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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涂集-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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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师爷说:“我们十三个代表要见你们监督!”    
    那个守门的有点为难了,就同随来的巡士说:“办不好!这是天的责任,你瞧我们坪里的水多深!”    
    巡士说:“天的责任,我们院子里也是多深的水。”    
    妇人刘娘便说:“谁说是天的罪过?你们这边不挖沟放水,水也不会全流过去。”    
    另一个女人自言自语的又说:“今天再放水,我们什么都完了!”    
    那守门的心里想:“你们什么都完了?你们原本有什么?”    
    祖贵逼到要守门的再把愿书送进去一次,请他们回话,巡士也帮同说话,守门的无可如何,就又沿了墙边干处走到里面去了。不多久,即见到那个守门人,跟着一个穿长衣的高人出来。这人中等办事员模样,走路气概堂堂的,手中就拿着刚送进去的愿书,脸上显出十分不高兴的神气,慢慢的低着头走出来。到了门前,就问:“有什么事一定要来说话?”那种说话的派头同说话时的神气,就使大家都有点怕。    
    这人见无一个人答话,就问守门人,那个愿书是不是他们要他拿进去的。祖贵咬咬嘴皮,按捺到自己的火性,走过去了一点,站近那个办事人身边,声音重重的说:“先生,这是我们请他拿过去的。”    
    那穿长衣人估计了祖贵一眼,很鄙夷的说:“你们要怎么样?”    
    祖贵说:“你是经理是监督?”    
    “我是督察,什么事同我说就行!”    
    “我们要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话都在贴子上头!”    
    穿长衣的人就重新看了一下手上那个愿书的内容,头也不愿意抬起,只说:“一十三个代表啊,好!可是这不是我们的事情,公司不是自来水公司!天气那么糟,只能怪天气,只能怪天气!”    
    “我们请求这边不要再放水就行了!”    
    “水是一个活动东西,它自己会流,那是无办法的事情!”    
    张师爷就说:“这边昨天掘沟,故意把水灌过去。”    
    那人有点生气神气了,“什么故意灌你们。莫非这样一来,还会变成谋财害命的大事不成?”    
    那人一眼望到巡警了,又对着巡警冷笑着说:“这算什么事情?谋财害命,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们区里会晓得的!杨巡官前天到这儿来,和我们监督喝茅台酒,就说……”    
    祖贵皱着眉头截断了那人的言语:“怎么啦!我们不是来此放赖的,先生。我们请你们这里派人去看看。这里有的是人,只要去看看,就明白我们的意思了。这位巡警是我们请来的,杨巡官到不到这里不是我们的事情。我们要的是公道,不要别的!”    
    “什么是公道!厂里并没有对你们不公道!”    
    “我们说,不能放水灌我们的房子,就只这一件事,很不公道。”    
    “谁打量灌你们的房子?”    
    “不是想不想,不是有意无意,你不要说那种看不起我们的刻薄话。我们都很穷,当然不是谋财害命。我们可不会诬赖人。你们自然不是谋财害命的人,可是不应该使我们在那点点小地方也站不住脚!”    
    代表中另一个就撅着嘴说:“我们缴了租钱,每月都缴,一个不能短少!”    
    “你租钱缴给谁?”    
    “缴给谁吗?……”那人因无话可说,嗫嚅着,望到祖贵。    
    那长衣人说:“这租钱又不是我姓某的得到,你们同区里说好了!”    
    祖贵十分厌烦的说:“喂,够了,这话请您驾不要说了。我们不是来同您驾骂娘的,我们来请求你们不要再放水!你们若还愿意知道因为你们昨天掘沟放水出去,使我们那些猪狗窝儿所受的影响,你不妨派个人去看看,你们不高兴作这件事,以为十分麻烦,那一切拉倒。”    
    那长衣人说:“这原不是我们的事,你们向区里说去,要区里救济好了。”    
    “我们并不要你们救济,我们只要公道!”    
    “什么公道不公道?你们去区里说吧。”    
    祖贵说:“您驾这样子,派人看看也不愿意了,是不是?”    
    那人因为祖贵的气势凌人,眼睛里估了一个数目,冷冷的说:“代表,你那么凶干吗?”    
    “你说干吗,难道你要捉我不成?”    
    “你是故意来捣乱的!”    
