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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社员们收工之后,发现有几个知青被捆在大庙前的一排榆树上。与他们一起下地劳动的知青,经过大庙的时候,也被几个陌生人扭住了。大家都还以为是外村的知青摸进来打架的,后来听见那几个陌生人在骂人的时候操着本地口音,又看见民兵营长李援朝和村支书忙着上前递烟,就猜测他们是公社派来的。他们确实是公社派来的。知青们在接受审讯的时候,提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枋口人也很关心:为什么无缘无故,就把人抓了起来?谁提这个问题,谁都得挨耳光。
那天下午,我们一放学,就拥到了大庙。我们从人缝穿过,站在前排,咬着手指头,紧张并且津津有味地注视着那审判的场面。一个知青怯生生地提到了这个问题,别的知青立即跟着说:是啊,为什么逮我们?接着,打耳光的场面就出现了。一个腼腆的中年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搓搓手,走到捆成一排的知青跟前,朝他们的脸扇了起来。他就像个厨师在翻油饼,每扇一下,知青们的脸就像油饼似的,这边翻了过去,那边翻了过来。翻过一遍之后,他捏捏自己的手指头,对坐在一边吸烟的人说:该你了吗?那个人把烟头在鞋底掐灭,装进上衣口袋,然后又把它捏出来夸张地扔到地上。他没有上去翻油饼。他好像有点懒(胖人好像都有点懒),坐在那里不动。李援朝又给他敬了一支烟,他猛吸了几口,然后说:我正要问你呢。说说我为什么要逮你们。他把皮球踢了回来。别以为没有人敢接这只皮球。
一个头皮像鸡冠那样发红的知青,开始扭动身子,他想从绳套里挣脱出来。他没有料到,随着他的扭动,细麻绳反而越勒越紧,勒进了他胳膊上的皮肉。这位知青一边叫唤,一边说:是呀呀呀,为呀呀呀呀什么逮呀呀我们,呀呀呀呀——他立即又吃了一耳光。但耳光没能阻止他的饶舌,他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同时呀呀呀叫个不停。后来,当他说到“炸呀呀桥”的时候,那个腼腆的中年人才把手收回来,笼到袖子里。
这时候,人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逮他们跟炸桥有关,跟鱼有关。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件事发生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把它写出来吧。那个知青挨耳光的情景,使我神情恍惚。我又看到了知青进村的那一天的晚上发生的事。我被父亲从床上拎了起来,连吃了许多个耳光,膝盖上也挨了几脚。当时,我的屎尿都出来了。现在,我看见那个知青的脑袋悬挂在胸前。我有意识地往他的屁股下面看,想看看他是否也屙出来了。我什么也没有看到,这让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正纳闷的时候,突然感到裤裆一热,热的东西顺着裤腿往下直流,灌进了我的鞋壳。我在挪动脚步的时候,鞋壳里就响起叽叽咕咕的声音。那天,我没能把那场审讯看完,就提着裤子回家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都还在大庙没回来呢。很晚的时候,他们才回来。我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赶紧往厕所跑,蹲在那里哭了起来。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假哭,也是我第一次说谎。我听见院门响,就放声大哭。别以为我很伤心。其实我一点都不伤心,我的哭纯粹是喉咙里发出的无意义的声音,不具备任何实质性内容。连树叶摇动的声音,也比它有意义。
