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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我都在想,像我这样的人,几不靠,年头好,还活得舒服。革命来了,我还那个样子,只怕死到临头都摸不到火门在哪里。”
谭书兰:“那好危险呵,你是晓得的。”
盛世钧摇摇头:“在乡下才危险。我这条命要不是那天晚上当机立断,恐怕早就看不到你了。我就不信这个邪,入进去看一下,究竟是啥子名堂,把我这两个儿弄得六亲不认。我要去搞明白,不搞明白我只怕夜夜都要失眠。”
谭书兰直直地看着他,摇头。
周老把子在旁边也听得不敢开腔。
“我当时心头想,像这样下去,那盛先生还不发疯才怪。”这是周老把子后来给驼子讲的话。
“盛大块头参加共产党,那不是去找死?他才没得那么傻……”几十年后,驼子对此跟我评论道。“你想一下看,他那是说的反话。他气共产党气昏了,把话拿来倒起说。他参加共产党?人家要他?要他来做啥子?只有要他来当阶级敌人的。他格老子的无事包精,毬本事没得,要他来何用?鬼扯!”
驼子说得对。
盛世钧没有参加过共产党,我做过仔细调查。周老把子听到的那些话,盛世钧到了巴渝以后恐怕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我们巴渝人就有这个本事,俗话叫“哪里说了哪里丢”。周老把子说“谭医生当时听得直摇脑壳”。谭书兰摇头,一定不是表示不要盛世钧去,而是不相信盛世钧真的会去。她摇头,不是否定盛世钧的这个想法,而是否定盛世钧这个人在这方面的可能性—她是了解他的。
盛世钧后来没有参加共产党,反而参加了国民党。
“背时,哪个喊他盯不到兆头咹!”驼子说。
四天后盛世钧和谭书兰他们到达巴渝。春天正在苏醒。七星岗满坡的黄桷树吐着黄桷苞,嫩黄中夹着鲜亮的橘红。盛世钧到了米秀儿处—这里现在真的是他的家了。谭书兰去了教会医院。她无法跟盛世钧走,盛世钧也无法跟她走,他们在七星岗下分手。盛世钧忍着回头的欲望,上了坡,到了一个拐弯处还是回了头,往下看,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流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身影—她早已走远了。盛世钧随手扳下一支黄桷苞,剥了那橘红透明的皮,放进嘴里嚼,酸涩回甜,口舌间涌出大量津液。
盛世钧和米秀儿住的地方在七星岗半坡的枣子岚垭。地名很诗意,那小院子也很诗意。院子只有一进,朝北对着嘉陵江,天晴时可以看到江上来往的帆船,还有远处的山峦。小院子背靠的岩坡上有数株巨大的黄桷树,正房的二层小楼在树荫中遮遮掩掩,院坝里种了几笼竹子,几窝紫藤,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没有修剪,就那么长着。米秀儿老抱怨乱七八糟,盛世钧说就是要这样,这样才像盛家大院的后山坡。那是盛老太爷喜欢的山野趣味。盛世钧别的没有继承他老子的本事,这点意思倒是被他发扬了。
这一带离城东的闹市有一二里。早先官员住户多,现在商人住户多,有钱,院子建造得一个赛一个。那时的巴渝城全部人口才二三十万,主要集中在城东码头商业区。西边七星岗这一带风景好,再往上爬就可以到达这个城市的最高点枇杷山,闹中有静,成了官员和商人中意的居所,其中也有不少海关银行洋行的中外白领人士。
盛世钧走得很慢。远远看着枣子岚垭那个黄桷树树荫中的小院子,心里涌出的感觉很复杂。他既想见到米秀儿,又不想看到她询问探究的眼神,委屈痛苦的眼泪—他必须对她讲孔嘉惠,讲老太太,讲钟大汉,最要命的是讲他们那个儿子米家柱。盛家大院终于毁在他们这个儿子的手里,还把孔嘉惠,老太太带系了。孔嘉惠和老太太虽说谈不上怎么爱他,至少也关心照顾过他,从小看着他长大。钟大汉更是一直把他当半个主人,跟他游戏,教他武艺,骑马打枪,跟他摆那些江湖龙门阵。他倒好,一举手,就把这些都毁了,仿佛这些东西这些事这些人只是他脚下的一粒小石子,随便一脚就踢飞了去。这是为什么?他对米家柱的那份愧疚使他将心比心地想,真的那个小驼子的话是那么伤害他,能让他生出如此大的仇恨吗?大义灭亲—这句古人说的话,以前是那么遥远,现在却活生生摆在面前。这大义就是革命么?儿子已经把革命革到自家的头上了。这个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它发生在他和米秀儿头上?
