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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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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生命是麻烦

    1986年的中国,虽说不上物欲横流,人们也待从精神的荒漠里慢慢苏醒。最早下海的一批人暴发了,更多的人蠢蠢欲动。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呵,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人们因激动和狂想流出汗珠来。燥热,不安,古老的国度从未如此骚动过,焕发出勃勃生机。    
      阿姐不嫉妒有钱人,她没钱,却过着有钱人的生活。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时代的大潮里去了。她和他们一起“做生意”,赚他们的辛苦钱。她忍心。伤风败俗。她有自己的解释。她说,你以为他们的钱来得地道吗?一群暴发户,坑蒙拐骗,贪赃枉法,逃税漏税。你以为他们赚了钱就会行善?呸!不过是用来挥霍,吃喝玩乐,嫖女人,做脏事。都是钻空子,她很知道,暴发户钻法律的空子,而她钻道德的空子。她做这一切心安理得。    
      她说过,男人就是要被骗,要不长不大。    
      我笑道,男人长大了,也许会变得更坏。    
      她说,那我不管。我能做到的,就是要让他们坏得小心一些,不要太恣意妄为。    
      我说,那更可怕了。坏不可怕,可怕的是坏得小心翼翼,不露痕迹。    
      她朝我笑道,我也坏得不露痕迹吧?这也是男人教的,现在我学会了,再还给他们,也算是礼尚往来。    
      总之,她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说服自己。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本不需要理由。我告诉她我很担心,钻法律空子的可能会逃掉惩罚,钻道德空子的,法律正在等着她。    
      她把双手叉在胸前,“唉”一声笑道,有什么办法呢?认了吧,人生就是这样不公平。    
      此刻,她站在屋子的中央,环扫四周。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她亲手挣来的,挂在她的名下,由她一样样添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它来得有多不容易!冒着风险,艰难珍贵。她由衷地疼惜它,拿眼睛抚摸它,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爱和同情。她缠绵悱恻,情意绵绵。    
      我看见了一个女人,怎样站在她的年代里,爱着,恨着,可是很清醒。她必须有所附丽。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这炎夏一样的时代却紧紧包裹着她,她听到蝉声聒噪了吗?抑或看见尘土在飞扬?阳光一片片的,热,烦躁,汗涔涔的,她只是静不下心来。谁能相信呢,她的物质生活较之于同时代的中国人,竟提早整整十年。1986年的她,在过1996年的生活。1996年的她……谁能看得见呢?她会在哪呢?她知道吗?    
      她突然抱住了我,把头磕在我的肩膀上,拿手指搓揉我的脊梁骨,竟哧哧地笑起来。她笑得如此孩子气,像一个痴呆的婴儿。她说,做爱吧。啊?做爱吧。她的声音如此迫切,像在哀求。她解我的衣扣,动作粗野而鲁莽。总之,她任性之极,就像在耍闹。我能够懂得,有什么东西突然间袭击了我的阿姐,她感到害怕了。她害怕什么呢?    