与此相适应,我自动地说起谎来。当他们循着哭声摸到厕所来的时候,无字的、无意义的哭声转换成了一种谎言。我对他们说:我拉肚子了,我已经拉了一天肚子了,拉的屎比尿都稀。真正的愉快来自于他们对我的谎言的相信。当他们看着我手里的稀泥一样的东西,惊恐不安的时候,我的肚子里咕咕噜噜响了一阵,按照我的理解,那是我的肚子在替我的嘴巴发出笑声。他们赶紧把我送到赤脚医生家里。赤脚医生家的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多人,主要是学生和家长。我们的班长福贵,羊角风又发作了,躺在地上打滚,嘴里吐着白沫。他的父母试图按住他,可他犯病的时候,力气大得很,能把人踢出很远。过了一会儿,他嘴边的白沫变成了血沫。他安静了下来,可他的父母现在该着急了,他们急于看他的舌头,可他就是不张嘴。好说歹说,他终于张嘴了,他一张嘴,他的父母就瘫到了地上,因为他张嘴的时候,顺便把一块肉吐了出来,那是他的舌尖。在电灯照耀下,那个舌尖静静地落在土里面,他的父母捏起那个舌尖,一边哭泣,一边吹着那上面的土。赤脚医生回来的时候,福贵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到公社医院去了。赤脚医生是和一群人一起出现在院子里的。我看见民兵营长李援朝背着一个人紧随其后,那个人拖在下面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下,这么一绊,就像李援朝本人被绊了一下似的,他一下子摔倒了。压在李援朝身上的人,就是那个会画画、也会背诗的知青。人们议论说,他就是炸桥的主犯。当然,他听不到人们议论,因为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我的父母试图把“拉稀”的儿子塞到赤脚医生身边,引起赤脚医生的注意。但他们总是无法如愿以偿。这让我很高兴。最后一次,他们成功地把我推了进去,推到了人群的中心,赤脚医生蹲在知青旁边,抬眼看到了我。这时候,我很快站到了别人的背后,逃离了父母和医生的视线。许多年之后,我还记得这个情景。由于我对它的不断回忆,它在我的记忆中,就像一粒种子,发芽、生长,渐渐具有了类似于寓言的性质。
那天,我在父母和医生的视线之外,瞧着那个知青。他躺在地上,真像个死人。他的耳朵显得很大,像白兔子的耳朵一样发红,间或抖动一下,像是对人们的议论的回应。人们说,昨天晚上的爆炸声传到了几里之外的公社大院,把公社领导都吵鸡巴醒了。人群中的李长庚马上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说,他去公社给狗偷骨头,刚拾到几根,就听到了那爆炸声,把他的腿都吓软了。他趴在垃圾堆上,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闹事了,有个地方闹事了,抓啊。李长庚说,他没有料到是这里出事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自豪起来。他话锋一转,说:说起来,他也该打,他老说要地震,可地震就是不来,这倒好,我的狗现在吃骨头吃上了瘾,我隔几天就得当一次贼。他这么一说,赤脚医生就把手从知青身上抬了起来。赤脚医生朝知青踢了一脚,说:趁你还没醒过来,我先代表父老兄弟给你一脚吧。人们都笑了起来。那个知青没有死掉。他活过来之后,被关在济水河边知青大院的一间土房里,由李援朝负责看管。李援朝每天像工人一样准时去上班,为了让那间房更像囚室,他要求村支书派人把那扇门修一下,改成栅栏式的。
村支书把这个任务分给了知青们。知青们的话后来流传了很久,他们对李援朝说:听说你们家里住过木匠,那你也算是门里出身了,门里出身,自会三分,这活儿还是你来干吧。以后,他们一见到李援朝,就称他为李木匠,并且还要用两根食指配合,做出一个拉钩的手势。枋口的典故,他们现在已能做到活学活用,枋口人在吃惊之余,颇有点自豪,知青们是从他们手中接受再教育的,知识的长进与他们是分不开的。当然,他们也不会放过知青在引用典故时暴露出来的知识性错误,他们对知青说:李援朝不能算是门里出身,他那个杂种儿子才算得上。麦芽拱出地面的时候,公社派人来指挥炸桥了。那一天中午,还没到下课时间,铃声就响了。付连战要大家赶快列队到大庙开会,说公社领导对炸桥很重视,在大庙开动员会呢。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动员会”,就问白老师。白老师说她也不知道,她让我们去问和她并排走在一起的付校长。付校长拉了一下白老师的胳膊说:小白,你再闹情绪,我可要批评你了。我不姓白,白老师说,以后不要叫我小白。为什么别人叫得,我叫不得,你长得确实很白嘛。付校长说。那天,我们还没有走到大庙,爆炸声就响了起来。那一阵巨响,把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我们都感到地在晃动,在爆炸的间隙,鸡鸣狗叫声,听起来也非常碜人,我们从来没有听见过那种声音,好像不是鸡、狗发出来似的。班长福贵和我趴在一起,他说,他现在知道什么叫动员会了,动员会就是让大家趴下的会。他说话口齿不清,我连听了几遍才听懂。事后,全村人都很感谢公社领导,说,要不是他出面召集大家开会,那一天说不定会死很多人。
