痛不止,冷汗直冒,脸色迅速变成了土黄的颜色,她像一只快死的病猫缩在产床上,根本下不来。
前助产士说:环已经放上了,你要是自己回不去,我可以帮你打电话找你男朋友来接你。
助产士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回去躺躺就好了。
电话号码到底在哪里呢?她翻着南红的衣服问,又说:总不至于没有男朋友吧,没有来放什么环!
南红缩在产床上,觉得自己就像被什么人装进了一个叫作“痛”的容器里,彻头彻尾被痛所覆盖,那些跟痛没有关系的东西统统被隔在外头,她身上一层冷汗,从里到外地痛,那个女人的话还远远地在这个容器之外,她听见一些陌生的声音(水声、收拾器械的丁丁声,以及说话的声音),在这片隔着一层东西的声音中有一词跳出来撞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男朋友”、“电话号码”,她的痛阻隔了这些词,使它们连不起来,她不知道它们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女人再次走到她跟前,分开她的双腿看了一下,她就像一个入容器的不速之物,把空气中那种跟“痛”有关的气体搅得流动起来,刚刚麻木一点的痛觉顷刻聚集起来,它们迅速集合,从两腿之间到下腹,那里有一个铁的圆环,发送着一种类似冰冷的灼热,或者是灼热的冰冷,一种锐利,但并不是单一指向的疼痛,它360度地将锐不可当的疼痛发送到发梢与指尖。
女人的脸在她的上方,她的嘴对着南红的腹部说:把你男朋友的电话号码给我。这次女人的话由于伴随着新的痛感而刺破那隔着的一层东西,南红听见了她的话,但她痛得直吸气,说不出话。
女人从南红的手袋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本,南红自己找到史红星的呼机号。诊所女人进进出出,她说你咬咬牙躺到那边的一张床上去,不然一会儿有人来了不好办。
史红星一直没有复机。呼了三四次还是没有复机。
诊所女人重新坐到了正对着门口的那张椅子上。
天阴了下来,街上行人稀少多了。没有女孩停留在诊所门口。
女人懒懒地走到里屋,怜悯地看南红,说:天快下雨了。她又踱到厨房,指挥小工煲鱼头汤。南红明白,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她挣扎着穿好衣服,又在床沿侧躺了一会儿,再挣扎着挪到大门口。她弯着腰蹲在路旁,等着了一辆车。
到家的时候才下起了雨。
酱色生活
现在当我想到婚后几年的忙乱生活时,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高密度的物象无限重叠的图景,我看到无限多的锅碗盆瓢、案板水龙头、面条鸡蛋西红柿、衣服床单洗衣机以及更多的别的什么重叠在一起,它们毫无规则密不透风地堆积,就像一件刻意反艺术过于前卫的装置作品,又像一幅以这片堆积为素材的前卫油画,它的构图跟装置作品完全一样,只不过后者是实物,每种物品呈现它们本来的颜色,锅是铝质的碗是瓷的水龙头是铁的,面条就是面条的颜色,西红柿在这堆颜色中呈现一种怪异的红(如果在阳光充沛的菜园里,番茄红在绿叶的照射下健康明媚闪耀着光泽),而在那幅我臆想的油画中,所有的物品全都是同一种单一的颜色,一种介于土黄和酱黄之间的棕色,我不能准确地描述这种颜色,但我不用抬头就看到了它们,无论我从哪个角度看过去,它们重叠的程度都是一样的,这是一幅无法审美的图案,它浓缩了我五年的生活,当我置身其外,我还感到头晕和窒息,但我从前在它们之中却过了整整五年。我在它们的空隙中(置身其中就会有空隙,就像水面并没有一道缝,当我们跳进去,我们自身就成了缝隙)睡觉、吃饭、做菜、洗衣服,我的头顶是锅盖、鼻子尖顶着锅铲,左边的耳垂挂着去污粉,右边的耳垂挂着洗洁净,左边的脸颊是土豆,右边的脸颊是鸡蛋,我的肩膀一碰就碰到了大白菜,它富有弹性凉丝丝的帮子在我的皮肤上留下的触感一直延续至今。
在这样一幅布满了陈旧的酱黄色的超现实图画之外是一些生活的噪音,当我心烦意乱、对生活充满敌意的时候,那些锅碗盆瓢的声音像垃圾一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让人分辨不出具体的声音,噪音就是这样形成的。在有的时候,当我心情比较平和,当我观望这幅耳垂挂着去污粉的奇怪图案时,它们的色彩会渐渐复原,由酱黄的颜色变成米黄、变成米白,在米白这种朴素轻盈的颜色上每种物品的颜色迅速复原了,它们不是复原到我过去生活中的样子(生活灰扑扑的,所有东西一进入生活就会变得陈旧,只有电视广告或者画册上的东西新鲜光洁,给人一种虚假的美感),而是往前走得更远,恢复到它们在商店或者在菜园里本来的颜色。这时我看到的就像是多媒体电脑中图像清晰色彩鲜艳伴有音乐的一个画面,它在教孩子们认识水果和英语,fruit,一大盆水果,音乐响一下,其中的一种应声而起,在空中跳一跳,回到果盆里,变成了一种新的颜色,苹果跳一跳,变成红的,再跳一跳,变成了绿的。
