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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翻过来,就扣谁的奖金,这叫精神和物质挂钩,甭管好不好,先挂一段时间再说。第二把火是举办系列学术讲座,搞讲座就是吹小号,小号滴溜溜一吹,系里的学术气氛就会严肃而活泼。韩明说,他首先要请的就是那个和他抬过杠的写《〈论语〉新注》的家伙,那家伙不是很能吹吗,那就让他来两次。韩明说,他要烧的第三把火是在系里设立一项“学术基金”,谁在国家级刊物上发表了论文,就另付给谁一笔稿酬,别人眼红也没用,有本事你自己也找门路托关系发表去嘛,又没人拉你的后腿。费边记得,韩明过后还很得意地说了这么一句:“操他娘,老子这三把火一烧,你看能把系里烧成什么样子。”费边当时不知道该对韩明说些什么,当韩明征求他的看法时,他说,哈姆雷特有一句话很有意思:“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看来,你要当哈姆雷特了。这会儿,费边想,看来韩主任真的是走马上任了。第二天就是星期二。在系主任办公室,费边找到了韩明。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撒到韩明的办公桌上,说:“吃,吃啊,为我女儿祝福一下。”韩明捏起一颗糖,起身上了厕所。在厕所门口,韩明把脑袋探出来,示意费边过去一趟。费边不知道韩明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就迷迷糊糊地走了过去。站在小便池前,韩明说:“哥儿们,这糖我是要吃的,”说着,他剥开糖纸,将大白兔塞到了嘴里,“这糖我吃了,可奖金还是要扣的,扣你这个月的五十元奖金,”费边说:“扣就扣了,我没意见。我愿意当一只鸡。”“不是鸡。我这是杀猴给鸡看。”韩明说,“这样吧,这个月的奖金我替你出,算是我送给侄女的一份礼物。喂,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有?”费边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想到孩子该叫什么了。这是孩子收到的第一份礼,那叫她费礼算了。”“费礼?”“对,就叫费礼。‘礼’字和杜莉的‘莉’字谐音,挺好的。要紧的是,它可以纪念我们之间的友谊。”这个时候,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说得过去的。用费边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虽然不像过去那么热乎,但在别人眼里,我们还像狗皮袜子那样,没有反正之分”。他们闹僵是在这一年的6月中旬,在歌咏比赛的彩排现场。每年的这个时候,学校都要筹备歌咏比赛,先是各系组织排练,然后比赛,获得前几名的系,再联合组队,拉到社会上和别的单位比赛。以前,系里总是出钱雇用省、市歌舞团的演员来担任领唱和伴舞,再叫上一些闲着没事、喜欢扎堆的教师,拼凑起一支杂牌军,去和别的系较量。
午后的诗学你猜我是谁 (4)
可这次不同了,新官上任的韩明首先向学校提出,各系都不能使用雇佣军,凭真本事进行一次公正的比赛。他的建议被学校采纳了,并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发到了各个系里。其实,韩明的过度认真还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他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大型活动,他当然想把它搞好,给自己的从政生涯来个开门红。最后一次彩排的时候,精益求精的韩明突然发现有几个教师是在那里滥竽充数,因为他们的口型缺少必要的变化。费边做得更绝,别人张嘴的时候,他的嘴闭着,别人闭嘴的时候,他的嘴却张着。韩明恼坏了。他让这几个人出列,把他们叫到舞台的一则,问他们是否存心要给中文系脸上抹黑。教现代文学的那个老师说,他想唱,可就是记不住歌词。韩明眉毛一挑,说:“别逗了,你能整段整段背诵《野草》,却记不住这几句歌词?”就在这个时候,被晾在一边思过的费边忍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得说上几句了。他给那个教师递了一根烟,说:“这一点都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这些文理不通的歌词。”他的话让那个挨训的教师也听迷糊了。