村人说的还有道理,因为那天中午,村里塌了好几间房,学校的教室也塌了一间。塌得最多的,是知青大院里新建的房,因为那里离爆炸现场最近。人畜伤亡已降到最低限度:乔福顺和一只牛犊被牲口棚砸死了;那个被关在屋里的知青,被砸酥了一条腿。除此之外,大家都安然无恙。那个知青被送去医院之后,李援朝在那间倒塌的囚室里翻出了一大包地震资料,一副扑克,一本诗集。扑克是他自己用硬纸板裁成的,上面画着同一个女人。人们都传说那是裸体扑克。后来,我得到一张,发现并非如此。“裸体”这一说法,引起了公社方面的重视。李援朝又忙着收扑克,说,谁不交,就把谁关起来。他当然是收不齐的,因为那些扑克一下子变得身价百倍。谁都舍不得交出来。我手中的那一张,也藏得牢牢的,生怕别人看见。我把它塞在家里的一棵枣树的树洞里,四周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看几眼。为了安全起见,我经常变换藏的地方,后来我把它塞在学校的乒乓球台的砖缝里,每次打乒乓球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它。它虽然只是一张硬纸板,上面画的女人并不清楚,只有几根简单的线条,不仔细看,你还看不出那是个女人,但它还是成了我心中的最大的隐秘。人们都传说,那上面画的是白老师,我没有看出来,不过,自从我听到了这个传说之后,我每次见到白老师,都觉得她和扑克上面的女人越加相像了。我很想把那张扑克送给她,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她现在对学生很冷淡,一下课就钻到屋里不出来,或者回到知青点,和别的知青狂饮。他们用鸡当下酒菜,可以想象,知青点上空,经常有鸡毛乱飞,村里的老太太们经常拄着拐杖到处找鸡。
不过,扑克我还是没留下来。物归原主,我把它还给了那位砸酥了腿的知青,即普希金。普希金是从县医院押送回来的。押到枋口,人家就把他放了。放了他,他也跑不了,因为他现在成了独腿先生。据说他犯的罪很大,造谣说有地震,搞得人心浮动,光这一项,就可以崩他两次。更何况还有炸桥,还有裸体扑克。丢了一条腿,捡了一条命,是那条腿救了他,这是村人的说法。我把扑克还给他时,他正拄着双拐在河边散步。像往常一样,一见到我,他就又要模仿我的那套下蹲、站起、转圈的动作。对他来说,那套动作的难度系数突然增大了,他只能借助双拐简单地比划几下。我拿着扑克向他走了过去,因为我把他的滑稽动作看成了对我的召唤。
儿女情长妻子怀孕了 (1)
在超市自动电梯的入口,丁琳又发火了。她想让我陪她逛下去,一直逛下去,而我却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我说,等你选好了东西,就给我打电话,我去帮你拎包。她说,我还等你付账呢。钱包不是在你手上吗?我话音没落,她的脸就涨红了。看得出来,她想压住那团火,但终归还是没有压住。结婚前你可不是这样,我走到哪里,你都屁颠颠地跟着,一会儿买个冰淇淋,一会儿买个泡泡糖。说着说着,她的嗓门就提高了。电梯上有人扭回头看我。
有两个女孩坐在玻璃门旁边,嘴里各叼着一根吸管。其中一个头发染成了金黄色,看上去就像一只火鸡;另外的一个,头发乌黑,朝一边梳着,怎么看都像乌鸦的一只翅膀。乌鸦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圆圆的膝盖有些发青。外面正在下雨,隔着玻璃门,你可以看见人们踮着脚在水洼中行走。一张铝合金制成的广告牌上,用隶书写着“郑州的明天,东方芝加哥”,一个骑摩托的男人此时正栽倒在广告牌前的水洼中,头盔在泥浆中翻滚。我想,这个女孩或许也刚刚摔过一跤。够了,丁琳说,真他妈没劲。她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等我回过来神,丁琳已经快要升到电梯的顶端了。你不上来,那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丁琳说。她随手拿起货架上的一只网球,朝自己的肚子拍了拍。