      我把她放倒在床上,我的身体随着她一起飘摇,坠落,颠沛流离。它几乎是软弱的,沮丧的。可是它也愤怒,偶尔发出咆哮的声音。没有比这样的情境更让我彻底明白一件事情:什么都来不及了,对我的阿姐来说,爱情,快乐,物质,肉体享乐……都是一瞬间的事。来不及了,一切太匆匆。    
      至于我自己呢,我不知道这十六年来我都干了些什么。我用十六年的时间去忘记一个女人,忘记她给我的生活曾造就的阴影。我像浮萍一样生活,虚度年华,又不甘寂寞。我在社会上跌打滚爬,左冲右突,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钱。    
      不能说我是奸商,严格意义上,我不是。现在生意难做了,不比从前,在阿姐那个时代,一夜暴富算不得什么神话,搁现在就不行。经过十年的狂躁发展,社会稳定了,制度健全了。    
      我是说,老老实实做点小本生意是重要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人不再信任了。    
      我提防心很重,也许我提防心一向很重,但是我不能忘记,和阿姐一起生活的两年,她曾带我四处行骗。我见过太多的人和事,看他们怎样被玩弄于她的股掌,却无知无觉。    
      我不知道这些以后,我是否有过真正的爱情,也许有过,但骨子里又很怀疑。到了后来,我几乎厌倦了和女人的相处,真的很累。额外的东西太多了,她们总爱谈婚论嫁,拐弯抹角地说,翻来覆去地说。没错,我是发了点小财,有一家经营不错的公司,有车,有房产。她们是爱我这个人吗?我猜不是。我这么一个人,懒散,蔫,没学识,没才华,对女人不够耐心。    
      我对一切都不起劲,除了钱。——我猜,她们爱的是我用钱提供的那份生活。    
      老实说,是在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身上已经没有爱了。我相信爱,有时也盼望它到来,为一个女人魂牵梦萦,失魂落魄,为她热血沸腾,为她受苦,为她犯罪……可是这么多年来,没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恋爱是谈过一些,很安静,很正常,总的来说,相敬如宾。我想,这不是她们的问题,这是我的问题。    
      我丧失了爱的能力,从我十八岁和阿姐分手。我不会忘记十八岁的我,摆脱了一桩爱情的羁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以为从此获得了自由。我雄心勃勃,一身蛮劲。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重新学画,再恋爱。我也这么去做了,可是事与愿违,我做得不好。    
      这一切是缘于阿姐吗?我不知道。她是否从我身上带走了什么?理想?爱情?对人世不多的一点幻想?现在的我,很像一具躯壳,慢条斯理地活下来,仅仅为过物质生活。我想于其中汲取微弱的光,就像当年的阿姐一样,我态度虔诚,心甘情愿地躺在其中,任它们埋葬。我就像她的影子。人走了,她的影子留了下来,附在我的身上。她代我去思想,去说话,去行事。——我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按照她的旨意去生活。我如此服从,就像习惯。    
      来看看这么多年来,我的“幸福生活”吧。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男子,衣食无忧。每天洗澡修面,口腔清洁。开着“本田”上班下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知道我是这芸芸众生的一分子。即便不照镜子,我也能看见自己那张小资的脸,平安而富足。一张黄色的脸,神情茫然呆滞,我想这是因为疲乏。    
      有时我觉得自己真是累极了。我必须工作,每天像陀螺一样被牵着四处跑,深夜回家躺到床上,瘫软如泥。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理应觉得空虚,可是没有,因为不久我就睡着了。我想说,我喜欢这种感觉,虽劳碌麻木,可是一觉醒来是早晨,满屋子的天光,白窗帘飘飘欲仙,我迅速盘算一下公司的事务,精神抖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以为自己还算热爱生活,且身体健康,二十八岁以后,每周坚持锻炼。邀三两个朋友,周二打网球,周末爬香山。此外,我还办了一张游泳卡,没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去游泳。我用正确的方式浪费时间,生活充实而优裕。近一两年来,我甚至开始洁身自好了。我想说,这很了不起。我不再去找小姐,没什么意思,这类事做多了,我会小瞧自己。兴致好的时候,    
      我便约约姑娘,和她们坐坐“星巴克”,在四目对视的一瞬间,我相信自己是笑了,眼神很亮,很愉快。晚十点之前,我送她们回家。    
      至于性生活嘛,这我可说不好。你知道,对一个单身男子来说,这是个问题。我不是说,我找不到姑娘睡觉,姑娘有的是,可是睡完了以后怎么办?这是个问题。凭经验而论,我知道有的姑娘是可以碰的,而有的则不可以。有的你可以随便带她上床,而有的也只能坐坐“星巴克”。这里头有个“度”的问题,弄不好就会惹麻烦。唉!良家女子纵有千般好,可是一沾上了身,她就好比藤蔓缠上了树,非逼你娶她不可。我告诉你,头都大了!    
