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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栅栏的爱情-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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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褐海是很大很大的海洋吗?”    
    父亲说:“褐海不是海洋。是一座城市。城市里有许多杂草,高及人胸。所以说,褐海是海洋的话,就是杂草的海洋。”    
    我对父亲的比喻充满了恐惧。丝毫没有对草的海洋这样一个意象产生任何惬意之感,却神差鬼使地觉察褐海是一个不祥之地,魔鬼藏身之所——魔鬼就藏匿在其中,随时准备冲出来陷害行走在褐海里的人。    
    父亲用手拍了拍我的头顶,以示安抚。他说:“等岛屿长大,爸爸带你去看褐海。”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愠怒且恐惧地说:“我不去!”    
    中学对面有一家很小的书店,里面有很多好看的书。我在里面翻到了J.M.库切的《青春》。站在那儿翻看了大约三分之一。老板生气了,走来问我需要什么,我只好放下书,退了出来。书店旁边有一个很精致的咖啡屋,我常去那儿坐,花上三元钱要一杯热咖啡,靠窗坐着,凝视北方落雪的雅致。每次,我总是能看见他,以及她。他横穿马路从学校门口跑出来,背着一个绿色的斜肩书包。    
    ——横穿马路是一副摇摇晃晃的镜头。    
    我开始感到恐惧,头皮发紧,似乎随时能迅疾驰来一辆黑色轿车,将跑在马路中央的男孩子撞飞,强而有力的,砰的一声,又落回地上。在最初的几秒钟内,先是一动不动,随后一条胳膊或者腿出现痉挛般的抽搐,鲜血像是一条红色的蚯蚓从他的身体里缓缓爬出,越来越汹涌。    
    每当这时候,我就开始抽烟,以此维持自己的镇定。随着男孩面孔的逼近,我知道他是在操场上踢足球的若干男孩中的一个,他迫不及待地冲进快餐店,又旋风一样冲出来,手里捧着一袋吃的物什向街对面跑去。气喘吁吁。之后,那个穿Adidas牌子运动服,神情沉寂的女中学生就出现了。他靠上去,她并不搭理他,径自向远处的有轨电车站走去。    
    在最初到达褐海的几天里,我像一只苍蝇一样四处乱飞。任何人都无法洞晓我内心的隐秘。我在裤兜里揣了一把从澹川带来的蒙古弯刀,企图寻找少年时代从父亲嘴里听来的高及人胸的杂草之海。现在看来,父亲是个吹牛皮的家伙,我未曾发现任何一块草地的草高过我的膝盖,更别提高及人胸了,而且褐海根本就是一个绿化荒芜的城市,北纬45度的日光常常以最犀利的角度射下来,即使是冬天,依旧如此,空气中便有了一种生硬干练的味道。    
    ——这就是褐海。    
    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常常坐在学校的艺体馆的台阶上抽烟。无论如何,我也弄不明白,那个女中学生为什么总是神情抑郁,而且总是每天下午坐在这里抱着一瓶矿泉水看操场上的男孩踢球。我一连三天在同一时间的出现引起了操场上男孩们的注意。    
    那个总是横穿马路的男孩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第三天踢球的时候,他就心不在焉。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把球踢飞。队友开始对他不满,他无奈地朝我看了一眼。比赛临近尾声的时候,他们队打出了一次极好的配合,从边线进攻,节节突破,最后球落到了那个男孩的脚下,他带球前进,过人,一个,两个……起脚射门!    
    ——我的心被紧紧揪住。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香烟由于过度紧张而翻落在地。景象实在太惊险了!守门员冲出来,高高飞起的一脚踢中了男孩的脸部,鲜血仿佛从水泵里喷射出来,蹿出来浓浓的一注。男孩的身体飞起来,在空中突然折向地面,跌在地上,纹丝不动。    
    我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满脸是血。他用手背蹭了一把,迫不及待地问我:“你知道榛为什么没来吗?”    
    “榛是谁?”    