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两周前,她带着旅游团在桂林游览时,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当时我正在赶写一篇小说,脑子转不过来弯,她连说了两遍,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早上起来,她打开电视,看到播放的美国尿片广告,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好像是怀孕了。电话是在走廊里打的,我能听到从某个门缝里传来电视的声音,不过,这会儿已经不是尿片广告了,而是港台的警匪片,唿哨一般的枪声伴着音乐在旅馆的走廊里回响,在那声音的末梢,一阵爆炸声震耳欲聋。短暂的空寂过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不清是叫床还是哭泣。就在那混乱的声音中,丁琳问我,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怀孕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说得清呢?我知道她不愿生孩子,就在电话中安慰她,说不定过两天那玩意就来了。但愿如此,她说。
两天以后,她去了西双版纳。从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回到昆明,她去云南人民医院做了个B超。怀上了,还真是怀上了,而且已经三个月了。那天晚上,我正陪一个朋友在外面吃饭,她的是电话又打过来了。她问,这孩子是要还是不要。和女人讨论这种问题,一定得多个心眼。当她说不想要的时候,你千万不能轻易附和,免得她骂你没把爱情的结晶放在心上。而当她说想要的时候,你应该告诉她,虽然你很想要这个孩子,但问题出在她身上,你必须尊重她的想法。那天晚上,我们讨论来讨论去,也没讨论出一个结果。一节电池快要用完的时候,我对她说,我们或许应该征求一下老人的意见。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虽然我对婚姻有些厌倦,但我还是想要这个孩子的。我对她说,你可以问问你母亲,你知道,她老人家对此很关心。丁琳是一星期前回到郑州的。那天晚上,当我们盘腿坐在床上,欣赏她拍摄的山水风光和原始森林的时候,我关切地问到她的身体是否有些不适。她说,这两天她一直想呕吐。这么说着,她就跳下了床,光脚朝洗手间跑去。我也跟了过去,发现她把刚吃的几个元宵吐了出来。原来乳白色的元宵,因为黑籽麻馅的缘故,已经变成了一团河泥状的东西。我伸手去拧水管,突然挨了一拳。都是你使的坏,她说。除了陪上一个笑脸,我还真是没有别的办法。再次回到卧室,她微笑着翻出来另外几张照片。上面是两只孔雀。我并没有看到孔雀开屏,我看到的是一只绿色的小孔雀紧紧依偎着母孔雀的胸脯,母孔雀的脑袋勾了下来,用自己的喙梳理着孩子的羽毛。母孔雀的眼睛被照相机的灯光映得有点虚幻,有如玻璃的闪光,而我却从那虚幻之中,看出了它的幸福。我想,我明白了丁琳的意思。动心了,她已经动心了,和我一样,她其实也想要这个孩子。
我想起了她前几次在西双版纳的照片:上面若是孔雀,那么不是孔雀开屏,就是两只孔雀在互相追逐,翅膀支棱着,像滑翔机似的;如果是猴子,那么猴子通常被人们辛辣的食品哄骗得呲牙咧嘴;当然,更多的时候,她这个导游正和旅游团里的男男女女,坐在林间的空地上抽烟喝酒,而在那些东倒西歪的啤酒瓶的瓶口,还常常有着泡沫涌出。还是在那天晚上,丁琳将照片收起来的时候,说,她在路上已经跟她母亲打过电话了,老人家第二天就会赶到郑州。后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做爱,甚至有点过于小心了,仿佛她肚子里的孩子像个易碎的器皿,稍有不慎就会碎成粉沫。过了一会儿,我们到卫生间冲澡,回想起刚才的一幕,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肚子微微凸起,像个鹅蛋。当我抚摸那肚子的时候,虽然谈不上幸福,但我还是有点激动,有点惊奇,同时又有点重负之感。
丁琳说,她想信母亲第二天早晨就到了,我们明天也得早起。我的岳母喜欢喝武陟油茶,所以丁琳要我明天一早赶到政五街,那里有武陟人开的小吃铺。我记得很清楚,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呢。当我拎着保温盒骑着车子赶往政五街的时候,我意识到,以往那种闲散的带有某种浪荡性质的生活一去不复返了,有一个小小的生命时刻等待着我的呵护;在我的各种角色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