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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女工》(21)
洋机器水土不服,产品报废甚多。工程师说是中方工人操作上不熟练,浦小提他们又被强化训练。这样反复磨合了半年多,生产线才渐渐稳定下来,电脑控制的产品质量过了关,成色非常诱人。正当厂里开了庆功会,浦小提们长出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遭到大打击。新生产线耗水惊人,上面指令限产。巨额贷款无力返还,光是利息就成了大包袱。工人们的奖金被取消了,过春节的时候,厂里第一次发不出一分钱的红包,给大伙儿每人一包压缩木耳算是年货。
白金慢慢长大,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可能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了爸爸,反倒事事争强。手心朝天对浦小提说:“妈,给钱。”
浦小提正为这个月的柴米酱醋盐钱愁呢,不耐烦地说:“学校的钱不是刚交过吗,怎么又要钱?这还叫学校吗,干脆改威虎山得了!”
白金说:“我要钱买卫生巾。”
浦小提说:“干吗非用卫生巾?多少年我就用普通的大便纸,血多的那两天再垫上点脱脂棉,金属板还不是照样拎起来就走?”
白金翻翻和白二宝一样的大眼珠说:“就因为您用大便纸,所以你到现在还得拎金属板。”
浦小提说:“我就不信,几块钱一包的卫生巾一兜,你就成了居里夫人!”
白金呜呜哭起来说:“你有本事别把我生成个女的呀!有本事你别离婚啊!你没钱也不能拿着我当出气筒啊!”
女儿哭哭啼啼的埋怨,让浦小提醒过神来。是啊,工厂不景气,和孩子没关系。她把原准备买电风扇的钱抽出一张来,说:“那咱就把大的换成小的。”
白金说:“卫生巾都一般大。”
浦小提说:“我指电扇。”
她还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女儿听到这样的计划之后,依在她身边说:“妈,我就用大便纸凑合了,您还是给咱家买个大电扇吧,这小屋夏天太热了。”
不料白金拿了钱,破涕为笑道:“这还差不多!省的上厕所时人家老笑我寒酸。你知道,学校厕所都没门。”
浦小提索性闭上眼睛,防着眼泪掉下来,这孩子学习上要有这般好胜就好了,可惜,只在草纸上争强。
厂里是越来越不景气了,刚开始是限产,后来干脆就是半停产了。水费电费轮番上调,还有排污污染费,开支水涨船高。乡镇小企业纷纷上马,成本要比大都市便宜很多,虽然质量差,但仍有人购进,浦小提们的手艺日渐精熟,生产线的加工能力也冲到了最好水平,但却没有了用武之地。工人们上班签到之后,在光洁鲜亮的生产车间里,成了游手好闲之辈。
厂领导忧心如焚,军工产业的黄金时代已然成为过去,要向民用发展,可重工业产品又不是载着针头线脑的小船,说掉头就能掉的过去。眼看着没几年的功夫,一家红红火火的工厂就冷清下来。再后来,突然就传出厂子要改制,需要精减工人,快够上退休年龄的,可以到医院去搞证明,厂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办个因病提前退休。要是年龄差的远,就得选择“下岗”或是“买断”工龄。
浦小提傻了。像好瓜子和老病,总算没白熬,闹个内部退休,欢欢喜喜地回家享福去了。但40刚刚出头的浦小提们,何去何从?选择下岗,拿着有限的一点保障金,到再就业中心登记,然后等着安排工作。这个年纪的妇女,简直就成了废物的代名词。若是以前干的是轻工业或是服务行业的技术工种,还能吃吃老本。像浦小提这类重工业工厂的工人,离了生产线就一事无成。哪里有要炼金属板的人啊?听说南方的小厂需要这类的工人,厂里的人纷纷前去应聘,可能是人手太多,人家反倒挑剔起来,非要劳动模范。浦小提倒是劳动模范,可人家又说只要男的不要女的。
要是早先,浦小提会去理论,说女的怎么啦?你妈不是女的吗?女的什么都能干,不信咱们拎着金属板遛两圈。但这次,浦小提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招工的院子。浦小提看看自己的手,手还是那双手,可大家好像不需要它了。
再一条路就是“买断”。每一年工龄折合千把块钱,还有逢十逢五几道标准,略有不同,总核下来,浦小提可以拿到几万块钱。一个“断”字,真是冷到了骨头缝里。工龄买走了,从此你就和工厂一刀两断了。
浦小提不甘心买断,钱多钱少还在其次,不能想象没有组织没有单位的日子。从她戴上红领巾那时起,她就在一个集体里,现在,突然说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怎么受的了!浦小提情愿选择到再就业中心等候,哪怕是再苦再脏再累的活儿她也能干。
第二部分《女工》(22)
白金高考失利,分数刚刚够了大专的线。依浦小提的意思,大专就大专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一个女孩子,学历太高了,将来还不好嫁呢。不想白金班上有个同学亲戚在外地,说是只要交3 万块钱,就可以上本科。白金死活要和同学相跟着,去外地读自费的本科。
这个钱到哪里去凑!白金说:“要是你实在无法,我就找我爸爸,听说他离职后开了饭庄,生意还不错。”
浦小提说:“不去。”
白金说:“他是我亲爹,有这个义务!”