再慢的脚步还是不得不回到家。米秀儿见到他的那一刹那,他们似乎像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相互之间仿佛不认识一样。然后陡然间一切往事如潮涌般倒卷回来。那股倒卷回来的力量是那么强大,推逼出他们全部官能的敏感,相互交流着,任随泪水哗哗地流。事实上,盛世钧只有到米秀儿这里才算回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这里是踏踏实实的现实,不是梦境,不是在肉体上悬浮的灵魂,而是肉体的实际。米秀儿给他的感受,不是米秀儿有意给他的,而是米秀儿本来的。他们彼此相符,是从肉体中全部神秘的力量来的,没有升华的精神,没有诗化的境界,就像是动物之间那样热乎乎的亲近。到这里盛世钧才感到那个米家柱其实离他们有多远,就像动物,成熟的孩子会被它父母赶走那样,死活不管,由它去,只要他们做父母的自己存在就行了。那个胎儿时代婴儿时代孩提时代的米家柱早已不存在了,他们早已忘记他了。生命本就是靠这个来繁衍延续的—忘记。
他们不提老太太,孔嘉惠,钟大汉,谭书兰,不提盛家大院,不提这几个月发生了的各种故事,更不提米家柱。他们想都不想那些跟他们自身无关的人与事。他们死劲搂在一起拼命笑,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他们任随它们流……
当天晚上,他们在春天温暖的被窝里一起亲热过后,米秀儿沉沉睡去,盛世钧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裹了一床毯子来到书房,没有开灯,在昏暗中坐了好久。
米秀儿后半夜醒来,一摸身边无人,朦胧的睡意一下子就飞了。她本想喊他一声,一看四下还黑着,怕惊动了楼下那些仆人们,翻身下床套着拖鞋,披了厚厚的一件大衣,摸黑出了屋。到了书房门口朝里张望,见暗中盛世钧坐着的轮廓,心里才安生下来。
盛世钧已经听到米秀儿走近的动静,嗅着她热烘烘的气味,抓住她抚着他肩头的手。
米秀儿站了一阵,问道:“你是在想柱儿么?那边的事,孔家盐行的人大概跟我说了。我哭了好几场,搞不明白为啥是柱儿。他啷个……会这样做?”说着声气就哽咽了。
“不说他。这是说不清楚的事情。”盛世钧轻轻捏着米秀儿的手。“说了也没用。人死百了。你要天天想这个,那还不疯了?”盛世钧拉过米秀儿,将她小巧的身子抱进怀里。“没得哪个对不起哪个,命管到的,你不要觉得柱儿……欠哪个的。我都搞不醒豁,你更搞不醒豁。让他去,就当我们没生他,让他去……让他去……”
“有你在,好好哦!”米秀儿搂紧了他。“你才不晓得我这一向,头发掉得一攥攥的。又还不敢跟人讲,唉,遭的那个罪哟!……”
“我晓得,我晓得。”盛世钧抚着她,轻声安慰着。“我晓得……”
二人默默依偎了好一阵。
“谭书兰呢,回医院了?”
盛世钧:“回了。”
米秀儿:“你要是……咳,我晓得,这个不在你,在她。她就不愿意将就么?孤零零的一个人,跟我们一起多好。这么多年了,经过了这么多,她还是想不通么?”
盛世钧搂紧了她:“这么多年了她都不想,这个时候她更不得想了。我们在山里,好了一场……”
“真的?!”米秀儿叫了一声。
“嘘,你小声点儿。”盛世钧半晌道。“我们好了一场,下山又各顾各了。”
米秀儿沉默了一阵道:“真的,还是我这样好,想不到那么多。我要是她,不跟你,也早就跟别个了。这种话,以前是说不出口的。真的,做女人的总要有个男子,不然那还有啥子活头?就是像我以前那个,现在想想,也是好的。只是有了你,那就死都不怕了,值得了。”她说着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她还是跟你那个了……这才是了不得哟!”又问道:“她那个……好不好?”
盛世钧正想着心事,一时没回豁过来:“啥子好不好?”
