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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一条新路线穿过市中心。沿着劳里爵士路和郊区大道,跨过莫布雷铁路桥,经过从前的儿童医院,继续前进,直到老克勒普喷泉路。在这里,一些用硬纸板和铁片盖成的简陋小屋丛集在高尔夫球场的草地上,只有一道被人破坏得千疮百孔七零八落的栅栏把他们和这些小屋隔开,在这儿,他们第一次停下来休息。他们吃完东西以后,K站在路边,把母亲搂在身旁,试图招手拦下过往的车辆。路上的车很少。三辆轻型卡车高速鱼贯而过,卡车的车灯和窗户上都罩着铁丝网。然后来了一辆收拾得干净整齐的马车,那几匹拉车的栗色马挽具上挂着成串的铃铛,一群孩子坐在车后面,不断讥笑他们,冲他们俩作鬼脸。经过好长一段无车的间隔,终于有一辆卡车停下来,司机主动提出让他们搭车,一直到水泥厂,他甚至帮K把小车搬到车上。坐在又干燥又安全的驾驶室里,用眼角的余光数着飞驰而去的一公里一公里的路标,K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母亲,目光碰到的,是母亲那一本正经的会心的微笑。
这天的好运就这么结束了。他们在水泥厂外面等候了一个小时;但是虽然那里不断有步行和骑自行车的人流,但是经过的汽车却只有几辆运污水大粪的卡车。太阳正在下山,风开始变得十分寒冷,手脸有如刀割一般,这时K把小车拖到大路上,他们又出发了。他想,也许,人不必依靠别人的时候会更好。自从第一次出行之后,他已经把车轴向前移动了两英寸;现在,只要他推它走起来,这辆小车就轻如羽毛。一溜小跑,他追上了一个推着一辆独轮车的汉子,那车上装着砍下来的树枝,当他超过去的时候,和汉子点了点头打个招呼。他母亲坐在黑色的小车厢里,被周围的高车帮挤得挺直身子,她闭着眼睛,头向前耷拉着。
一轮朦胧的月亮从茫茫云海中钻了出来,在干线公路上走了半英里之后,K停下小车,扶母亲下了车,他一头钻进杰克逊港附近茂密的灌木丛,要寻找一个停留过夜的地方。这里到处布满了蜿蜒纠结的树根和潮湿的泥土,空气中充满一种莫名其妙的腐烂气味,在这儿根本找不到一块净土。他冻得浑身哆哆嗦嗦地回到路边。“这个地方实在不怎么的,”他告诉母亲,“但是咱们也不得不凑合在这儿忍一宿了。”他尽可能安全地藏起了那辆小车;然后一手搀着母亲一手提着手提箱,在黑暗中摸索着,重又走进了灌木丛。
他们吃下冷冰冰的食物,在一个用落叶铺成的床上安顿下来,他们明显地感到地上的潮气透过这张“床铺”渗入到他们的衣服里。午夜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们在灌木丛中的一棵小树下蜷着身子,尽可能地靠在一起,这时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他们顶在头上的毯子上。毯子完全被雨水湿透后,迈克尔手脚并用地爬回到藏小车的地方,取回那块塑料围裙。他让母亲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听见她浅短而吃力的呼吸声。这时候,他才第一次想到母亲为什么不再抱怨,也许是因为她太累了,或者已经根本不在乎了。
他本来打算早早出发,在天亮以前到达通往斯泰伦博斯和帕尔的那个岔道。但是黎明时分,母亲依然靠在他的身边酣睡着,他不忍心叫醒她。空气变得越来越暖和,他发现要自己不打瞌睡越来越难了。这样,直到九十点钟,他才扶着母亲走出灌木丛,回到大路上。在路边,正当他们收拾被雨水浸湿的卧具,把它放到小车上去的时候,一对过路的人主动跟他们搭话。那两人见到在一个这么背静的地方,碰上这么一个身体单薄瘦弱的男人和一个老太太,于是断定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抢劫迈克尔母子俩,绝不会有任何闪失。于是这两个家伙的打算立刻暴露无遗,其中一个突然向K亮出了手中一把刀子(他胳膊一甩,那把刀子嗤棱一下就从袖筒里到了他的手上),这时,另一个家伙已经把手放在了迈克尔的手提箱上。在那刀光一闪之间,K看到了这样的景象:自己又要当着母亲的面,上演出一场受人欺负凌辱的闹剧,又要被迫推着那辆小推车折回到海角的那个小房间去,自己又要坐在地上的席子上,双手抱着脑袋,一天天忍受母亲一声不响的重负。于是,一股怒火腾地冒出来,他把手伸到小车里,一下子就抽出了他惟一的武器———一截有十五英寸长的钢棍。