      这里顺带说一句,我不是个恶棍,我尊重一切的女性,并热爱她们。可是我不想结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三十二岁了,单身,我不想负什么责任。我不可能每次带姑娘上床,就事先跟她打招呼说:嗨,听我说,姑娘,我不可能跟你结婚。或者说,假设我不跟你结婚,你还愿意和我做爱吗?我不能这么问。第一,太傻。第二,我也不能保证她就不会成为我的妻子。每次我总希望这是最后一个,我会爱上她,娶她,和她过和和美美的日子。但是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希望落空了。    
      可是我曾允诺过阿姐的,要尽早结婚。我几乎实现了她所有的愿望:忘掉她;从良过普通人的生活;挣一份辛苦钱,安分守己去享受生活。——我实现了她所有的愿望,可只在结婚这一点上……阿姐,我做不到。    
      生命是麻烦,阿姐。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过着自欺欺人的生活,表面光洁如玉,可内里不堪一击。我曾以为自己很“幸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最终都能得手。我怀疑我从未真正痛苦过,为一个姑娘,或者为友谊。……让我想想,这是哪一年的事了。噢,1986年。在这一年里,我痛失过一个好友,然后开始了一场爱情。我常常哭泣,那时我敏感,多情,还是个少年,心像青草一样能掐出汁来。    
      多少年过去了,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忙忙碌碌,麻木不仁。也许我“痛苦”过:一场谈判失败,一个订单飞了,我的员工背叛了我……净是这些。那些为女人如痴如狂、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日子是怎么走丢的呢,我再也不会知道。    
      这个秋天,我总在问自己,你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如此沮丧?我没法回答。我不想说,我父亲的死打击了我这一类的话,事实上我很麻木,神情干巴巴的,人变得很痴呆。从南京回来以后,我就病了。我躺在病榻上一个秋天,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不以为自己是真的病了,也许是悒郁所致,也许是受了点惊吓。我总觉得我应该大病一场,我累极了,能有时间躺下来看看窗外的蓝天,整理一下自己的生活,想想生命,青春,爱情这些空洞无用的东西,我会觉得自己富足而奢侈。    
    有多少年,我远离了这些东西。我害怕吗?也许吧。可是为什么想起它,我又会心驰神往?    
    如果单看表面,我自己也察觉不出我生活的变化,房间还算整洁,一日三餐,偶尔接听一下电话……有时我会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总之没个精气神儿。你也许会说,不要紧,情绪所致,过一阵子就好了。可我担心事实并非如此,它要坏得多。    
    我看见一样东西倒塌了,就在这年秋天;它在我的心里,苦苦支撑我很多年。现在它一片狼藉。我看见一样东西倒塌了,阿姐,这是真的。它发出轰然的巨响,灰尘像热气一样冒散。    
    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活着不容易。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走了,他与我曾有着血肉的联结。    
    这才是我生命的一切:爱。成长。久已消失的青春往事。各种纠缠和烦恼。我父亲。阿姐。    
    


第三部可是我在乎

    我的阿姐回来了。这一天迟早会回来的,因为我爱她。总有一天,我会找回她。我想跟她说,阿姐,我病了。轻轻地嗫嚅着嘴唇,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眼神散淡而无辜。    
      或者强打精神,装作很不在乎的样子,表现男子汉的尊严。还会跟她说,阿姐,我父亲……    
      我说不下去了。我会哭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撕心裂肺的,可是不发出声音。    
      只在这时,我才看见了十六年前的那个孩子。他一直没有长大,时光在十六年前就凝固了。    
      即便他现在已经三十二岁了,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软弱,需要安慰。当他遇到不顺心的事时,他就会想起阿姐。他生命的轨迹一目了然,无外乎周旋于父亲和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两个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最终他选择了女人。这事发生在1986。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事都发生在1986,真是见鬼了。    
      那年秋天,我参加了美院附中的入学考试,等录取通知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一封信。信不长,几乎是大发雷霆,命令我立即回南京,要不他将断绝和我的关系,并不再支付我的生活费,学习费,总之,“一个子儿也甭想。”他骂我是畜生,和一个年岁几乎能做我母亲的人在一起,简直是乱伦。他说得对极了,我丢人现眼,不争气,丑事做尽。    
      我把这事和阿姐商量,她说,你看呢?    
