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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子就打着滚地找你来了。工厂的人一听说你是下岗女工,很容易兔死狐悲。你知道兵法上最厉害吗?”
浦小提目瞪口呆,回答:“不知道……”
“哀兵……懂吗?哀兵必胜!你是一个大大的女哀兵。要向孟姜女学习,孟小姐能哭倒长城800里,你还哭不出一瓶酒?一定要在电话里带出性感的哭腔,要让嗓音有蛊惑人心的穿透力,当然了,这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练出来的,要有长期锻炼的思想准备。先教你一个速成的法子,平均每隔三句话,就要重复一句——我是下岗女工……我是下岗女工……我是……”老板说的兴起,在破旧的地板革上走来走去,差点没叫卷起来的接缝绊个跟头。
浦小提总算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如果说,她平日自嘲愚笨还带有开玩笑的意思,有一点苦中作乐的味道,那么此刻她不折不扣地认定自己是个大笨蛋了。
她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破的蓝布包,那还是在早年间纯棉布不值钱的年代,她自己用布头缝的。布包里装着她的饭盒还有瘪瘪的钱包,钱包里有车钱和买菜的一点小钱。还有一支圆珠笔,这笔几乎从来没有派上过用场,但浦小提出门的时候总会摸摸笔在不在?如果在,就算齐全了,如果不在,她会找到它。圆珠笔由于长期不用,笔油干涸了,写不出字来,浦小提就换上一支芯再出门。其实,对她一个买断了工龄的女人来说,那支笔有什么用呢?
浦小提把东西拾掇好,缓缓地站起身来,对吞云吐雾的老板说:“我是下岗女工,这不错。可下岗是不卖的,女工也是不卖的。”说完,她慢慢地走出了这座小楼,听到老板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喊:“你个臭娘们还挺狂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下岗女工多的是!”
浦小提本已走远,听到这句话,嗖地转身,腾腾折回来,盯着老板:“你敢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吗?”
老板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工,落荒而走之后居然又杀将回来。按照市井战法,这种时候,她应该装作听不见逃之夭夭是为上策,不想她全不守规则。看她目光发狠,还是不要惹她为好。老板这样想着,叉着腰说:“好话不说二遍,我已经说过了。你听到是你的福气,你没听到,还想再听,我还就不伺候你这一份。”说罢,一口烟朝天吐出,把天花板上的灰串嘘得飘荡。
浦小提说:“旧社会有个资本家,也说过类似的话,后来叫工人把脑袋给揪下来了。”说着,浦小提做了一个利索的手势。
老板缄口不言。他不怕浦小提的嘴巴,怕的是浦小提的手。这是个干粗活的女人,手指伤痕累累,指甲毫无光泽,没有丝毫养尊处优的柔嫩和滋润。这女人没准练过九阴白骨掌,可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吃眼前亏。老板兀自抽烟,装聋作哑。
第三部分《女工》(25)
浦小提回家后,痛痛快快地大病了一场。浦小提从未这么严重地生过病,不发烧,却衰弱已极。头晕目眩耳朵嗡嗡作响,浑身骨节寸断之感。整整10天躺在床上难以行走。当浦小提玉树临风重新出现之后,邻居惊叹道:“你吃了什么减肥药?这么见效?”浦小提怅然一笑,并不解释。
躺在床上,她思前想后,为自己的命运哀伤。眼泪把荞麦皮的枕头浸透了,她就把枕头翻一个个儿,畅畅快快地继续流泪,直到另一面枕头也湿透。她的自尊心在暗夜中被击得粉碎,黎明时分又被眼泪黏合起来。她对自己说,浦小提,怨天尤人没有用,你擅长的翻动金属板操纵生产线,现在不需要了。剩下的本事就是洗衣做饭收拾房子买菜打扫卫生。世上专做这些活的那个岗位,长期的叫做保姆,短期的叫作小时工。你只有这一条路了。靠双手吃饭,你不丢人。
想妥之后,浦小提穿上一套洁净的素布衣服,到保姆市场找活。也许是她气定神闲的态度,再不就是粗糙的双手让人信任,总之她立刻被几家主顾包围了。最后把她抢到手的是个20多岁的小媳妇,活计是照顾病人。
“你到我们家当保姆,那可是福气。单独卧室,管吃管住,洗衣有洗衣机,做饭有煤气灶。干的活就是给老人翻翻身,揉揉背。洗洗澡,没事的时候上街买买菜做做饭……“小媳妇语气轻松,好像她不是来请保姆,而是邀请浦小提去她家享福。突然想起来,问道:“你会使洗衣机吧?”
