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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子到一满把种子: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大地的恩惠。
K一整天根本没有出那个地洞,这样第一天过去了。他在下午醒来,根本不感到饥饿。外面一阵冷风吹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照料,他今年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黎明,能听见小鸟啁啾。
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有时候,他憋闷地在那件黑色短大衣下醒来,双腿紧裹在麻袋里,这时他意识到是白天。一次次他长时间近乎麻痹地躺在灰暗之中,感到疲乏已极,无法把自己从睡魔的铁掌中挣脱出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节奏正在变得缓慢下来。你正在忘掉呼吸,他想对自己说,然而依然没有呼吸地躺着。他抬起一只手,像铅一样沉重,他把手放在心口上:是那么遥远,好像是在另一个国家,他感到一股疲倦在扩张,在合拢。
他在睡眠中穿过一重重的天空,神游八极。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正在被一个老头摇醒。那个老头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身上散发着烟草味儿。他俯身对着K,抓紧K的肩膀。“你必须从这块地上滚出去!”他说道。K试图甩脱他,但是老头的爪子抓得更紧了。“你会惹麻烦的!”老头说道,声音活像嘶嘶的蛇发出来的。
他也梦见了自己的母亲。他和她正行走在群山之中。虽然她双腿沉重,但是她年轻而美丽。他环视天地,指点江山:他胸中充满欢乐与激动。一条条碧带似的河流凸现在淡褐色的大地上;到处都既没有道路也没有房屋;空气是静止的。在他疯狂指点江山的兴奋中,在他双臂如大风车般的旋转中,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带到悬崖边上,有失脚落入天地间一片浩浩虚空的危险;但是他没有一丝胆怯,他知道自己会凌空飞翔。
有时候,他会骤然醒来,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周,还是一个月。他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可能不完全拥有自己。他会说,你必须吃东西,挣扎起来去找个南瓜。但是,随后他又放松了,在一种肉体的快感中伸展着双腿,打着哈欠,那感觉是那么甜美,他毫无所欲毫无所求,只希望躺着,让那快感如波浪一般掠过全身。他没有任何胃口;吃饭,就是拿起东西,迫使它们下到他的食道里,进入他的身体,这似乎是一种陌生的活动。
随后,一步步的,他的睡眠变得越来越轻,而醒着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频繁了。他头脑中开始出现一连串的形象,它们闪现得速度那么快,毫无联系,他简直跟不上。他辗转反侧,睡眠使他感到无法满足,但是又极度精疲力竭无法起来。他开始出现一次次的头疼;他咬紧牙关,随着脑袋里血管的每一次跳动而惊悸。
一场电闪雷鸣的暴风雨来临了。直到隆隆的雷声在远天滚过,K才注意到它。但是随后是一声霹雳就在他头上炸响,倾盆大雨开始哗哗而下。水从地洞的四壁渗进来;水流下溪谷,冲走了溜缝的干泥巴,把他睡觉的地方都淹了。他坐起来,在屋顶的铁皮下屈着脑袋和肩膀。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在哗哗的流水中,他靠在一个角落里,用湿透了的短大衣紧裹住身体,时睡时醒。
他从地洞里出来,来到天光下,由于寒冷而瑟瑟发抖。天空阴云密布,他没办法生火。人不能这样生活,他想。他在那块地周围漫步,走过那个水泵。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然而他感到自己好像一个陌生人或一个鬼魂。这块土地上有了一摊摊的水,那条河里也第一次有了水,一股几码宽的湍急棕色溪流。在远处,一个苍白的东西凸现在蓝灰色的砾石前面。那是什么,他十分惊奇,难道是由于这场雨生出来的一个大白蘑菇?接着他惊讶地认出来,那竟然是一个南瓜。