    “怎么,捣乱,你说谁?”这强人十分生气,就想伸手去抓那个人的领子。那人知道自己不是当前一个的对手,便重复的说:“这是捣乱,这是捣乱,”一面赶忙退到水边去。大家用力拉着祖贵,只担心他同厂里人打起架来。    
    两人忽然吵起来了。因为祖贵声音很高,且想走拢去揍这个办事人一顿,里面听到吵骂,有人匆匆跑出来了。来的是一个胖子,背后还跟得有几个闲人,只问什么事什么事。先前那个人就快快的诉说着,张师爷也乱乱的分辩着。祖贵睨了这新跑出的人一眼,看看身分似乎比先来的人强,以为一定讲道理多了,就走近胖子,指到一群人说:    
    “这是十三个代表,我们从小街派来的,有一点事到这里来。因为你们这边放水。我们房子全浸水了。我们来请你们这边派一个人同到这位巡士去看看,再请求这边莫再放水过去,这一点点事情罢了。我们不是来这里吵嘴的。”    
    那人只瞥了祖贵一眼,就把高个儿手中的愿书,拿到眼边看了一下,向原先吵嘴的人问:“就是这一点儿事吗?”那人回答说:“就是这事情。”    
    胖子装模作样的骂着那人:“这点点事情,也值得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到公司大门前来大吵大闹,成个什么规矩!”    
    张师爷说:“我们不是来吵闹,我们来讲道理!”    
    那胖子极不屑的望到卑琐的上士身上那件脏军衣,正要说“什么道理”这样一句话,祖贵一把拉开了上士,“我们要说明白,这里是一位见证,”说时他指到区里随来的一位巡警,“他见到我们一切行为,他亲眼看到!”    
    那胖子向祖贵说:“我听到你们!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你们到区里说去!你只管禀告区里。”这人说了就叫站在身旁另一个人,要他取一个片子,跟这些人到区里去见区长。一面回过头来问那个巡警:“杨巡官下班了没有?”显然的,是要这巡警知道站在面前同他说话的人,是同他们上司有交情,同时且带得有要那班代表听明白的意思。接着又告给先前那个高人,不要同他们再吵。    
    祖贵只是冷笑,等那胖子铺排完了,就说:“这是怎么?你们这样对付我们,这就是你们的道理!上区里打官事,决定了没有?”    
    那胖子不理不睬,自己走进去了。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互相对望着。    
    张师爷想走过去说话,祖贵把这上士领口拉着,朝门外一送,向大家扫了一眼:“走,妈的!咱们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不要公道!”    
    大家见到祖贵已走,都怯怯的,无可奈何的,跟到背后走了。    
    一出了大门,张师爷就嚷着,聊以自慰的神气说着各种气愤大话,要报仇,要烧房子,要这样那样。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他的脾气,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吓人的事情。到了小街时,女人中有人望到区里巡警,跟着在后面来的,就问祖贵,是不是要请巡警挨家去看看。祖贵把代表打发走了,同张师爷带了巡警各处去看看,一句话不说,看了一阵,那巡警就回区里回话去了。    
    请愿的事很明白是完全失败了。大家都耽搁了半天事情。妇人回到家里,看看屋中的水,似乎又长多了一点。走到屋后去看看,屋后昨天大家合挖的那条沟,把水虽然挡住了,可是若果今天厂里再放水,就完全无用了。四容那时已睡着了。本来今天预备买药,这时看看四容睡得很好,又打量不买药,留下钱来作别的用处。因为屋中水太多,作什么事都不方便,这妇人就想找个什么东西,把水舀去,再撒点灰土,一定好点。各处找寻的结果,得了一块旧镔铁皮,便蹲到门前把水舀着。做了半天,脚也蹲木了,还似乎不行。后来有人来到,站到门前告她,张师爷还想到区里去要求公道,祖贵要打他,两人现在正吵着。还说早上全是师爷出的主意,向那些人请什么愿,祖贵始终就不大赞同,只说大家齐心来挖一条大沟到城边去,水就不会再过来了。……


第四部分 泥涂第22节 永远分解不清楚

    妇人因为四容的病好象很有了一点儿转机,夜间她就仍然打量到所得的那五毛钱,是不是必须要照到医生所说的话,拿去买药。又想天气快冷了,四容病一好,同师傅上街做生意,身上也得穿厚一点。同时记起日里同祖贵他们到厂里吵架情形,总迷迷糊糊睡得不大好,做了一些怪梦,梦到许多对待穷人不合理的希奇事情,且似乎同谁吵了半天,赌了许多咒,总永远分解不清楚。    
