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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级-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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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经常打预防针的那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她充满狐疑地看去,千真万确,在儿子红肿
的地方,她的胳膊也像蝎子爬过一样肿胀起来。
    她和她的儿子是如此的血脉相连!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就在合上眼帘的那一瞬,她看到儿子充满抗拒的神色。
    “你到底学不学?”她不能手软,不能功亏一赘。朱叶梅声色俱厉地问。
    “不学!”十岁的少年英勇不屈。
    “你胆子够大的了,敢和大人顶嘴!你什么都不怕,我看你怕不怕打!”朱叶梅不由分
说,又抡起了寿比南山。
    十岁的少年终于草鸡了,倒不是胳膊上的伤教育了他,那伤并不疼,还没有从最初的麻
木中苏醒过来。疼痛像一发已经脱离了枪膛的子弹,尚未击中目标,正在空中迅速地逼近。
震惊他的是朱叶梅愤怒而狰狞的面孔,他知道妈妈的怒火已到了无以伦比的地步。
    每个孩子都是审时度势的专家。他们在暗中研究父母。生命多长,他们的这种研究史就
有多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懂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就在小约准备软下来的同时,他瞥见了一直站在阴影中的爸爸。他立刻感到爸爸是支持
他的。那个青铜似的人影像火炉发热一样,给他发送来看不见的强有力的信息:孩子,你要
顶住。是你妈妈非要你这么自讨苦吃,我可没逼你。我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到时候我会站
出来说话,我在这个家里是说了算的,这你清楚,孩子!现在就看你是否坚持得住,就像上
甘岭要顶住美国鬼子的轰炸一样,我的援兵马上就到!
    李小约索性把眼睛闭上了。他害怕那根嶙峋的寿比南山,害怕眼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
人。看着她亲手打自己,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但他必须付出这种代价,才能换来今后早早
睡觉、去公园游玩、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权利!他算术很好,会算这个账:要忍受一时皮肉
之苦,换回今后的安宁幸福!
    一向细致的朱叶梅在暴怒之下,忽视了这父子俩的感情交流,她一不做,二不休,紧咬
着嘴唇,像举铁锤一样,把寿比南山砸下去。突然她看到儿子紧闭的眼睫毛,快速地颤抖
着,好像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麻雀的翅膀。在睫毛幽黑的缝隙中,有一粒晶亮的龙眼核在游
动……
    小约发现了妈妈已知道自己偷看,这一次真的闭上眼睛,耳朵却像蝙蝠一样灵敏。他清
晰地听到了寿比南山划开空气的尖锐音响,仿佛撕一块很结实的布料。听到受伤的空气像溪
流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填补在寿比南山抛开的黑洞里,然后是很沉闷的一声,好像是一个
盛满白糖的罐子敲碎了。他不由自主地哆嚏了一下。
    不疼。依旧是不疼。痛苦比想像中的要好忍得多,小约鼓励自己挺住。
    啪地又是一下。
    仍旧还是不疼。皮肉完全木了。最初挨的一棒子苏醒过来,开始火辣辣地疼。小约开始
害怕,他知道后面这几下要比开始时重得多。当时越是感觉不到痛楚的伤痕,后劲越大。
    啪……啪……
    “你给我住手!”李科像狮虎一样地咆哮起来。
    小约泪水涟涟充满悲愤地睁开眼睛:爸爸你为什么不早来救我!
    他看到妈妈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布满紫色的印痕,好像一堆少先队干部的几道杠标识,
全部钉在了妈妈的左臂。
    “小约,你看好。今后你要是再写错字,我就打我自己。”朱叶梅异常平静地说。
    她示意小约仔细去看自己的伤口,被寿比南山击打过的伤痕像一条条粗大的叶脉,周围
无数小血珠像春天最初的嫩草,齐刷刷地从洁白的皮肤中迸射出来,渐渐布满整个胳膊,仿
佛那里贴着一片又一片如火如条的香山红叶。
    “妈妈——”小约撕心裂胆地叫了起来。不仅是这些鲜艳的血叫他感到害怕,妈妈脸上
那种坦然到近乎表演和炫耀的表情,更使他毛骨悚然。
    “你这样做,太残酷了,无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小约。”深夜,李科对妻子说。他们都
没有睡着,但谁也不先开口,还是男子汉姿态高。
    “这个世界原本就很残酷。我曾经多么想要一个女孩,我想我一定会把她培育成一个美
丽善良人人喜爱的姑娘。所有女人的美德我都具有,我要把它传给我的女儿。可惜,上天给
了我一个儿子。”
    “这么说,你不喜欢小约了?”