寒战总是止不住。他四肢没有一点力气;当他把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面时,总是踌躇不决的,好像一个老头。突然之间他觉得必须坐下来,他就坐在了湿淋淋的泥地上。等着他去干的任务似乎太多太艰巨了。我醒得太早了,他想,我的觉还没有睡醒呢。他想自己应该吃些东西,制止住这种眼前看东西总是飘飘忽忽的情况,但是他的胃没有准备。他迫使自己想象一杯茶,一杯放了糖的热乎乎的浓茶;他双手双膝着地,从一个水坑里喝起水来。
当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那里。当他们在很远处的时候,他听见了汽车的轰鸣声,但他以为那是遥远的雷声。直到他们到达了下面农舍的那道大门时,他才看见他们,意识到他们是什么人。他站起来,不由得一阵头晕眼花,又坐下了。一辆汽车停在了那栋房子前面;另一辆,是一辆吉普车轰响着穿过草原向他开来。车上坐着四个人;他看着他们开过来;绝望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最初,他们以为他只是一个流浪汉,一个警察经常收容的迷路者,可以安置在加卡尔斯德里夫。“我就住在这个草原上,”他在回答他们的问题时说,“我不住在别处。”然后,他不得不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休息休息:在他的脑袋里好像有一个锤子在咚咚地敲击,嘴里有一股胆汁的苦味。一个士兵用两个指头拿起他的一条胳膊,晃了晃。K并没有要挣脱。那条胳膊就好像是别人的什么东西,一根从他身体上突出来的棍。“你们认为他靠吃什么活着?”那个士兵问道,“苍蝇?蚂蚁?蚂蚱?”K除了他们的靴子什么也看不见。他闭上了眼睛;有一会儿他似乎从这儿消失了。这时有人给了他肩膀一巴掌,并且把什么东西推到他眼前:一个三明治,两片厚厚的白面包,中间夹着半熟的干香肠。他向后缩着身子,摇了摇头。“吃吧,伙计!”那个恩赐者说道,“让你自己长点力气!”他接过那个三明治,并且咬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咀嚼,他的胃便开始干呕起来。他的头夹在双膝之间,吐出了满嘴的面包和肉,他把那个三明治递回去。“他病了,”一个声音说道,“他一直在喝酒,”另一个说道。
但是随后他们发现了他的家,在大雨之后,这个石头建筑的前墙被雨水冲得赤裸可见了。最初他们轮流双手双膝着地,朝里面窥视。然后,他们掀掉了屋顶,发现了那个地洞整洁的内部,铁锹和斧子,刀、勺子、盘子和缸子,都放在在沙砾层上凿出的一个架子上,还有放大镜和用湿草铺成的床。他们把K带到他的这个杰作面前,扶他站直了,不再有意显得那么宽厚。眼泪在他的脸上奔流。“这是你做的吗?”他们问道。他点了点头。“你独自一个人在这儿吗?”他又点了点头。那个扶着他的士兵猛地把他的手臂扳到他身后。K痛得发出嘘声。“讲实话!”那个士兵说道。“我说的是实话,”K说道。
那辆卡车也到达了;空气中充满了响亮的人声和无线电对讲机的吱吱嘎嘎声;军人们拥过来围着看K和他盖的房子。“队伍铺开!”一个军人喊道,“我要求对这整个地区进行搜索!我们要搜索各个小路,要搜索各个洞穴和坑道,我们要搜索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他降低了声音。他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迷彩服军服;虽然他的军服上没有任何军阶,但是K能够看出他是负责的。“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是哪种人,”他说道。他的目光在不停地转来转去,他似乎不是在专门对任何一个人说话。“你们认为这里没有任何东西,你们脚下的这块土地从来就只有一些破烂发臭的坑道。环顾这样一个地方,你们总是发誓多少英里之内不会有一个活人。可是你们刚一转背他们就从地底下爬出来了。问问他他到这儿有多长时间了。”他转身对着K,提高了嗓音。“你!到这儿有多长时间了?”
“自从去年就在这儿,”K说道,他心里也不知道这个谎话的结果是好是坏。
“那么你的朋友们什么时候来?你的朋友们什么时候会再来?”