浦小提说:“这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不求他。我有办法。孩子,你既然铁了心要读本科,妈就成全你。收拾东西吧,到了学校以后好好学。别辜负了妈。”
白金见浦小提一脸的悲壮,吓了一大跳,说:“妈,你不是去卖血吧?”
浦小提摸摸女儿的脸,脸是蛋清一般的光滑,说:“就是妈把全身的血都抽干了,也不够你一个学期的花销。妈才不那么傻呢!”
浦小提到了厂里“买断办公室”,说:“谁管买断?我要买断。”
小翻译走过来,他已做了办公室的主任,对浦小提说:“浦师傅,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办了买断,出了这间屋子的门,您就再也没有固定的工资了,也没有劳保了,也没有公费医疗了,就成了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到那时候,你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浦小提说:“谢谢你提醒我。我都想过了。会有法子的。我只想知道,买断之后,多长时间我能拿到钱呢?”
小翻译说:“浦师傅,若您急等着用钱。还是先想想别的法子,不到万不得已,别买断。”
浦小提说:“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需要的钱不是一个小数字,工友们借不出的。好了,就这样吧。我什么时候来拿钱?”
小翻译劝阻不住,就拿出相关的表格,让浦小提一一填写。说:“你到银行去开一个存折,写上您的名字,存上一块钱。再把存折拿到这里来,一旦手续完成了,我们就把钱打到您的折子上。从此,厂子和您就两清了。”
浦小提说:“谢谢厂里,想的这样周到。我本来还以为是自己拿个书包来装钱,心想回去的时候要是被人劫了就惨了。”
小翻译说:“厂里哪能那样对大家啊,多不安全。这是您一辈子的血汗啊。”
浦小提飞快折身走出了买断办。“一辈子”这个词像一把芥末抹进了口鼻。在这儿之前,她也说过这个词,可那大多是闹着玩的,这一次,她实实在在地知道,自己的一辈子结束在这里了。
浦小提以为自己会流泪,但是,没有。眼皮子出奇地干燥,好像沙漠中枯死的树桩。她慢慢地在厂区走过,用眼光抚摸着每一寸土地和上面生长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长久不开工,有些地段已经荒芜了。以前的车间所在地,简直是废墟了。她看到新建的车间,庞大的骨架好似搁浅的巨鲸,虽然气势还在,已没了生机。她又走过了幼儿园和食堂,还有劳保库成品库包括她很少去过的废品站……到处是寂寞和荒凉,一个厂子的破败也像一个大家族的衰落,兵败如山倒。
失败的士兵和战场告别。她开始走得很慢很慢,渐渐加快了脚步,最后简直飞奔起来。她不愿让泪水洒下,只有凭借运动,让泪水变成汗水,蒸发在厂区静谧的空气中。
浦小提领回了存折,看着上面的三万零壹元,总是不能相信。她到银行去查,是的,那笔钱就在她的账上,一分不少。她当然不怀疑厂里会蒙骗了她,只是无法相信这就是她和厂子的割袍断义。她把那笔钱取了出来,沉甸甸的票子压在手心,她才确切地感知到了份量——自己和厂子永无干系了。
第三部分《女工》(23)
女儿上学走了。浦小提转来转去,10平米的小屋是如此阔大。晚上,她下意识地给闹钟上弦,习惯性地想,明天是早班是晚班还是大夜班……手指突然僵在半空,她再也不用给闹钟上弦,再也不用到厂里上班了。这本是她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悠闲日子,现在却无比空虚。浦小提用半生工龄,换来了孩子的学费和第一年的生活费,但以后呢?浦小提得养活自己和一个女大学生。
浦小提依然拧动闹钟,定到了早上六点。她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当自己的工长。浦小提睡的还不错,只是根本没等到闹钟响,就猛然警醒了。一想到再也没有工作等着自己去干,禁不住酸楚。必须立刻开始自谋生路。但是,干什么呢?不知道。
浦小提打开报纸,这是她头一天特地买下的,细细看来,需要招聘人的单位倒是不少,但都要35岁以下的,她40多岁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年龄。没有任何一个机构需要这个年纪的女人。对学历的要求,天啊,不是大本就是研究生,有的干脆就点明了要博士,浦小提连自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理解了女儿对于大本的执迷,是啊,没有学历简直就像没有腿,寸步难行。
浦小提不买报纸了,那是给火星人看的。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看到很多小饭馆都贴着招聘女服务员的告示。一家小店,门脸上横七竖八贴着糙树皮,直往下掉锯末碴子,浦小提壮着胆推开了门,心想如此简陋的商家比较容易录用吧。艳装小姐走过来:“几位?”