这是他从那根车轴上锯下来的。他右手嗖嗖地挥舞着这截钢棍,高举左臂护住自己的脸,向那个拿着刀子的年轻人逼将过去,那家伙一见这个阵势便转着圈朝他的同伙身边退过去,这时安娜·K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周围的空气中充满了这叫喊声。那两个陌生人向后退缩了。K一言不发,目光炯炯地注视着那两个家伙,不断挥舞着钢棍威胁着,他夺回了那个手提箱,又扶着吓得浑身打战的母亲上了车。那两个劫匪依然在不到二十步开外转来转去,不肯离去。这时他拉着那辆小车退向大道,慢慢地拉着母亲离开那两个匪徒。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在后面跟踪着,那个拿着刀子的家伙做着淫荡下流的动作,并且口口声声说他早晚会要了K的小命。然后,突然之间,就像他们刚才出现时一样,他们一下子溜进了灌木丛,不见了。
在这条高速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只有人,很多人,走在过去没人走的地方,走在高速公路的正中间,他们穿着过礼拜日的最好的衣服。在路边,一片乱糟糟的野草长得有齐胸高了;道路的表面许多地方都龟裂了,野草从裂缝中滋生出来。K追上了三个小孩,这小姐妹仨穿着一模一样的粉红色连衣裙,正要到教堂去。她们探头探脑地向K太太的小车里窥视着,和她聊着天。在迈克尔没有拐弯朝斯泰伦博斯走去之前,在最后一段路上,那个最大的女孩一直一边走一边拉着K太太的手。他们分手的时候,K太太拿出钱包,给了每个小姑娘一个硬币。
第一章第一章(6)
孩子们告诉他们,星期天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队;但是在去斯泰伦博斯的路上,一支农场主的车队从他们旁边开过,那是一支由轻型卡车和小汽车组成的车队,前面是一辆大卡车开道,车上罩着沉重的铁网,在卡车露天的后车厢里站着两个拿自动步枪的男人,仔细地搜寻着前面的地面。K把小车推下大道,直到车队开过去为止。车上的乘客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孩子们指指点点的,说着什么事情,K听不清。
已经落尽叶子的葡萄园在他们前前后后伸展着。一群麻雀从天空中飞来,在他们周围的灌木丛里休息片刻,然后又忽的一下飞走了。穿过田野,他们听到教堂的钟声当当轰鸣。这使K回忆起在休伊斯·诺雷牛斯残疾儿学校的日子,回忆起他坐在医务室的床上,拍着枕头,看着尘土在阳光中起舞的景象。
当他脚步沉重地走进斯泰伦博斯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道上空荡荡的,寒风大作。他想不出他们该在哪里睡觉。他的母亲正在咳嗽,每咳过一阵之后,她就会喘不过气来。他在一家咖啡馆前面停下来,进去买了几个咖喱牛肉馅饼。他吃了三个,母亲吃了一个。她一点胃口都没有。“您要不要去看医生?”他问道。她摇了摇头,拍着自己的胸口。“就是我的嗓子里发干,”她说道。看来她指望着明天或者后天就能到达艾尔伯特王子城,他没有给她泼冷水。“我忘了那个农场现在叫什么名字了,”她说道,“但是咱们能够打听打听,人们会知道的。靠着那个大车库的一面墙有一个养鸡场,一个长条形的养鸡场,在那个小山上有一个水泵。咱们在那个小山脚下有一栋房子。在后门外面有一棵刺梨树。那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他们在一个胡同里,睡在一个用按扁的纸板箱做的床上。迈克尔本打算用一块长纸板盖在他们的床上,但是大风把它吹翻了。母亲一整夜咳嗽不止,使他一夜未眠。一次,一辆巡逻的警车缓缓从街道上开过,这时,他不得不用一只手轻轻捂住母亲的嘴。
天刚蒙蒙亮,他就把母亲抱回到小车上。她的头无力地耷拉着,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他拦住了看到的第一个路人,问他到医院的路该怎么走。安娜·K再也无法坐直了,因为她完全垮了,小车失去了重心,迈克尔使出吃奶的力气才避免使小车翻倒。她在发烧,呼吸十分困难。“我的嗓子干得很,”她悄声说道。然而她的咳嗽不太厉害了。