费边说:“这种文过饰非的歌词,虚张声势、咋咋呼呼的曲调,和真实相违背,先天就具有被人遗忘的性质。”他又问韩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费边后来告诉我,他的话打动了韩明,因为韩明本能地呈现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说,按照他当时的理解,韩明之所以没有接他的话茬儿,是因为聪明的韩明知道有些真理无须讨论的。韩明把他拨拉到一边,对那个著有《建安风骨论》的副教授说:“你呢,你也是记不住歌词?”副教授说:“歌词我倒是记住了,曲也听熟了,问题是,往人堆里一站,听大家像打狼似的那么一吼,我的舌头就不听使唤了,舌头就跟过敏了似的。”在副教授嬉皮笑脸说话的时候,我的朋友纲国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
这时候的费边,就像一条经过特殊训练的警犬,听到一点声音,闻到一点气息,就会条件反射地分析和判断。他说得对。这些词曲一旦和个体经验相脱离,就成了虚妄之物。记不住它,是因为它遭到了人的记忆的排斥。蒙田说过,记忆奉献在我们面前的,不是我们所选择的东西,而是它所喜欢的东西。能记住了,可转眼就忘了,那是因为它即便借强势力量侵入了记忆,它也无法在时间中扎根。记住了没忘,那也白搭,因为你发出的是别人的声音,它取消了个人存在的真实性。刚才这位老师用到了一个词———过敏,这个词用得好啊。过敏性反应的常见症状是休克、荨麻疹、皮炎,发不出声音,可以看成是“舌头的休克”。费边觉得自己的这套分析很有点味道,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不想一个人独吞,就把它贡献了出来。他这种说话风格,韩明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韩明以前对此总是赞赏有加。可这一次,费边刚说完,韩明就对身边的人说:“大家看啊,我们的费先生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没等别人作出反应,韩明就对费边说:“我还没有问你,你怎么就像娘儿们一样啰嗦了?”即便是傻瓜,也能听出韩明话里的敌意,何况费边并不是一个傻瓜。看在多年朋友的分上,费边没有立即让韩明难堪,他只是说:“我来之前,确实吃了点药。我吃的是健忘药。我把这些陈词滥调全忘光了。”别以为费边能轻易把韩明的嘴巴堵住。韩明也不是吃素的。当初能混进那个学术沙龙的人,都是有几把刷子的。现在,博学的韩明对费边的回击,同样是引经据典的。韩明说:“健忘药可是个好东西。让我们感谢健忘的人,因为他们也忘却了自己的愚蠢。”他刚说完,费边就知道他引用的是尼采的话。
他对韩明说:“尼采要是知道你在这种场合引用他的话,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不安的。”费边想起了《李尔王》里的一段台词,只是他记不起来那是哪个角色的台词了。这年头傻瓜供过于求因为聪明人也要装作糊涂顶着个没有思想的脑壳跟着人画瓢照着葫芦学人过招,一招一式都很有讲究。他们就像两个提线木偶,在后面提线头的,都是他们景仰的大师。他们就那样闹着,好像都对此上了瘾。闹了一会儿,韩明说:“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不跟你闹了。费边,你要是不想唱,现在就可以走。”费边不走,他说他想听韩主任唱:“你先唱唱,让大家听听嘛。”他知道韩明肯定也没有记住歌问,因此他鼓动人们欢迎韩明来个男声独唱。韩明慢悠悠地说:“我是公鸭嗓子,唱不好的。你们要是真想听歌,那就到费边家去听。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费边的夫人杜莉女士,在被学校开除之前,曾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校园歌手。”费边可没有料到韩明会来这一手。他正要质问韩明是什么意思,韩明又对他说:“你要是允许大家去,我现在就出去叫车,车钱由我来付,让大家领略一下杜莉的风采。”费边出手了。他朝韩明捅了一拳。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次见到费边,聊着聊着,他就提起他的出拳。“那一拳要是打着他的话,非把他的鼻子打歪不可。”