    话一出口,我就想起来了。榛肯定就是那个穿Adidas牌子运动服神情冷寂的女中学生。男孩一脸怅然。到此时,我才发现,那个女孩真的三天时间没有在校园里出现了,至少是没在该出现的时间里出现。    
    “你不认识她?”    
    我点点头。    
    其他的男孩过来搀扶他,喊他的名字:“大群,你没事吧?”    
    他笑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嘴角呈现出优美的弧度,眼神是仄仄的,“没事,就是碰破了皮。”他举起胳膊给大家看,之后,独自一人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    
    ——我终于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张卓群。


第一部分二月邂逅(3)

    开始觉得无聊。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褐海,来这个乏味的中学实习。原来苦心经营的念头一到这里立即被融化,雪化成水,水又被蒸发,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间许多事莫过如此。所以说时间是最强大的力量。你要相信它把一块石头变成一捧水的能力。    
    我在校长安排工作的前一个夜里到一家叫栅栏的酒吧消遣。坐在吧台前,要一杯澹川产的金士百扎啤,一口一口啜着。一个晚上,我只喝这么一杯,其他什么也不需要。我遗传了父亲身上很多的基因,譬如说不能喝酒,喝上两三杯扎啤,我大约会不省人事。    
    一个短发男孩坐在了我的身边,样子很干净,左耳朵上打了三个耳洞,带着银光闪闪的饰物。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我从他的身边离开,向酒吧的一个角落里走去。    
    张卓群紧擦着我的脸孔走过,一股刺鼻的酒味飘进我的鼻孔,我不能确定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似乎回头看了我一眼,便又是以迫不及待的姿态向吧台上才坐在我身边的男孩扑去,他们很快就扭打在一起,沉闷的没有声音的厮打。张卓群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拳头,却总是落空,不能正中对方。相反,自己则挨了对方几拳。很快,他就像一个四处漏风的破旧皮袋一样,瘪了下去,他的身体失去了重量,暮霭般沉落。短发男孩不肯善罢甘休,恶狠狠地踢打着不堪一击的张卓群。    
    我看不过。赤膊冲过去,将身体横在了短发男孩和张卓群之间。    
    我说:“行了吧!你还想打死他?”    
    短发男孩扬手劈来的一掌被我架在了半空,死死捏住。    
    他突然就笑了:“不打不相识,我叫潘景家。”    
    我说:“我叫迟岛屿。”    
    遇上曼娜是在栅栏酒吧打架的那个夜里。她一直藏匿在灯影之侧,准备随时逃逸或者跳出来刺我一下。    
    从人影幢幢的酒吧里出来,便是横行褐海的二月了。横贯城市东西的多灵大街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我和曼娜手挽着手向夜晚深处走去。两个渐趋渐远的身影最终湮灭在漆黑的天光里。    
    阔别了整整九个月之后,我和曼娜再次相遇了。没有由头的,她带我去了一个洁净的小旅馆。    
    我们像以前一样做爱,似乎未曾有一刻分开过。    
    在我进入的时候,曼娜说:“刚才在酒吧,我藏在角落里看你,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来见你,最后,我听从了身体的召唤。”    
    我将她抱起来,让她的两条胳膊紧紧地缠绕我。倾听肌肤相亲所产生的声音:嚓、嚓、嚓……曼娜的手指嵌进我的脊背,一点一点陷进去,疼痛加剧。我第一次看见曼娜在做爱时哭泣,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淌下去,四处漫延。    
    窗外的街灯忽明忽灭。我和曼娜躺下来,紧紧地拥住对方,身体之间不留一丝缝隙。像两个可怜的小动物,相互安慰,取暖。    
    我说:“曼娜,你让我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褐海。”    
    曼娜说:“我还让你想起了童童。”    
    伸出一根手指,堵住她的嘴,我不敢让她再说下去,浑身已觉寒意逼人。我搂着曼娜沉沉睡去。    
    被手机来电叫醒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中午,褐海中学校长打来了电话。“岛屿。你在干什么?今天是第一天上班。你怎么就失踪了?!这样下去,以后的工作怎么做呀?”    