在医院里,他坐在母亲身边支撑着她,直到轮到她被人带走。当他再次看见她的时候,他看见她躺在一个带轱辘的平台病床上,鼻子上插着一根橡胶管,已经失去了知觉,置身在一片平台病床的汪洋大海之中。他不知该怎么办,在走廊里荡来荡去,直到他被人撵出来为止。在冬日太阳的依稀温暖中,他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消磨在院子里。有两次,他悄悄溜回去,查看那个带轱辘的平台病床有没有被人移走。第三次,他踮着脚尖走到母亲面前,向她俯下身去。他发现她丝毫没有呼吸的迹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赶紧向那个坐在桌前的护士跑过去,用力拖着她的袖子。“请你来看看,快点儿!”他说道。那个护士挣脱开他。“你是谁呀?”她低声嘘道。她跟着他向那个带轱辘的平台病床走去,号了号他母亲的脉搏,眼睛盯着远处。然后,她一言不发,回到自己的护士台前面。她在写字的时候,K眼巴巴地站在她前面,好像一条哑巴狗。她向他转过身来,“现在听我说,”她用一种紧巴巴的耳语说道,“你看见这里所有这些人了吧?”她朝走廊和病房做了个手势,“这些人都等着要人照顾。我们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照顾他们。当我下班的时候,———嘿,听我说,不要走开!”———这回是她把他拖回来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高起来,她的脸离他的脸很近,他能够看见愤怒的眼泪开始出现在她的眼眶里———“我下班的时候累得都吃不下饭,倒头便睡连鞋都不脱。我只是一个人。不是两个,不是三个———是一个。你明白么,还是我说的太难以理解?”K的眼睛看着一边。“对不起,”他低声下气地道歉,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回到院子里。
手提箱放在他母亲那儿。除了昨天晚上吃饭找回来的那点零钱,他手里没有钱。他买了一个炸面包圈,渴了就就着水龙头喝点自来水。他在附近的大街上走了走,他的双脚在落满人行道的干树叶的海洋里踢来踢去。他发现了一个公园,于是坐在一条长凳上,穿过那些光秃秃的树枝,抬头凝望着淡蓝色的天空。一只小松鼠对他吱吱而语,他吓了一跳。他突然焦急起来,担心会不会有人已经把那辆小车偷走了,于是急匆匆跑回医院。在停车场,那辆小车依然放在他早晨放车的那个地方。他拿出几条毯子、垫子和那个煤油炉,但是随后却不知道该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
到六点钟,他看见上日班的护士们都纷纷走了,感到可以自由地溜回去了。但他母亲并不在那条走廊里。在护士台,他问在哪儿能够找到她,人家把他打发到这家医院的另一侧,可是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回到原来那个护士台,人家告诉他明天早上再来。他问,是不是可以在大厅的一条长椅上过夜,他的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
他在胡同里睡着了,他的头套在一个纸板箱里。他做了一个梦:在休伊斯·诺雷牛斯的残疾儿学校,母亲来看望他,还带来一盒子吃的东西。“这辆小车太慢了,”她在那个梦里说,“艾尔伯特王子要来抓我了。”那个盒子轻得出奇。他醒来时周身冷得刺骨,简直两条腿都快伸不直了。远处,一只谁家的大钟在敲三点或者四点。在晴朗的夜空中,群星在向他闪耀。他很惊讶这个梦并没有让他心慌意乱。他身上裹着一条毯子,首先在这条胡同里来回走了一遍,然后信步走上大街,沿街窥探着那些昏暗的商店橱窗,在那些橱窗里,在那些钻石铁格窗后面,服装模特们展示着春季的时装。
终于,人家让他进入医院了,这时他发现母亲在女病房里,身上穿的不再是原来的黑大衣,而是医院的白色罩衫。她合眼躺在那里,鼻子上插着熟悉的橡胶管子。她的嘴巴松垂,脸盘憔悴萎缩,就连她胳膊的皮肤好像也起皱了。他紧握着她的手,但是她毫无反应。在这个病房里摆着四排病床,床与床之间的间隔只有一英尺宽;根本没有可坐的地方。
十一点钟,一个护理员拿来了茶,把一个杯子放在他母亲的床边,还有一块放在茶碟里的饼干。迈克尔扶起她的头,并把杯子放到她的唇边,但是她不愿意喝。他等待了很长时间,他的肚子咕咕直叫,茶也变凉了。这时候,那个护理员准备要回去了,他咕嘟咕嘟喝下了那杯凉茶,又把那块饼干吞了下去。
他查看了一下插在病床底座上的图表,但是搞不清楚那些图表记录的是他母亲的病情还是别的什么人的病情。