浦小提点点头。以她家小屋逼仄的结构,无法安置一台洗衣机。浦小提对于机器有独到的热爱,愣是在屋子前面搭了一个小厦,接了上下水管,安顿下一台洗衣机。下雨的时候,她打着伞半个身子晾在小厦外头操纵着洗衣机。机器里的衣服是湿的,身上的衣服也是湿的。工友路过笑她:“浦师傅,干脆把脏衣服穿上站到雨地里浇吧。”浦小提并不恼,说:“我要是能把洗衣粉撒到云彩里,你这个主意还真不错。”
浦小提跟随小媳妇到了她家。一套老式的单元楼,说是三室一厅,厅小到连张饭桌都摆不下。三间房子倒是还算规整,两间紧闭着门,另一间塞满杂物,气味恶劣拥挤不堪。
小媳妇先推开一间房门。一个枯瘦的老汉,躺在床上,脑壳瘪得如同风干了的茄子,五官枯萎,眼皮菲薄,只剩下一对大眼珠子叽哩咕噜地转着。“他是我爸。你的主要工作就是伺候他。”小媳妇说着,掀开了老汉的被子,浦小提这才看到,老汉下体赤裸着,髋骨处生着粉色的褥疮。
当小媳妇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老汉脸上毫无表情,眼珠子还是叽哩咕噜地乱转。浦小提惊骇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小媳妇说:“植物人了。”
浦小提不放心地说:“我一个女人家给他按摩换衣服,他也不会害臊?”
小媳妇一撇嘴说:“他巴不得呢!”说罢觉不妥,补充道:“他反正人事不知,你就当他是段木头好了。”
看完了病人,小媳妇领着浦小提去见女主人。推开另一扇紧闭的门,浦小提吓了一跳。洁白清新明亮芬芳,一水的白色家具,镂空的窗纱也是白色,轻拂桌面,女主人鬓发银白,拿着放大镜,正在伏案读书。小媳妇说:“妈,保姆我找来了。您看看。”
浦小提低眉顺眼地走到老太太跟前。倒不是下人的身份让她如此恭顺,而是老人如此高寿,还在孜孜不倦地读书使她敬佩。“我叫浦小提,以后请您多指教。”
老太太抬起眼帘,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你既然是浦小提,我这里就不能用你了。”
浦小提设想了100 种主人对待女佣的开场白,却想不到因了自己的名字,就要砸了饭碗。她说:“我哪儿做得不是了?惹您生气了?”
老太太说:“浦小提,你还认得我吗?”说着,她把脸转了过来,看浦小提茫然的样子,索性站起了身。这个体位的变化是非常重要的,从那虽老迈却竭力挺直的身形,浦小提认出来了,她是钟老师。
“钟老师,您这些年还好吗?”浦小提扑过去握住了老师的手。一种干燥的冰冷传达过来。她不敢用力,怕捏痛了老师的手。
第三部分《女工》(26)
“好不好你都看到了。那边是老姚,我跟他从来就没有共同语言,但早些年,看在孩子的面子上,我一直忍着。心想一生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为了孩子再付出一次吧。后来孩子大了,我想可以离婚了,老姚坚决不干,就拖了下来,等我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想他突然脑溢血瘫在了床上。我跟他虽没有感情,但就是路上看到有个人神志不清,也得管不是?我开始尽心尽意服侍他,巴望着他早早康复,我就可以和他名正言顺地分手了。不料他一病不起,刚开始还能咿咿呀呀地蹦出点单个的词,挣扎着走几步,后来继发大面积的出血,意识几乎全部丧失了。从我断定他不能痊愈,再也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开始,我不再伺候他了。让孩子去雇人,我从此不理他了。我只能做到这些。我不离婚,是出于人道,可我再也不愿看到他。他那间屋子,我从不进去。我盼着他死,可我不会害他。我会找人照顾他,可这个人不该是你。浦小提,你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没想到咱们师生这样相见,当年的小姑娘,如今都有白发了……”
钟老师平日很少说话,既使是对自己的女儿小媳妇,也不深聊内心。她总觉得小媳妇身上有太多老姚的影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当年的学生使那个清淡高傲的女教师有了片刻的复活。
浦小提实在没想到,那厢垂垂老矣气息奄奄的老汉,居然是当年不可一世的老姚,心中百感交集。她定定神,说:“钟老师,别难过了,让我来为您做这些事吧。”
钟老师说:“小提,我知道你一定也不舒心,才出来找这类工作。我不能让你服侍老姚,他做过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宁夕蓝从海外回来了,找到我,说是很想和当年的同学聚聚。我来召集大伙儿,也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你?”