    我赶紧道歉。我说我立刻回学校。    
    校长说:“你在哪儿?”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想问问曼娜这是哪儿。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喊了一声,无人应答。曼娜已经走了,又一次消失,也许是彻底的消失。谁知道呢。    
    ——可我这是在哪儿?我在哪儿?


第一部分裂痕(1)

    我第一次见到曼娜的时候是在去年的三月。当时SARS还没有蔓延到澹川,只是在电视上听听而已。外国文学教授因此还特意给我们讲讲《霍乱时期的爱情》。他说,但愿SARS来得更猛烈些吧!让处于庸常中的人类经受一次极端的考验。只有在此类的极限生存状态中,人性的底色才暴露无遗。    
    我无心听课,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肘下夹着《外国文学史》在寂静的走廊上打电话给童童——童童是我现任女友。这么说,好像我是一个花心大萝卜似的,其实不是,之前我只有过一个女友,不久就分道扬镳了。大学校园里的爱情,更像是美丽的童话。可是,遇到了童童之后,我的观点全变了,我们俩似乎黏成了一个人,只要一有时间,就总往一起钻。因为我们不是一个系的,所以还彼此抄了对方的课表,若我有课,下课时,一准会在教室门口看见童童,她端庄地站在那儿等我。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坚如磐石,我们一起制造着许多浪漫,彼此捏对方的鼻子,要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童童是学理的,不过总跟着我来上选修课,也跟着我读了一些爱情小说。有那么一天,在三食堂,吃面的时候,她忽然把埋下的头抬起来,两只眼睛闪耀出熠熠的光彩来。我给吓了一跳,“童童,你傻笑什么?不会是得了精神病吧?我们澹川的精神病院都迁走了!”童童干脆把筷子一放,两只手托住下巴,两眼望天,“去去去!”“童童,你到底咋了啊?”“岛,我生日快到了,你送我啥礼物啊?”我说:“秘密。”她说:“还秘密?在我面前还敢有秘密?!”她伸过手来掐我耳朵,我哎哟哟地叫起来,正好被同宿舍的老三看到,趁机羞了我一通,害得我好没面子。我说:“童童,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说:“你敢!”童童说得对,我是不敢,我怎么敢收拾我的小爱人呢!现在来说那个所谓的“秘密”吧,我想写一部小说献给我的童童,这个现在她也知道了,而且是她梦想的,她跟我说:“你们学的那些外国大作家都给自己的爱人写了诗啊散文啊小说的,或者是好长好缠绵的情书,你给我写点什么啊?”我拍拍胸脯说:“我给你写本书!”“真的?”一提这个事,她就两眼放光。我信誓旦旦:“真的。而且我已经联系了出版商,还要把它出版呢!”童童说:“太好了!岛!”    
    安是我的出版商,这次从蘅城过来看我,顺便和我谈下一本书的情况。我想带童童去,因为我和安吹嘘了好多次了,我说我给他找了个超好看的弟妹。他说那一定要看看。    
    ——童童还在睡懒觉。我说:“你下楼吧,我要去见一个出版商谈稿子,你也跟我去吧。”    
    她说:“那你来我楼下等。”    
    从文科楼到童童住的十八舍,中间需要穿过一个三角地。我在那边宣传栏前逗留了一会儿,浏览了上面杂七杂八的张贴广告。在一张有关伊拉克战争局势讲座的海报下方,我看见了用B5纸打印的一则启事:    
    寻人合租房屋:超级便宜。300元/月。有意者请致电话138。    
    我当时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小心翼翼地问:“怎么称呼?”    