K耸了耸肩膀。
“再问他,”那个军官说道,然后转过身去。“继续问他。问他他的朋友们什么时候来。问他他们上次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儿。看看他有没有舌头。看看他是不是像表面上看去那么傻。”
那个扶着K的士兵用拇指和食指捏紧了他的脖子,迫使他屈下身子直到跪在地上,直到他的脸碰到泥土。“你听见那位长官说的话了,”他说道,“那么告诉我。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他打掉了K戴的贝雷帽,把他的脸更用力地往土里按。K的鼻子和嘴唇都被按平了,尝到了潮湿的泥土味。他叹了口气。他们把他提拎起来,扶他站直。他没有睁开眼睛。“那么把你的朋友的事情告诉我们,”那个士兵说道。K摇了摇头。他的胃凹处遭到猛烈的一击,他昏了过去。
第一章第一章(27)
他们把下午的时间花在搜索食品和武器储备上,他们确信这些东西就藏在这里。最初他们搜索了水坝周围的地区,然后他们扩大搜索到那条河上上下下的地区。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使用了一种设备,有耳机和一个黑匣子:K看着他沿着河岸边上缓慢地走着,在土壤松软的地方就把探杆插进土壤。很多南瓜,也许是所有南瓜,都被发现了:那些年轻人不断抱着起获的南瓜走回来,他们把南瓜扔在那块地边堆成一堆。那些南瓜只是使他们更加确定有隐藏的储备(“否则他们为什么把这个瘦猴留在这里呢?”K听见他们议论道)。
他们想要再次盘问他,但是他显然太虚弱了。他们给他茶,他把它喝了,他们试图说服他。“你病了,伙计,”他们说,“你看看你。看看你的朋友们是怎么对待你的。他们根本不关心你发生了什么情况。你想要回家去吗?我们会带你回家,并且使你的生活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让他靠着吉普车的轮子坐着。其中一个捡起那个贝雷帽,把它扔在他的大腿上。他们递给他一片松软的白面包。他咽了一大口,身子向两边直晃,又把它吐出来,连同刚才喝下去的茶。“让他一个人呆着吧,他快完蛋了,”有人说道。K用袖子擦了擦嘴。他们在他周围站了一圈;他有一种感觉他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话了。“我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人,”他说道,“我正在睡觉,你们弄醒了我,就是这么回事。”他们看上去一点也不明白。
他们自己在那栋农舍里扎下营来。在厨房里,他们支起自己的炉子;很快K就能够闻到煮西红柿的香味。有人在门廊的一个钩子上挂起一个收音机;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电子音乐声,使他十分不安。
他们把他放在走廊尽头的一个卧室里,放在一块叠成四层的帆布上,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他们给了他一些热牛奶和两片药片,他们说那是阿司匹林,他把它保留起来。后来,天黑之后,一个小伙子给他拿来一盘吃的东西。“看看,你是否能吃上一口,”他说道。他用一只手电照了照那个盘子。K看见浸在浓浓的肉汁里的两根香肠,还有土豆泥。他摇了摇头,翻身对着墙。那个小伙子把盘子放在床边(“万一你要改主意了呢”)。此后他们便不再打搅他了。他有一会儿不安的昏昏欲睡,却被食物的气味烦恼着。终于他起来,把那个盘子放到一个角落里。有些士兵在走廊里,有些人在起居室里。有谈话声和笑声,但是没有灯光。
第二天早晨,从艾尔伯特王子城来的警察到达了,带着帮助搜索坑道和隐藏的补给品的警犬。乌斯图森上尉马上就认出了K。“我怎么会忘记这么一张脸呢?”他说道,“这个滑稽佬十二月份从加卡尔斯德里夫逃跑了。他的名字叫迈克尔斯。他告诉你们叫什么名字?”“迈克尔,”那个军官说。“是迈克尔斯,”乌斯图森上尉说。他用他的靴子捅了一下K的肋骨。“他没病,他看上去永远是这个样子。嘿,迈克尔斯,你怎么样?”
于是他们把K带回到水坝那里,他从那儿看着那些狗拽着牵狗的警察,在草地上来回跑着,又在河岸上下跑来跑去,警犬热切地吠叫着,奋力拖曳着皮带,但是最终领着他们只找到一些旧豪猪洞和野兔窝。乌斯图森给了K一个耳光。“那么这是怎么回事,瘦猴?”他说道,“你在耍我们?”那些狗又被装回到卡车上。所有人都对这场搜索失去了兴趣。那些年轻的士兵站在太阳底下聊着天,喝着咖啡。
K坐着,把头放在两个膝盖之间。虽然他的头脑很清醒,但是他无法控制住头晕目眩。一条长长的口水从他的嘴角耷拉下来;他也无心去制止住它。这块地上的每一颗沙粒都会被大雨冲刷干净,他告诉自己,都会被太阳晒干,都会被风儿扫荡,然后才会换季。那里不会有一颗沙粒留下我的痕迹,就像我母亲,在过了她在地球上的季节之后,已经被冲走了,被吹散了,被吸收到野草的叶子里去了。
他想,那么,究竟是什么把我束缚在大地上的这个地方,好像是对自己的家一样,使我难舍难离呢?毕竟,我们都必须离开家,我们都必须离开我们的母亲。或者我是一个这样的孩子,一个来自这样一条孩子行列的孩子,我们这种孩子没有一个能够离开,我们不得不回来死在这里,头枕着我们母亲的膝盖,我枕着她的膝盖,她枕着她母亲的膝盖,就这样回溯过去,一代又一代,是么?