他虽然没有打着韩明(韩明当时机灵地闪了过去,费边打空了,还差点摔倒在地),可他知道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玩完了。他想韩明肯定会寻机报复他。“他不会放过我的,一个槽里拴不住两条叫驴,你看好了,这小子肯定会在我背后捅刀子的。”怎么个捅法呢?他排列了一下,觉得不外乎这么几种:在学生中活动,收集他平时课堂上讲过的一些不够慎重的言辞,将它们整理成册,交给有关领导,将他赶下讲台;在职称问题上给他穿小鞋;在朋友当中造他的谣,说他出于嫉妒,拆老朋友的台……“母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真的闹到这一步,我也不是手端豆腐的,也能想办法逼他就范,”他说,“我上头有人。”我注意到,这个时候的费边经常引用中国的民谚和典籍,诸如“先下手为强”、“老虎屁股摸不得”、“死猪不怕开水烫”、“曲则全,枉则正,洼则盈,弊则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它们言近而旨远,形象而生动,都是中国人智慧的结晶。这些本土的民谚、典籍和西方哲人的格言、警句,经过了费边的高压锅,就成了色香味齐全的什锦菜肴。那实在是丰富的精神食粮啊。但是,有一天,费边兴致勃勃地谈论了一通他准备对付韩明的计划之后,他突然也对自己所有使用的杀手锏做了一通分析。他说,这其实是典型的窝里斗,是吃饱撑的。他说,据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其实轮不到上帝发笑,人类自己就忍俊不禁了。那一天,他还给我谈到了铁血将军巴顿的故事。巴顿在二战时率领巴顿军团驰骋沙场,是二元对立时代的英雄,他是一个被战争异化的人,和平是他的地狱。说完这话,他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想,辞职的念头,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产生的。当天晚上,我回到家,接到了杜莉打来的电话。她问我和费边都谈了些什么(她这样追问,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她说,费边好像犯病了。我紧张了起来,问是什么病。她说,费边正在草拟辞职报告。她怀疑他是发高烧,烧糊涂了,就把体温计塞到了他的嘴巴。杜莉说,他的体温现在是37℃,只比正常体温高出一点,还不至于把人烧得神志不清,她不能不怀疑费边的脑子是否受到了什么刺激。我说那怎么可能呢,他或许是在和你开玩笑。我这么一说,她的嗓门就抬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她说:“别装蒜了,去把费礼的屁股擦了。”我赶紧把电话放下了。是不是由于杜莉的反对,他才打消辞职念头的,我不知道,反正他并没有真的辞职。在第二年的秋天,他的对头韩明被撤职之后,他的同事们都在背后议论,说费边有可能升上去,顶替韩明坐上系里的第一把交椅。这种议论是那样盛行,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有点信以为真了。我以为费边之所以一直没有向我透露,是因为他想在最后给我一个惊喜。这么说吧,我当时已经打起了小九九,等费边一握住权力,我就让他帮忙把我弄到他的学校,当一个住校作家。可最后,费边让我们这些人都失望了。事后,我曾向费边谈起过我当时听到的一些说法和我自己的打算。费边说:“并不是没人要我干,上头确实有人找我谈过话,可我不想干,我想当一个自由知识分子。”他告诉我,找他谈话的就是主管文教的钟副市长。他说,钟市长曾问他是不是想换个地方再当官,他说不是。他对钟市长说,他也不想换地方,因为一换,外面所传的韩明是他搞下去的说法,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费边说,杜莉倒是想让他捞个一官半职,可他没有搭理她那么多。
我现在突然发觉,我其实无法描述杜莉这个人,甚至连她的面貌我都无法准确把握住。就像变动不羁的现代生活不可能在记忆中沉淀为某种形式,让人很难把握一样,杜莉相貌的多次变更,使我在试图描绘她的时候,显得无从下手。自从我见到杜莉以来,她的相貌就缺乏稳定性,而且越到后来变化越快。现代各种化妆、美容手术,在每一个爱俏的女人脸上找到了用武之地。它们不仅能够改变女人皮肤的颜色、松紧度,而且能使女人脸上的骨头、重要器官,甚至种族特征,在午后短暂的时间内,发生变化。在费边看来,有一个若有若无的杠杆在引导女人的脸蛋,使那些脸蛋越来越标准。男人无法通过视觉来判断对方是谁了,只好依靠嗅觉,通过闻体味来判断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究竟是谁。