    不知如何,妇人忽然惊醒了,就听到有人在屋后水荡边乱嚷乱叫。起先当是水涨大了,什么人家小屋被水浸透弄坍了,心里忡忡的,以为无论在什么时候,自己头上这一块房顶,也一定会猛然坍下来,把自己同四容压在下面。这时悄悄的伸手去捏四容的脚,四容恰恰也醒了,问到他妈,是谁在喊叫。只听到门前有人踹水跑过去,哗哗的响着。随后又是两个人踹水跑过去。于是听到远处声音很乱,且夹杂有狗叫,有别的声音,正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妇人心里想:难道涨大水了吗?又想,莫非是什么人家失了火吧?爬起一看,屋角都为另一种光映照得亮堂堂的,可不正是失火!这时别一个人家也有人起身了,且有人在门前说话。妇人慌慌张张,披了衣服,顾不到屋中的水,赤了脚去开门,同那些正在说话的人搭话,问是什么地方。    
    那时天已经发白了,起来的人多了。许多人都向厂里那方面街上跑去。只听人说失了火失了火,各人都糊里糊涂,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只见天的一边发着红光,仿佛平常日头出来的气派,看来很近,其实还隔得很远。大家都估计着,无论如何也是在后街那一方面。天空大堆大堆的火焰向上卷去,那时正有一点儿风,风卷着火,摧拉着,毁灭着,夹杂着一切声音。妇人毫无目的也跟着别的人向起火的那方面走去,想明白究竟。路上只听到有向回头走的人,说是花园起了火。又说所有的犯人都逃走了。又说衙门的守备队,把后街每一条街口都守着了,不让一个人过去,过去就杀,已有四个人被杀掉了。    
    妇人一面走一面心里划算,这可糟了,七叔一家莫会完全烧死了!她心里十分着急,因为在花园那一方面,她还放的有些小债,这些债是预备四容讨媳妇用的。狱里起了火,人都烧死了,这些帐目自然也全完了。    
    再走过去一点,跑回来的人都说,不能过去了,那边路口已有人把守,谁也不能通过,争着过去说不定就开枪。因此许多怀了好奇心同怀了其他希望的闲人,都扫了兴。有些在先很高兴走出门的,这时记起自己门还未关好,妇人们记起家中出痘疹的儿子,上年纪的想起了自己的腰脊骨风痛,络绎走来,又陆续的回去了。虽然听到说不能通过仍然想走到尽头看看的,还有不少人。妇人同这些人就涌近去花园不远的花园前街弄口,挤过许多人前面去,才看到守备队把枪都上了刺刀,横撇着在手上,不许人冲过去,街上只见许多人搬着东西奔走,许多挑水的人匆匆忙忙的跑。但因为地方较近,街又转了弯,反而不明白火在什么地方了。    
    不知是谁,找得了道士做法事用的铜锣,胡乱的在街上敲着,一直向守备队方面冲过来,向小街奔去,一面走一面尽喊,“挑水去,挑水去,一百钱担,一百钱担!”听到这话,许多人知道发财的时候快到了,都忙着跑回去找水桶,大家拥挤着,践踏着,且同时追随到这打锣人身后跑着吼着,纷乱得不能想象。    
    妇人仍然站到墙下看这些人。看了一会儿,见有人挑水来,守备兵让他过去了。她心里挂着七叔家几个小孩子,不知火烧出街了有多远,前街房子是不是也着了火,就昏昏的也跟挑水的人跑,打量胡混过去。兵士见了却不让她过去,到后大声的嚷着,且用手比着,因为看她是女人,终于得到许可挤过去了。进了前街,才知道火就正是在七叔住处附近燃着,救火人挑了水随便乱倒,泼得满街是水,有些人心里吓慌了,抱了一块木板或一张椅子乱窜。有些人火头还离他家很远,就拿了杠子乱戳屋檐。她慢慢的定拢去了一点,想逼近那边去,一个男子见到了,嘶声的喊着,拉着她往回头路上跑去。也不让她说话,不管她要做些什么事,糊糊涂涂被拉到街口,那为大火所惊吓而发痫的男子却走了。    
    她仍然是糊糊涂涂,挤出了那条小街。这时离开了火场已很远了,看到有许多妇人守着一点点从烟中火中抢出的行李,坐在街沿恣意的哭泣。看到许多人在搬移东西。一切都毫无秩序,一切都乱七八糟。天已渐渐大明了,且听到有人说火不是从花园起的,狱中现时还不曾着火,烧的全是花园前街的房子。另外又听到兵士也说狱中没有失火,火离狱中还远。她这时似乎才觉得自己是赤着两只脚。忽然想起在此无益,四容在家中会急坏了,就跑回小街屋里去。    
    四容因为他母亲跑出去了半天,只听到外面人嚷失火,想下地出外看看,地下又全是水,正在十分着急,妇人回来了,天也大亮了。母子两人皆念着七叔一窝小孩,不知是不是全烧死了,还是只留下老的一个。过一会有人从门外过身,一路骂着笑着,声音很象祖贵,妇人就隔了门忙喊祖贵。跑出去看,就正看到那强徒。头上包了一块帕头,全身湿漉漉灰甫甫的,脸上也全是烟子,失去了原来的人形。耳边还有一线血,沿脸颊一直流下。一望而知,这个人是才从失火那边救火回来的。    
    妇人说:“祖贵你伤了!”    