米秀儿:“她那个……女人的,好不好?”
第四部分第89节 昏昏惑惑
盛世钧:“好。不过……”他又想了想,说道:“那一场,我倒真是没咋个在意。乡下屋子,在山里没得蜡烛,都点的是油灯……昏昏惑惑的,没在意。”
米秀儿听着,喃喃道:“比不得比不得……我只是想……”
“我晓得,你是想我喜欢。”盛世钧靠着米秀儿的胸。“我觉得已经很好了。要没得她,我这一向真不晓得……”
盛世钧回到家,与米秀儿在一起,表面似乎很安宁,心里头却一直萦绕着那件想要参加共产党的事情。不过,就像命运一样神秘莫测,他始终找不到入门的路径。
他和谭恭仁的股份在沈家女婿开的钱庄中生利,让他没有经济上的后顾之忧,也报答了谭恭仁多年来对盛家的操劳,他很满足。谭恭仁五十六七了,不习惯巴渝的气候,一直在蓉城沈家钱庄做事。二儿子盛代礼时常从英国有信来。盛代礼是个细心内向的人,喜欢医学,对政治没有多少兴趣,已经把妻子接到英国,似乎也不再需要父亲的资助了。女儿盛代君在蓉城也还不错,给沈家生的三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很健康。
从那个望龙镇望龙庙学来的棋开始让盛世钧感兴趣。他买了些棋谱,自己跟自己玩,却迷不进去。有时他也到茶馆看看别人玩,但从不参与,只是看看。时不时他也去市中心米秀儿的丝绸铺逛一圈,去女婿设在巴渝的钱庄走一走,甚至步行几里路到城外谭书兰的医院去转转,但都没做什么,表面上平和得很。不过一到夜晚他常常睡不着,听着米秀儿熟睡的呼吸,嗅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各种白天似乎停顿的感受拉拉杂杂没头没尾一起涌来。院子里虫子们的任何小动静都会让他心里发紧。江风吹过岩壁上的黄桷树,远处黄包车的叮铃声,雨滴,打更的梆子,还有各种各样从屋子里院子里和院子外面飘来的气味,交织在一起跟他的做斗争,让他不得安宁。
有时实在难受,他就悄悄起身来到书房,也不点灯,静静呆在黑暗中,望着窗外。书房在二楼,白天窗外可以看得很远,晚来却是一片夜色迷糊。他就那么傻呆呆看那片迷糊,心里混沌,什么都没有。
他去谭书兰的医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想去看看她。可到了那里,又打不起精神了。好不容易有一天进了门诊部,却得知谭书兰已经到各地去轮值,大约要一年以后才能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他反倒舒了口气,转身出来,走过医院的大花园,也没有感到有什么遗憾的。他很明白谭书兰并不是想逃避他,她是在逃避她自己。谭书兰曾经跟孔嘉惠说起过,她不是修女。孔嘉惠跟盛世钧学说过她的话:“我喜欢漂亮衣服,喜欢打扮,从小就这样,我才不想改呐!”她只是在逃避她自己编织的梦。那个梦一醒来就会粉碎,粉碎了的梦再续上也会有很多瑕疵。就像天上没有同一片云,人也不会有同一个梦。她是个完美主义的梦想家,精心的,彻底的。盛世钧想起她的手,她的指甲,以及指甲边上的肉珠。这样的东西需要它主人多么精心的看顾!就算是做医生的需要,也不会有这般的精心细致。他一想起她穿着那一身农妇棉衣的样子心里就笑。只有在那间小屋子里,他才见到她丝质的内衣。
在那内衣下面如丝般的肌肤,在昏暗中是怎样的闪亮啊!