我知道扯到多媒体实在有点扯远了,这是因为昨天我百般无聊,在大街上乱走,站在一个电脑商店透明的大玻璃前看到了那些鲜艳的画面。当我继续回想我的生活时就免不了受到它们的影响,那幅物品密集的生活图案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像多媒体的画面一样虚假和可爱。钢精锅跳一跳,变回商店橱窗时代那样亮闪闪的,甚至亮得有些晃眼;西红柿从陈旧的颜色中跳一跳,马上变得像它的菜园时光一样鲜红,闪耀着太阳的光泽;黄瓜也还原为绿色,甚至还有顶上的小黄花和清晰可见的茸毛。我知道,这意味着再枯燥乏味的生活也有美妙的瞬间。
皮影或动画
与那一片酱黄色相对的是一个灰色的院子,我在工作日里像一个皮影戏的人物那样没有重量地动来动去。
皮影化的过程从早晨挤公共汽车开始,一挤公共汽车,吱的一下,立马就变成了皮影。我们常常在车上听到有人抱怨:挤什么,都快挤成照片了!皮影就是公共汽车上无数照片中的一种,只不过比照片更薄更不独立,唯一的优点是还能够动作。
皮影林多米从公共汽车里挤出来,走进办公室,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稿子从她的头顶进入她的身体,曲曲折折地充满了她身体中那些原本是肌肉和骨骼的地方,她的身体开始鼓胀起来,透过她薄而透明的皮肤可以看到不少平淡无奇的词组和句子在她的身体里冲来撞去。在某些清闲的日子里,这些平庸乏味的句子无聊地在她的身体里飘浮,像一些古怪的被虫子咬过的羽毛,无聊地飘来飘去,红色的墨水从她的指尖流进去,有些字被改成红色的字。而在另一些繁忙的日子里,稿子从头顶直灌而入,它们像垃圾袋里的废纸一样被挤得紧紧的,一点空隙都没有,这时候看上去的林多米就像一只透明的垃圾桶,里面是各种质地的废纸,它们的词句、对与错、好与坏统统挤压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然后,阅读加工过的稿件从四肢末梢排泄出来,送到主任大弯的手里。
然后送给主管主编。然后在编前会上宣读,然后送到照排车间,然后画版,然后是一样二样贴样清样。在三四天的时间中,如果我们要集中再现林多米在职业中的忙乱情形,有必要把皮影变成动画,从形式上看,皮影毕竟比较平面,空间有限,无非是从这头到那头,再从那头到这头,在加快的速度中变得无趣。而把林多米所在的环境变成动画的环境,把皮影林多米变成动画林多米,事情就会变得有趣得多,也不失其概括性。
我们将会看到在那个迷宫的巨大院子里,部机关的12层高楼灰而巍峨,此外还有气派非凡的院中院,低矮而紧密的灰色矮墙、飞檐的屋顶、朱红色的门,如果屋顶是黄色琉璃瓦简直就跟故宫的偏殿相去不远,这样的小院不用说就是部长办公所在地。环境时报在高楼旁边的一排简易平房里,墙壁和屋顶都是用简易材料(瓦楞板什么的)做成,它又瘦又矮,就像是高楼吐出的好几口唾沫。
在这幅一目了然的全景图中,动画林多米像一只虫子一样跳来跳去,从一间平房跳到另一间平房,穿梭不停。她的路线互相交叉,像一团乱麻,在我们看来实在没什么意思,不知目的何在。我们还看到,在这座迷宫般的院子里,在高大的树木和房屋之间,林多米更像一只忙碌的蚂蚁。
她的头发因为忙碌而缺乏料理,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干涩发黄,她用橡皮筋随便扎在脑后,这是一种最普通最没有味道的发式,是所有有年幼的孩子又有繁忙工作的女人共同的发式,它比50年代的齐耳短发还要方便,短发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剪短,这种马尾巴就没有这样的麻烦。
这个自从生了孩子后就没有时间收拾自己的女人,嘴唇干涩、脸色灰黄,身体干瘦,由此我想到,这个迷宫般的院子一定存在着某种场,专门吸收人特别是女人身上的水分,它缓慢地却从不中断地干这件事。
这个女人总是穿着灰色的衣服。浅灰的T恤、铁灰的灯芯绒、黑灰的羽绒衣,各种不同的灰色跟随这个女人穿越一年四季,它们像深深浅浅的灰尘堆积在她的身上,这使她看起来常年灰扑扑的。
这种对灰色的钟爱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吗?是因为灰色禁脏?还是心情灰暗没有亮色的体现?抑或是她天生就不爱张扬?
没有人会想这些。人总是对时装感兴趣,对那些引人注目的东西,对新鲜的质地和款式又摸又捏,远观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