可嗅觉也会失灵,因为一滴香水就能改变一个女人的体味,甚至能把一个人身上的狐臭味给盖掉。看来只好依靠听觉了。费边说,通过听觉是不是就一定能分辨出对方是谁,他是不敢把手指头伸到磨眼里打赌的,因为人的嗓子同样会变。由于各种发声方法的引进,一个女歌手在行家的调教下,几天之内,就会变调。费边说,算来算去,似乎只剩下一项判断依据,那就是习惯,但这也并不是非常可靠。马克·吐温说,习惯就是习惯,虽然任何人都不能把它扔出窗外,但是可以将它慢慢地轰下楼。费边的这段精彩的论述,显然来自他对杜莉的观察和思考。有一次,我和费边在谈起这方面的话题时,费边突然对女人的这种变化做了一点勉强的肯定。他神情诡秘地说:“也不能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和这种变来变去的女人做爱,你时常会感到你是在帮大众通奸。一般的通奸只能让人感到惊喜,这个呢,还能让你有一种很磅礴的感受。”
午后的诗学再次遇到杜莉(1)
1993年的春天,我在济水河边的小广场再次遇到杜莉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费边的精妙论述。当时,我真的差点没把她认出来。她的鼻梁垫高了,新割了双眼皮,下巴似乎也动过——她原来的下巴比较短,现在变得比以前尖了。或许是由于化妆的缘故,她的嘴巴也变得比以前更大了,如果你认为青蛙的嘴巴是美的,那你就得承认杜莉的嘴巴也是美的。她连名字都改了。在演出的节目单上,她的名字叫卡拉。对一个想在江湖上混出点名堂来的女歌手来说,这个名字确实非常OK,因为它能让人过目不忘。我猜过了,这个名字果然是费边给起的。我是应费边之约,来这里欣赏杜莉的演出的。这是我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听杜莉演唱。坦率地说,她唱得并不好(至少在我看来),她的嗓音有点沙哑、疲倦,唱起来也毫无激情,和我想象中的杜莉有着云泥之别。这一天,她按要求唱了一首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唱完之后,她来到我和费边跟前,征求我们的意见。她征求意见时的神态娇羞可爱,同时又显得很郑重其事,让人马虎不得。我说唱得好啊,有点老歌新唱的味道,真是有意思啊。我正担心会不会惹杜莉不高兴呢,费边接口说,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说的是真的吗?”杜莉问我。我说是真的,照这条路走下去,或许能唱出一点名堂的。千万别怪我言不由衷,我说的这些话都是费边事先交代过的。当然,费边不交代我,我也不可能实话实说,对朋友的老婆,客气一点总是没错的。我刚讲完,费边就说:“这是根据她的嗓音条件,做出的一个基本定位。
这样搞没错,在美学上,这就叫做以丑来表现美,可以传递出一些复杂的感情,它还有点像叙事学上讲的复调。”说到这里,费边突然像拍蚊子那样,在自己的脑门上猛拍了一下,然后又像弹奏乐器似的,几根手指在脑门上弹来弹去,他的眼睛一下子显得很亮,说:“我知道怎么对付那个老家伙了。”“哪个老家伙啊?”杜莉笑着问他。“陈维驰啊。”费边说。杜莉对他那样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她说,你找他干什么,钟叔叔不是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吗?费边说:“让我怎么说你好呢,说你头发长见识短吧,你又不高兴。不找他行吗?我可不能让你给他留下走后门的印象,我要亲自去说服他,免费给他上一课,让他知道选你参赛、获奖,是公正的选择。”陈维驰是本市的音协主席,是即将举行的大型声乐比赛的评委主任。此人在法国、奥地利、上海、延安、北京都生活过,是音乐界有名的作曲家和声乐理论家。杜莉一直想让费边带她去拜访一下他。有一次,费边正在我那里聊天,杜莉把电话打过来了,催他去找陈维驰。他说,他已经给钟叔叔讲过了,由姓钟的去打招呼。放下电话,费边就对我说,托尔斯泰那句话说得真是地道啊,女人是男人身上世俗的肌体。他告诉我,他实在不愿搭理陈维驰。他说:“陈在任何时代都是弄潮儿,从不犯错误。爱默生说,从来不犯错误的人,一定是谬误的化身。这种人是不能打交道的。”其实,就我所知,他不愿见陈维驰,主要是因为陈维驰还是个巧舌如簧的理论家,既能把一根稻草说成金条,也能把一根金条说成稻草。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就别想说服他,见他还不如不见,因为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