浦小提忙说:“老同学好不容易聚一次,是高兴的日子,别用我的事坏了大家的兴致。”
钟老师说:“同学的情谊是最深的。你不愿意,我就不说你的事。”
前些年,虽然大部分同学都在这座城市中,但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事。女生忙着孩子和家务,男生忙着创立事业。未见分晓的情形下,彼此来往很少。如今,尘埃落定。事业有成的已经打开了局面,潦倒失意地也放弃了梦想。古人有衣锦还乡之说,没有故乡的今人,只有在幼年的朋友那里收获怀旧之感。落魄者也期望着能和老同学联络感情,看有无实惠的帮助。总之,伙伴们从不同的角度开始热衷于聚会了。
钟老师出面号召,大家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有几位发达了的同学表示愿意做东,但钟老师坚持要在自己家里。浦小提像小时候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把房间收拾清爽,又预备了诸多家常食品。买了几块美丽的布,把不适宜见人的部分遮盖起来。约定的日子到了,浦小提一大早先把老姚的吃喝拉撒拾掇完,紧闭了那间房门,静候着同学们到来。
门铃响起来,浦小提三脚两步跑去开门。一位盛装的女人亭亭玉立,鸽灰色的高腰毛裙,瓦灰色的高筒皮靴,斜披一件圣女果红的羊绒披肩,挽着的手袋和口唇的颜色,也都是纯正的圣女果红。全身上下的用色吝啬到了极点,只有灰红两种,却在单纯中显出逼人的艳丽,不经意中透出卓尔不群的矜贵。
她们几乎是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浦小提!”“宁夕蓝!”
“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彼此问话又是如出一辙。
“我……”两个人又是同时回答。钟老师看着这一幕,喉头发热。逝去的岁月如同干花,在甘露浇灌之下恢复了生机。钟怡琴突然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因为有了老姚,她几乎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毫无意义的了,但这两个已经不年轻的学生的高声惊叫,让她的青春募然苏醒。
钟老师向学生摆摆手,说“先不忙讲。等一会儿大家都到齐了一块讲。”一言九鼎,虽然她已是步履蹒跚的老媪了。
门铃声不停地响起,同学们一一到来。浦小提像个真正的保姆一样扎着围裙招呼着大家,以至于有几个同学进门后,相互打着招呼,完全忽略了她。学生年代的浦小提是一颗耀眼的星,岁月洗去了光芒,只剩下杏核儿一样坚硬平凡的芯。当他们认出这个端茶倒水的女佣,就是当年的中队长时,十分不好意思,倒是浦小提很坦然,说:“女大18变,我已经几十变了,认不出来是正常的。”不停地招呼大家嗑瓜子喝可乐。
一位高大的海军军官走进来。大家惊呼:“高海群,你都当上了将军!”浦小提拎着水壶倚着门框,注视着这一幕。其实,从知道了同学们要聚会的那一天,她就在期待着这一刻。她知道钟老师联系上了高海群,但她没有多问一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钟老师面前装的毫不在意。有人认不出来她的时候,她也正中下怀。她就是要打扮成女仆的样子,她就是要让人认不出来。现在,高海群站在大家面前,宁夕蓝扑上去,和高海群一个亲热拥抱,然后撅起圣女果红的嘴唇说:“高海群,你把衣服脱下来。”
第三部分《女工》(27)
高海群微笑着注视着大家,温和地说:“班主席,天寒地冻的,你这个命令,让我执行起来有点困难啊。”
大家就跟着起哄,说:“是啊,脱到哪一层呢?不能让将军只穿衬衣吧?”