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是第二次爆炸。空气在震动,一片鸟儿的惊叫声,周围的小山发出轰轰的回响。K疯狂地环视四周。“看!”一个士兵说道,一边指点着。
在原来维萨基家房子耸立的地方,现在腾起了一片灰色和橘黄色的烟云,不是雾气而是烟尘,好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正在把那房子卷走。当那烟云不再膨胀,烟尘变得稀薄了,一栋房子的残存框架开始显现出来:一部分后墙和那个烟囱;三根原来支撑着走廊的柱子。一块屋顶的铁板有如兀鹰从天空中猛扑下来,无声地砸在地上。震动在继续,但是K再也不知道那声音是在群山之间还是在自己的脑袋里。
一只只燕子飞过,离地面那么低,如果他伸出一只手,都能够摸到它们。
后来发生了更多的爆炸,他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但他猜想那些附属建筑也都消失了。他想:维萨基家的人再也没有地方藏身了。
那辆吉普车颠颠簸簸地穿过草原,开了回来。他们都在他周围清理东西,收拾行李。然而,在那块田地里,一个士兵孤零零地依然在干活。他正在挖起一丛丛的野草,并且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一边。K有些焦急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过去。“您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叫道。那个士兵没有回答。他开始挖一个浅浅的坑,把土放在一块黑色塑料布上。这是他挖的第三个坑,K看到:另外两个坑的旁边也有着放在塑料布上的土堆,还有一丛丛的野草,根须上还黏着泥土。“您这是在干什么呢?”他再次问道。看见这个生人挖他的地,使他焦虑不安的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让我来干吧,”他提出,“我干惯了挖土的活儿。”但是那个士兵摆手让他走开,挖完了第三个坑,他走了八步远,又放下另一块塑料布。当铁锹插进土里的时候,K蹲下来,用双手盖住那丛野草。“求求你了,我的朋友!”他说道。那个士兵恼怒地站直了身子。有人抓住K的脖子把他拖了回去。“让他呆着别碍我的事儿,”那个士兵说道。
K站在水泵旁边看着。那个士兵挖好了五个坑,构成一个弯弯曲曲的图案,然后,拿出一卷很长的白色软线,把它展开,把那块地方标出来。他的两个同伴从卡车上抬来一个板条箱,开始埋设地雷。他们每埋好一个,头一个士兵就把草种在上面,把土一捧一捧地倒回去,把表面拍实,并用一把小笤帚把他们留下的痕迹扫掉,他们倒退着向后爬。
“别在这里碍事儿了,”有人在K身后说道,“走,到卡车旁边等着,”说话的是那个军官。K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听到他正在发出指令:“把两个固定在那些柱子里面,大约齐腰高度。把另一个放在那个平台底下。只要他们绊在上面,我将一切大功告成。”
所有的东西都打包收拾好了,他们准备开车出发了,K在卡车后面,在那些士兵当中,这时有人指了指他们留在地边上的那堆南瓜。“把它们都装上!”那个军官从吉普车里喊道。他们把南瓜都装到车上。“把他那个狗窝盖好,让它像原来一样!”他命令道。在把那个房顶重新放好的过程里,他们都等待着。“把石头压在上面,像原来一样!快点!”
他们驱车离去,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颠簸摇摆着,紧跟着那辆吉普车。K紧抓住头上的拉手吊带;他能感觉到他旁边的人都紧绷着身体,避免在卡车摇晃时会被惯性抛到他的身上。滚滚的尘埃在车后腾起,直到他对留在身后的东西什么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