      我自然说,我是不会离开她的。我哭了,拿衣袖去擦眼泪。    
      她看了我一眼,笑道,为谁哭?为父亲还是为我?她把我搂在怀里,拿手指一绺一绺地挑我的头发。    
      她说,真奇怪,怎么就知道了呢?难不成是你那位张伯伯?是房东告诉他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有一次散步,我领她去我租赁的小屋看看。房东是一对四十来岁的中年夫妇,过来搭讪时,阿姐胡诌道,他是我表侄,以后还得多依仗你们。房东说,付了房钱,也不见回来住,倒是可惜了。阿姐说,暂时住我家,和我儿子搭个伴。房东笑道,你才多大?    
      就有儿子了?阿姐笑道,我儿子都十二了。我结婚早,今年也三十二了。房东叹道,倒真显年轻,看上去跟姑娘似的。    
      屋子里灯光幽暗,趁房东转过头的间隙,阿姐把手指伸在我的手心里轻轻挠着,这动作很是轻佻,尤其在这种场合,更显得紧张刺激,撩人心弦。这女人具有偷情者的一切素质,胆大无耻,擅长制造激荡气氛。房东走了以后,她把门掩上,抱着我亲吻,一边回头看着,哧哧地笑着。我把灯熄灭,把她往床上推去,她抵挡着,把灯又打开。就这样,关灯灭灯,虽未做成什么,身体的搏斗也自疯狂。    
      我说,这能说明什么?他们又没看见……    
      阿姐笑道,你懂个屁!噢,照你这么说,捉奸就非得捉到床上?男盗女娼这类事,明眼人一打眼就知道,你再撇清都没用,全在脸上写着呢。    
      总之,事情又一次摆到我面前,非逼我做出选择。我这一生最怕选择,非A即B,哪一个我都舍不得。在我十六岁那年,只发生这么一桩事情,却一再节外生枝,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不就是一场恋爱吗?我是个孩子,她大我十六岁。我父亲只知道她大我十六岁,却不知道比这更危险的,是她的职业。    
      他不会理解,这桩发生在小男孩和成年女人之间的爱情。——我的父亲已经远离了爱情。青春于他就像一场梦幻,他从其中厮杀出来,想起来的时候只有嘲讽。他不会知道,我经过怎样的一个夏天,面对的是何等样的一个女人……她之于我,就像我母亲之于他。——世上确实有这样一类女子,天生被赋予某种能力,她们来到人世,就是为了改变男子。    
      我父亲试图纠正我。他不想一个女人从此改变我,至于是哪些改变,他自然还不清楚。他只是凭借直觉,他的这个儿子柔弱,没有定力,而且不辨是非,简直让人头疼。照他的理解,我已经坏了,正处在堕落的边缘。试想,能跟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胡搞,胆子越来越大了,怕将来胡作非为的那一天也会有。    
      我父亲怎会知道,我胡作非为的那一天早就开始了。如果我告诉他,从我十岁那年起的种种往事,他肯定会吓一跳。他在信里说,他想把我拉回来,不是为了尽责任和义务,而是为了面子。原话是这么说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姐微笑着看信,一边点评道,唔,不错,你父亲骂得很对,你要是我的儿子,我也会这样骂你。她把信折起来,托着腮看我。她建议我回南京,和父亲谈一次,以求他的谅解。我说,他不会谅解的,他只会把我痛打一顿。    
      阿姐说,他不会的。我问为什么。她笑道,因为他知道,你已经是个男人了。我咬牙笑。她歪着头打量我半天,蹙眉笑道,就一个夏天,这个小男孩就变成男人了。怎么变的呢?——她摇着头,很不相信的样子。    
      我说,这得问你自己。    
      她把手半遮住眼睛,笑着唉叹一声。从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一张稚气的脸,下巴干净光洁,还来不及长胡须。有小小的喉结,卡在脖颈上一动一动的,像“活塞”。他看上去体质瘦弱,可是每天清晨醒来,小玩意儿坚硬地挺着,那真是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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