    “等到我真有了孩子,我才知道你不可能挑选,也没有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你只有一个
责任,就是把他培养成人,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
    “不跳级就等于没有用了吗?你太绝对了……”
    “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他是个女孩,我知道我该怎么办。可他是个男孩。男孩和女孩是
不一样的,他们必须要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一个好女人,只要相夫教子就够了。你是我的
夫,可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你的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了。我只剩下一件事:教子。孩
子还是个未知数,像当年老人家所讲,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就是要制造些苦
给他吃,我就是要给他选一条常人都不敢走的路。他以后若真成了器,他会感谢我,他会回
忆起他的母亲曾给他严厉而慈爱的教育,就像许多伟人所写的回忆录那样。为了这个,我就
是受再大的苦也心甘情愿。假如他终于什么也不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到了也不过是个
小科员,那我也是尽了心尽了力,终究是他自己无能……”朱叶梅突然闭了嘴,她察觉到自
己无意间伤了丈夫。
    李科什么也没有说。他悲哀地认识到:一个在社会上没有地位的人,在家里也同样没有
地位,无论他的妻子多么想贤惠。
    小约在黑暗中听到了这些对话。他的胳膊把他疼醒了。
    最后的日子到了。
    毛老师在将近期末的时候表示了热情,减免了李约的部分作业,并送来三年级的教学参
对资料和一些复习卷子。这种卷子被学生们习惯地称为“大篇子”。朱叶梅知道,这是到了
摘桃子的时候了。但她仍旧很高兴,乐意叫毛老师摘这个桃子。这说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富有经验的老教师已看出成功的端倪。况且她已心力交瘁,任何一点外援她都感激涕零。
    毛老师主张单独对李约进行考试。如果合格,就可以径直从二年级升入四年级了。朱叶
梅坚持让小约参加三年级的期末考试,像一个正正规规的三年级小学生。卷子上的分数将说
明一切。她觉得这样更严谨,更光明正大。
    校方同意了朱叶梅的要求。考试的前一天,小约把自己的桌子从楼下搬到陌生的三年级
教室。“老师,我头晕。”小约搬不动了,楼梯很高很陡,孩子们对跳级生充满了嫉妒。二
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都被父母指责为无能,他们不愿意帮助这个面色苍白的男孩。
    “叫你妈妈来帮你搬吧!”毛老师不愿公开显示出自己的热心。这孩子万一考不好,要
知道这可是硬碰硬的考试,她不愿留下越佾代疱的话柄。
    小约自己吃力地把书桌搬进三年级教室。三年级老师让他把桌子紧靠着讲台,这样在考
试全过程老师都可以严格监视他。三年级老师不相信这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学三年级
的课,就能考三年级的试。她要看他是否作弊。
    小约不愿意再劳累妈妈了,因为他知道妈妈已经太累。
    一个挺好的晴天。这是个好兆头。
    老李去买的早点。每人一根油条,两个鸡蛋。小约已经很长时间胃口不好,再也没有那
种像小老虎一样的吃相了。他勉强吃了一个鸡蛋,不肯吃油条。
    “得吃下去。这是图个吉利,象征你考100分。”老李说。
    朱叶梅把油条接过来说:“妈妈替你吃下去,咱们俩是一个人,这份吉利跑不了。你也
别把今天的考试太当回事,别抱不合实际的想法。你没听人家的课,都是妈瞎给你讲的,考
不了100分不要紧,能得80分就行了。不,60分就行了。及格就能跳级,跳上去再说
吧。”
    小约乖乖地点了点头。
    小约拿起铅笔盒要走,朱叶梅说:“我送你去吧。”
    孩子已经越来越大了。小的时候,朱叶梅天天骑车带他上幼儿园,当然看见警察要提前
下来。到学校的路虽远,但很僻静,没有警察,朱叶梅却不骑车。只是推着走。她已经带不
动儿子了。
    “哟!这是上哪去啊?”胖三的继母问。
    “上学校。”朱叶梅简短地回答,她不想耽误工夫。
    “孩子的腿怎么了?伤得厉害吗?”瘦女人很关切地凑过来,恨不能扒开小约的裤脚看
看。
    “腿没什么事。我只是想给孩子省点力气。”
    “孩子的力气还用省?跟井水似的,淘干了,睡一夜,第二天照样满满的。倒是咱们这
个岁数,该给自己保养保养了。”瘦女人抚摸着自己干燥的颈子。
    朱叶梅很希望自己快些衰老,这样她的儿子就快些长大了。
    她本想借着走路再给儿子最后叮嘱几句,但十岁的男孩坐在后座上,双腿快耷拉到地上
了。人又是个活物,磕磕碰碰并不好推,好在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走道上。
    “妈,还是放我下去自己走吧!”小约说。这一段没日没夜的读书,好像是给生果子施
了催红剂,小约明显地长大了。他知道正面劝妈妈肯定不行,便施了个小小的计策:“我的
腿坐麻了。”
    朱叶梅不说话也不停车,知子莫若母!