在走廊里,他拦住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要求给他点活儿干。“我不要钱,”他说道,“只是要做点什么事情。扫地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清理花园也行。”“你去吧,问楼下的办公室,”那个男人说道,把他推到旁边,走了过去。K却无法找到他说的那个办公室。
在医院的院子里,一个男人和他说起话来。“你到这儿来是因为哪儿疼吗?”他问道。K摇了摇头。那个人挑剔地看着他的脸。然后他絮絮叨叨地讲起他的故事。一辆拖拉机撞倒了他,把他的一条腿撞成粉碎性骨折,还撞断了他的髋骨。他讲到医生插到他骨头里的那些针,是一些永远不会生锈的银针。他靠着一根弯成奇怪角度的铝拐棍走路。“你知不知道我在哪儿能搞到点东西吃,”K问道,“从昨天起我就没有吃过饭。”“伙计,”那个男人说,“你干吗不给咱们俩去买个馅饼呢?”说着,他递给K一个一兰特的硬币。K到面包店买回两个热鸡肉馅饼。他和他这个新朋友肩并肩地坐在长椅上,吃起来。这个馅饼的滋味实在太香了,他吃得眼泪都冒出来了。那个人给他讲起自己的妹妹患有一种控制不住的颤抖症。K却听着树林中鸟儿的宛转啼鸣,心里极力回忆以往什么时候自己曾享受过这种快乐。
这天下午,他在母亲床边度过了一个小时,傍晚又在那里呆了一个小时。她的脸发灰,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呼吸。有一次,她的嘴动了一下:挺吓人的,K观察到她那干瘪嘴唇之间的那条口水的细线缩短了又拉长了。她似乎在低语着什么事情,但是他却无法辨别出她说的是什么。那个要求他离开的护士告诉他说,她处于稳定状态。“那这是怎么回事?”K问道。他乘着那个护理员一转身的工夫,偷偷拿过来母亲和临床老太太的茶杯,咕咚咕咚仰脖喝下去,样子活像一条干坏事的狗。
当他回到昨天睡觉的胡同,发现那些纸板箱已经被人清理走了。他在街边一个进深较大的门道里过夜。他头上的铜牌上写着:勒罗克斯与哈丁———普罗科莱尔家。巡逻的警察经过的时候,他醒了,但又很快睡着了。这天的气温不像前一天夜里那么冷。
他母亲的床上躺着一个头上包着绷带的陌生女人。K站在那张床的床脚前直发愣。也许我是走错了病房,他想到。他拦住了一个护士。“我母亲———她昨天是在这里的……”“问护士台,”那个护士说。
“你母亲在夜里去世了,”那个女大夫告诉他,“我们千方百计要挽救她的生命,但是她的身体太弱了。我们想要和你联系,但是你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他扑通一下坐到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
“您想要打电话吗?”那位医生问道。
这显然是干什么事情的惯例,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摇了摇头。
有人给他端来一杯茶,他喝了下去。那些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人让他紧张烦躁,他紧握着双手,死盯盯地看着自己的双脚。人家是不是期待他说点什么?他松开双手,又把它们紧握起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他们带着他下楼去看他的母亲。她躺着,双臂放在身旁,依然穿着那件胸口上写着科帕科帕字样的白罩衫。橡胶管不见了。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再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有别的亲属吗?”护士台的那个护士问道,“您想要给他们打电话吗?您想要我们替您打电话吗?”“那都无关紧要,”K说道,然后又走向那个角落里的椅子,坐在上面。随后他被一个人留在那里,直到中午,有人端来一盘医院的饭菜,他把它吃了下去。
当一个穿西服打领带的男人来到他面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依然坐在那个角落里。他母亲叫什么名字,年龄,居住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