宁夕蓝说:“你们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我只不过是想看看真正的将军服是什么样子,想摸摸上面的星星。你说,要不是咱们的同学当了将军,谁让你摸将军的衣服啊!”
大家就说:“对对!还是班长想得周到。将军,请脱衣!”
高海群就端端正正地把帽子摆到了桌上,然后,开始脱下自己的将军服。就在他展开臂膀褪下袖子的时候,一侧脸,看到了倚着门框的浦小提。他就把衣袖重新套上,迅速把刚才解开的扣子重新系好,甚至把帽子重新戴上了,大家看着纳闷,好像将军刚刚得到了紧急的命令,要从同学聚会的场所撤走,奔赴战场。在大家的目光中,高海群走到了浦小提面前,说:“浦小提,真没想到能见到你!我苦苦地寻找你,这次同学聚会,我都不敢问是不是能找到你,没想到真见到你了!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他的手握住浦小提的手,很大很温暖,浦小提甚至可以感到一滴滴的汗水从他的手心沁出,像胶水一样把两个人的手黏在一起。
同学们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钟老师说:“来,大家都坐下。先让他们叙叙家常。”于是宁夕蓝开始讲她留学的经历。
浦小提来到厨房,到处都是人,只有厨房是宁静的。煤气炉上坐着开水,嘶嘶拉拉地鸣叫着,好像不知疲倦的秋虫。高海群把将军服脱下了,只穿一件羊毛保暖衬衣,这使得他的威严之感退去不少,变的年轻而活泼了。
“你不可以叫我小提。要叫我浦小提。”浦小提不知说什么,突然就说了这句。
“好。我就叫你浦小提。浦小提,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大海深处的潜艇里,多么希望当我返航的时候,能收到你的信!可是,从来没有!”高海群的激动迅速演变成了愤怒。将军的愤怒虽引而不发,但颇具力度。
“高海群,我告诉你,这个原因简单极了……”浦小提一边说话,一边习惯性地用手指点着高海群,一眼瞥到高海群脱下的将军服,手指像被滚油崩了似的缩了回来。面前的高海群,可不是那个用砖头砸苍蝇的男孩了,他已是共和国的将军了。
浦小提收起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高海群,这个原因简单极了,就是我从来没有接到过你写的信啊!你让我往哪里回信呢?你总不能让我在信封上写着:寄给大海浪花收吧。”
高海群惊骇道:“这不可能!你说你会分到环卫局,我就不停地往环卫局写信。你总可以到环卫局去打听到的!”
浦小提立刻明白这之间有巨大的误会,约略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本来想说,我是去过环卫局很多很多次的,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信。将军领花上的星光刺痛了她的眼,她突然觉得历史的陈账,还有必要翻动呢?为了让自己不再痛苦,也为了让自己曾经倾心挂念的男生不再痛心,她淡淡地说:“那是一句玩笑话。高海群,我分到工厂,和环卫局没关系,我怎么会想到去找你的信呢!”
高海群低下了头,一如当年他明白了砖头是不能砸死苍蝇的。镇定和平静回到了将军的身上,他说:“浦小提,我听说你和白二宝结婚了。”
浦小提说:“是。”
高海群说:“我还听说,你和白二宝又离婚了。”
浦小提说:“你听说的还挺周全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白二宝的声音:“我说钟老师,你这个螺丝壳里能做多大的道场?我请大家到五星酒店去,一应的开销算在我的账上,也让我有一个还报师恩的机会。”大家纷纷说:“白二宝,看来你真是大发了,普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