    朱叶梅放下儿子。前方就是学校的铁栅栏门,家长们必须止步了。
    “去吧!”朱叶梅什么都不想再叮嘱了,该说的话早已说完。
    “妈妈,再见!”毕竟是孩子,小约似乎忘记了这种大战前的肃穆和恐怖,清脆地呼唤
了一声,蹦蹦跳跳地闪进铁栅栏门。
    “你回来!”朱叶梅声音嘶哑地叫起来。
    “妈妈,您还有什么事吗?”小约像被绳子拴着的小狗,猛然被勒了回来。
    “妈妈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考坏了也不要紧,妈妈再也不会打你了,妈妈还要带你去公
园玩……”朱叶梅猛推转儿子的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聚集起的水分。
    孩子走了。
    朱叶梅无力地倚靠在学校漆着绿漆的门框上,萎顿得像一个甩尽蚕籽的蛾子。她看着儿
子在学校笔直的甬通上越来越小,直到被方正得如同一个黑匣子的教学大楼所吞没。
    现在,她该干什么,该上哪里去?多少日子以来,支撑她整个生活坑道的枕木突然被抽
走,思绪像碎矿石一样坍塌下来,她像被抽了筋似地轻松了。
    她请了整整一天假。现在还很早,太阳像一颗铜钮扣,悬挂在天的颈子上。
    她觉得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现在去干,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待。她只剩了一个干燥的躯壳,
那个汗淋淋的灵魂,已随那个小小的人儿走了,走进一间森严陌生的教室,铺天盖地的卷子
发下来,铅字排成的蚁阵绞结成一个个死扣……
    朱叶梅呻吟了一声。一个过路人关切地看了她一眼,以决定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是否需
要人帮助。
    朱叶梅摇了摇头,并不是她自身有什么痛苦,她很好,或者说她己完全丧失了对自身的
感觉。她纤细的神经像网一样地铺开去,罩在那个小小人的手上脸上心上。在上课铃响的那
一瞬,她感到那个孩子琴弦一样地颤抖……
    也许,真的是她太残忍了?她有什么权利把孩子逼成这样?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妈妈,给
了他四肢百骸,她就可以这样随心所欲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吗?他无法操纵自己的命
运,他还小,他在一片混饨迷茫之中,被自己的母亲强行送上一条充满艰辛的小路。母亲用
自己的双手编织了一顶荆冠,逼着小的从中穿行……
    朱叶梅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卑劣的自己:正把自己幼年时的梦,对丈夫的失望,对今后命
运的赌注,像拾破烂的一样,杂乱地丢进一个大筐,再盖上一块美丽的毛巾,把筐劈头盖脑
压在孩子稚弱的双肩……
    我真是那样卑劣下作吗?不!不是!朱叶梅激烈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办法护卫孩子的
一生,我只有千方百计地教会他在这个充满竞争的世界里生存。有一天,我会死,化成白
烟,在空中飘荡,可我的儿子会体面而荣耀地活下去。一个女人最大的事业在于她塑造了
人,我想把这件事做得好一些,像我曾经是一个优秀的学生出色的车工一样,我有什么过
错?