    那男子就笑着,“什么伤了病了,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出不了一点儿事。”    
    “烧了多少呢?还在烧吗?”    
    “不要紧,不再会烧了。”    
    “我想打听一下,管监里送饭的秃头七叔家里怎么了?”    
    “完了,从宋家烟馆起,一直到边街第四弄财神庙,全完事了。”    
    “哎哟,要命!”妇人低声的嚷着,也不再听结果,一返身回到自己屋里,就在水中套上那两只破鞋,嘱咐了四容不许下床,就出门向失火前街跑去。祖贵本来已走过去,快要进他自己屋子,见妇人出来,知道她一定是去找熟人了,就喊叫妇人,告给她,要找谁,可以到岳庙去,许多人逃出来都坐在岳庙两廊下。    
    到了岳庙门前,一个人从人丛中挤出拉着她膀子,原来正是秃头七叔。秃头带她过去一点,看到几个孩子都躺在一堆棉絮上发痴,较小的一个已因为过分疲倦睡着了。    
    妇人安心了。“哎哟,天保佑,我以为你们烧成炭了。”    
    那秃头乱了半天,把一点铺陈行李同几个孩子从烟里抱出来,自己一切东西都烧掉了,还发痫似的极力帮助别人抢救物件,照料到那些逃难的女人小孩。天明后,火势已塌下去了,他还不知道,尽来去嚷着,要看热闹的帮忙,尽管喊水,自己又拿了长长的叉子,打别人的屋瓦,且逼到火边去,走到很危险的墙下去,扒那些悬在半空燃着的橡皮。到后经人拉着他,问到他几个孩子是不是救出来了,他才象是憬然明白他所有全烧光了,方赶忙跑回岳庙去看孩子。这时见到妇人关心的神气,反而笑了。秃头说:    
    “真是天保佑,都还是活的。可是我屯的那点米,同那些……”    
    这时旁边一堆絮里一个妇人,忽然幽幽的哭起来了,原来手上抱着的孩子,刚出痘疹免浆,因骤然火起一吓,跑出来又为风一吹,孩子这时抱在手中断气了。许多原来哭了多久的,因惊吓而发了痴的,为这一哭都给楞着了。大家都呆呆望着这妇人,俨然忘了自己的一身所遭遇的不幸。    
    妇人认得她是花园前街铜匠的女人,因走过去看看,怯怯的摸了一下那搁在铜匠妇人手上的孩子:“周氏,一切是命,算了,你铜匠?”    
    另外一个人就替铜匠妇人说:“铜匠过江口好些日子了,后天才会回来。”    
    又是另外一个人却争着说:“铜匠昨天回来了,现在还忙着挑水,帮别人救房子。”    
    又一个说:“浇一百石水也是空的,全烧掉了!”这人一面说,一面想起自己失掉了的六岁女儿,呱的就哭了,站起来就跑出去了。另外的人都望到这妇人后身摇着头,(重新记起自己的遭遇),叹息着,诅咒着,埋怨着。    
    旋即有一个男子,从岳庙门前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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