    她说:“叫我曼娜。”    
    天哪!曼娜?!我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手抄本《少女之心》。那里面也有一个曼娜。我顿了一下,语调居然有些异样。她大约听出来了,在那头兀自笑出声来。    
    我说:“关于租房子的事。不介意的话,晚上约个时间谈吧。”    
    她说:“好的,你定地点。”    
    我想都没想就说:“五月花酒吧。”    
    挂了电话,我不转身也能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去应对。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其实很小,躲避一个人是那么艰难。一眨眼,一转身,又是狭路相逢。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扣住,微微用力。    
    我知道他是伊诺。    
    ——我们是在现代汉语课上认识的。    
    那天,我去晚了。照例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进教室,试图找着一个空位坐下。就在那时,伊诺友好地朝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说了句:“谢谢。”他把课本翻到老师讲的那页,指给我看。我把课本拿出来,胡乱地翻书,我突然意识到教室内此刻是如此寂静,似乎一滴水落下来,都有爆炸的可能——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只有我的翻书声充斥着整个教室。老师已经停止了讲课。伊诺用手捅了捅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老师正在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凝视着我,恨不得用目光将我杀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埋下头继续翻书——哗啦哗啦。    
    “迟岛屿!”站在讲台上的现代汉语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拍案叫着我的名字。我伸长脖子,仍旧坐在那儿,以一种询问的口气说:“老师,有什么问题吗?”    
    “你出去!”    
    “你是在说我吗?”    
    “不是说你我说鬼啊?!”    
    全班学生哄堂大笑。他平伸双掌,向下压了压,以示安静。接着说:“这是我的课堂。我正在上课,你进来应该敲门,这是作为一个大学生最起码的素质,只有懂得尊重别人才能赢得别人对你的尊重。”    
    伊诺“霍”地站起,满脸通红,肯定是由于过于激动,他双手比划着辅助他表达着自己的意思,稍显结巴的中文单词从他的嘴里像溺水的鱼吐掉的气泡一样,一个一个冒上来,生硬且发音乖戾:“他从后门进来,而且尽量不发出声音是为了不打扰你讲课。如果他说话了,你和我们大家都要停下来,我们的思路都要断掉。所以,他没有错。老师,你对他的批评是没有理由的。”伊诺的神情里有小孩子的认真和执著。    
    现代汉语教师将黑板擦奋力向讲台上砸去,他的怒气像助了油的火焰,一直往上蹿,没完没了,暗无天日。    
    “你们俩!就你们俩现在就给我出去!”    
    伊诺的脸涨红了,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金色的柔软的汗毛伏在脸颊上,岿然不动,闪烁着一点光泽,这是因为他站起来了,光线正好斜斜地截断他的身体。上半身伏在阳光的海里,下半身则湮没在灰尘跳舞的黑暗里。他张了张嘴,还要辩解,我拉住他,什么也不说,三步两步跨出了教室。    
    “我叫伊诺。”    
    “我叫岛屿。”    
    他耸耸肩膀,用英语调皮地说:“Iknow.”看着我一脸的惊讶,他幸福满满地笑了。之后,又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做个朋友吧!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休息。”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把这个外国大男孩一个人扔在文科楼宽敞明亮的走廊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黑色的天光从他身后海水一样涌来。    
    那段时间,我总是带着手提去五月花酒吧的二楼写小说。累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到吧台前要一杯咖啡坐一会儿,也或者趴在那儿抽烟,神情落寞地看酒吧模糊的灯光下一张张面孔,妄自揣测每张脸孔的内容,乐此不疲。    
    有几次,我在这里碰上了伊诺。他也是独自一人,一句话不说,在吧台的另一侧,不动声色地看我,眼睛是褐色的,忧郁的深渊,深不可测。我总是害怕自己失足,一下子掉进去,再也爬不出来,干脆别过头去,不再触动他的目光。    
    此刻,我站在宣传栏下,又一次邂逅伊诺。他要我参加他们的Party。我推托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就不去了。况且我已经去过一次了。    
    他慢吞吞地说:“这次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一大帮人在一起吃蘸着奶油的面包,喝酒,抽烟,聊天……”    
    他想了想,郑重地说:“真的不一样。是我的生日,中国农历的三月二十二。”    
    “真的?”    
    “怎么了?”    
    “也太不巧了。童童的生日也是三月二十二。我已经答应那天带她去叶赫古城了。”    
    伊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发出了鸽子一般的咕咕声,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一个女孩。紧身圆领的T恤,一条白色的短裤,小腿露出来一截。正朝我们走来。    
    “是她吗?”    
    我一转身,看见了童童。


第一部分裂痕(2)

    那天,我带童童去见从蘅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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