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盛世钧觉得心口堵得慌。
谭书兰的女儿谭川正在努力来到这个人世。这是在川南一个小县城的教会医院里。县城与云南地界隔江相望,是个古老的水路码头。长江刚经过上游湍急汹涌的咆哮,在这里拐了个大弯,向着东,喘了口大气,流动得开阔深沉了不少。教会医院就临着江边。这所教会医院刚组建没多久,一切都还十分简陋。谭书兰几乎是一边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一边指导那个还没有什么临床经验的女助手完成了女儿的接生工作。女儿的名字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在想,翻来覆去,最后还是给了她一个最简单的—谭川。搂着这么一个粉红的腥腥的肉团,谭书兰心里既轻松又幸福。
跟盛世钧一分手回到巴渝医院,那轻松就来了。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熟悉,方式是那么单纯,几乎无需用什么心劲,只要做就可以了。没有梦,没有迸裂的心灵和肉体,没有梦醒的惆怅和哀怨,做你该做的就是了。当她证实自己有了身孕,她告诉了约翰牧师这个消息。还是约翰牧师给她出的主意,她参加了到各地小教会医院的轮值,期限一年,还可以申请再续。她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谭书兰的女助手叫马钱子,医术虽还不高明,可生活能力却实在高超。这大约也是四川女人最基本的能力。她出生在一个江湖郎中的家庭。她说她妈生她下来,爹在外面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接生婆说是女的。她爹二话不说,甩下一个中草药的名字,就去搓麻(将)去了。谭书兰说:“这姓名多美呀,又巧又好,听了叫人终生难忘。”马钱子很感动,从来没人这么赞美过她这个古怪的姓名。在谭川出生的一个月里,按照古老的坐月子风俗,谭书兰成了马钱子一手包办的照顾对象。江里盛产的团鱼(甲鱼)几乎每天一只,配合着各种中药,成了谭书兰每天的主食。一个月下来,苗条的谭书兰胖了一圈,奶水多得谭川根本吃不完,要分出一半给教会育婴堂里别的孩子。
在那个安宁的小院子里,小谭川的身体和神情一天天变化着,给谭书兰时时刻刻的惊奇。她偶尔会从女儿的模样中想到盛世钧,可那些原本活生生的片段似乎离这里十分遥远。遥远得几乎没有意义。有时她也会惊诧一下:自己怎么会这样?那个实际存在的人飘飘然如太虚幻景,早已不在她现实存在的把握中。他模模糊糊残留的影像轻轻一碰就如水般化了。人真是忘记的造物。造物主造下我们时,就把这忘记的种籽埋伏在那里,只给了我们短暂的记忆。一旦我们听不到见不着嗅不成抓捏不上,我们就忘记了,或者至少忘记了多半了。年生再久远一点—十年八年,也许连忘记的忘记—忘记本身都想不起来了。谭书兰偶尔也自己宽慰自己地想,那个盛家的大少爷也许比她更会忘记。那个麻姑,只要掂掂他们当年的事情,就知道那里面的份量,可也不就如此了吗?他们的女儿盛代君远嫁到蓉城,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天,我的谭川呢?哪一天哪一刻是忘记的开始?她看着这个充满了她的奶腥味的粉红肉体,那一天那一刻也许说来就会来,然后就是永恒的忘记,没有前面没有后面,只有造物主赐给我们的短暂一瞬。就这一瞬,也许才是人的永恒。
她紧紧地搂住谭川,泪水滢滢。
第四部分第90节 体贴温柔
“你好久没跟我进去了,是不是?”米秀儿说的这句话,很体贴很温柔,但却让盛世钧鬼火冲。当时米秀儿的手正在他下面摸弄那个软趴趴的东西,盛世钧抓起她的手,一甩,很生硬,完全没有一点事先的铺垫。米秀儿顿时僵在那里。盛世钧马上后悔了,心头那股火变成一团乱麻,说不出的滋味。
院子里很安静。这是一个巴渝特有的夏天的午夜。刚下过一场雷雨,把那些上半夜在院坝里街道上睡凉板的男女老少都赶回了屋里。雨下得如泼水一般,透透的,一扫几天来的闷热。原本喧闹的院子一下安静了。大家都在补充这几天没有睡透的瞌睡。米秀儿和盛世钧刚冲了一次凉,洗净了皮肤上这几日残留的热腻,躺在水竹凉席上。米秀儿细心地给她和他的身子抹了一层薄薄的爽身粉,很惬意。照他们以往的习惯,这是彼此亲热的前戏。
“跟我进去。”“我要进去。”“我想你进去。”……这些米秀儿的话曾经是多么让盛世钧喜欢。她把做这个事统称为“进去”,把她的那个地方作为他们之间的第三方,作为他们特别亲密有趣舒服爽快激动疯狂的大本营,作为像小孩办家家一样营造出的最有创意的小屋子。每次听到和感到米秀儿这个哼哼唧唧的话语,盛世钧心里就充满了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全部柔情。然而就这一二年间,没有任何理由的,盛世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