    她面对的是一个绝等精密的零件,像那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孤本书一样,弄坏了,她再也
无法修补。她的妈妈曾经有过七个零件,她漫不经心地养活着他们,知道遗失了一个还完全
可以补救。朱叶梅这一代人,都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朱叶梅决定哪也不去了,就这样倚着校门前的老槐树,直到黑匣子再把她的儿子吐出
来。她急切地想抚摸他松针样坚硬的短发,想亲吻他那汗湿的额头,想摩掌他那因为过度握
笔而略出红痕的中指……不管孩子考得怎么样,她都不会再说一句关于考试关于跳级的话
了。见鬼去吧!万恶的考试和跳级!她只要儿子,要那个属于她的男孩!
    起风了,夹着凉意的雨丝毫无征兆地飘落下来,老槐树的叶子像风铃似的剧烈摇曳。天
可在一瞬间突然暗淡,仿佛有奇异的黑色染料在空中弥腾。
    一个硬而脆的东西尖锐地击中了朱叶梅的头颅儿,她觉得眉心之上被钻了一个洞。她惊
骇地昂起脸,那玩艺儿迅即滚进她的耳轮,在温暖的耳窝里化成一汪水。
    雹子!
    城市里仿佛埋伏了无数面锡鼓,在同一瞬间被来自天空的指甲敲响。无数只潜伏的青蛙
开始鸣叫。
    朱叶梅无处躲藏,她醒悟得太晚了,周围仅有的几家小铺面已挤满了人,再无立锥之
地。她孤零零地站在老槐树下,看冰雹划着优美的白线,把树叶打得像羽毛样逃窜,沉沉地
坠落地面,城市肮脏的地面仿佛成为洁白的海滩。
    小约……小约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在看窗外,因为自从他诞生以来,城市还没下过
像模像样的冰雹。
    小约,你不要看窗外,你咬咬牙,最后做完你的卷子。妈妈给你去捡冰雹,等你考完试
出来就能看到了。
    朱叶梅撕碎人们惊讶的目光,冲进碎石一般的冰雹,任这天上的使者把她敲得像一个空
铁皮桶。她俯下身,像拾麦穗的女人,在地上翻捡着,企图拣一粒最粗壮饱满的冰雹。
    雹粒和雨滴相仿佛,在同一块云彩里储存的,质量都一样。
    朱叶梅便把手心窝成盆地的模样,迎着天空,想接住一颗美丽硕大晶莹的冰雹,送给自
己的儿子。他还从来没有看过这种大自然的造化呢!
    雹雨骤然而来骤然而去,天像鸭蛋皮一样清爽洁净。一道虹,像时下女人们时兴的扎染
绸中,斜系在天的胸前。
    朱叶梅的十个指尖都往下滴着冰水。冰雹无可抑制地消瘦下去菲薄下去,直至变成一把
迷蒙而冰冷的水汽。
    朱叶梅非常思念丈夫,这个阴郁得一言不发的男人,她知道无论多么不赞成,丈夫是从
内心里希望她能成功。
    朱叶梅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个孩子,从黑洞洞的教学楼门走出来。看不清脸,只
看见那孩子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网球鞋。在冰雹造成的积水与泥泞中,那白色像银子一样触
目惊心。
    只有她的小约才穿着这样纤尘不染的白网球鞋。鞋是新的,而且早上从家到学校,他几
乎没有用自己的脚在地上行走。
    一种来自血缘的震颤,使她感觉到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血肉上分割而出的。朱叶梅疯了似
的扑了过去。
    “这是我的孩子。小约!他怎么了?怎么了?”
    随后赶来的毛老师把小约交到朱叶梅手中,对男老师说:“谢谢你!这么大的孩子,够
重的了!”
    朱叶梅一点也没感到小约沉重,她抱着他,好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小约脸色惨白,
但朱叶梅看到自己俯下的额发,被孩子轻轻的鼻息吹动。
    “别紧张。我们刚开始也以为他是昏过去了,其实,他只是睡着了。刚一交卷,就在考
场上很香很甜地睡着了。”
    朱叶梅不相信毛老师的话,她伸手去摸小约的额头。满手的冰水,强烈地刺激了小约,
他被冻醒了,看到澄澈明艳的蓝天。
    他看到了妈妈,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多么不愿意醒来啊,他愿意永远永远地睡去。
    小约,我刚才给他攒了许多许多冰雹……朱叶梅张开手,那里有一团淡蓝色的冷烟。
    小约看着妈妈的手,想到那里曾经存在的温暖和伤痕。他说:“妈妈,妈妈,假如我考
的不好,您也千万不要再打自己了,您打我吧………”
    毛老师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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