浦小提说:“一位。”马上觉出不妥,改口道:“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应聘的。”常年在嘈杂的车间工作,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小姐嫌恶地退后。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叼着很短的烟屁股说:“谁来应聘?你?让你姑娘来吧。”
浦小提转身就走。她不死心,又进了一家饭店,这家比上一家的门面要大些,浦小提想可能会正规一些吧。浦小提一口气表达了自己的求职意愿,补充道:“我当过车间领导,还是劳模,我说这个不是摆什么资本,只说明我不怕吃苦。我能刷碗端盘子……”
这一家的经理倒还认真,说:“我相信您能干得好。只是我们这里不缺人,您再到别地儿看看吧。”
浦小提疑惑道:“窗玻璃上写着招聘服务员,怎么又说不要人了?不要我可以,做人要实在!”
浦小提高声大嗓引动了食客注意,经理赶紧把浦小提拽到一旁说:“这位大姐不要恼,小点声,别坏了我们的买卖。你说我们不实在,食客还以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这不是败坏我们名声吗!大姐,实话跟您说吧,这个店位置不好,生意不红火,窗玻璃上写的招聘广告,是做给别人看的,聚聚人气,算不得数的。”说着,半推半送把浦小提请出了店铺。
浦小提基本上死心塌地了,知道自己胡乱冲撞,一点胜算也没有。有一位同是下岗女工的姊妹拉她干保险,说是干的好了,一天就能挣一辆桑塔纳。浦小提疑惑:“这是干保险还是抢银行啊?”
小姐妹说:“真的。现在正在招人,像你这样有工作经验又当过小头目的人,最受欢迎了。”
浦小提半信半疑,好在这是一家国营机构,一切都很正规。只是除了有限的底薪之外,全看你的业绩如何了。浦小提干了没几天,就发现自己不是干这工作的料。保险是个柔声细气能说会道的活儿,除了专业知识之外,还要有厚着脸皮百折不挠的韧劲。浦小提喜欢快刀斩乱麻,喜欢干脆利落明朗爽快。可保险就是个钝刀拉肉的磨蹭活儿,讲究的是苦口婆心无微不至,这都不是浦小提的长项。在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都发展成客户之后,浦小提的业绩就再无起色。倒是那个以往在车间里三脚揣不出个屁来的小姐妹,干的不错,一头扎下根来,浦小提只有退出。
听说有一家公司招人,年龄文化一律好商量,惟有一条…—…务必是下岗女工。浦小提得知这一信息,感激得几乎落泪。到了招募地点,是座破败的小楼。浦小提再不敢以貌取人,也不敢挑剔人家的办公条件,只是眼巴巴地问:“分给我什么工作?”
“工作吗,很简单,就是打打电话,推销一种酒。”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嘴里倒是没有酒气只有烟气。
“可是我不会喝酒啊。”浦小提为难。
“不是让你喝酒,你能让别人喝酒就是成功。”老板不急,笑眯眯地说。
“可我不会喝酒,也说不出这酒的好处,人家怎么能买呢?”浦小提还是不着要领。
老板把浦小提领到一架电话旁,丢过来一本厚厚的企业名录,说:“这就是你的家伙。跟这上面的企业联络,让他们买咱的酒。”说着,递过来一瓶饰有美女图案的酒。
第三部分《女工》(24)
浦小提一摸粗糙的酒瓶子,差点把手指肚刮个口子。心想,酒鬼多男人,画个大美女干什么?问道:“这酒好吗?”
老板说:“好!好极了!壮阳补肾回春返老还童……怎么好你就怎么说吗!”
浦小提点点头。刚买断那会儿,她性烈,夸大其词胡说八道的话,她才不说呢,现在学精了。鹦鹉学舌,买不买是人家的事,她也管不着。
付酬的办法纯粹是提成。卖出一瓶酒就能拿到相应的回扣,卖不出连饭钱都得自己掏。浦小提按图索骥,辛辛苦苦打了三天电话,嘴角堆起的两粒白沫子都结成了痂,也没卖出一瓶酒。老板走过来,皱着眉听她打电话,待她声嘶力竭放下话筒,老板指教道:“说一千,道一万,有一句最要紧的话,你为什么不说?”
浦小提傻了眼,说:“我都说了呀!您快点告诉我,哪一句我没说?”
老板说:“就是因为这句话你没说,所以你一瓶酒也卖不出去。要是说了,只怕多少箱都扛走了。”
浦小提大惑不解:“这句话有这么大的法力啊?您怎么不早说?这句能值100箱酒的话儿究竟是什么?”
老板板起脸说:“你可真够笨的。”
浦小提说:“这您可说对了。我这个人是笨。以前我不觉得自己笨,现在可知道笨死了。对了,关于我笨不笨的事,咱就先不讨论了。您还是先告诉我那句话吧。”
老板正色道:“不是我说,是你得说。知道穆桂英吗?”
浦小提说:“知道。”
“知道佘太君吗?”老板问。
“知道。她们是一家的。佘太君是穆桂英的婆婆。”浦小提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卖酒和古代这一家子有什么关系。
老板意犹未尽,继续说:“知道十二寡妇出征吗?”
浦小提说:“知道。”
老板说:“知道就好。我看你穿得这样素淡,想必也是个寡妇了。”
浦小提自从离婚之后,还真没有一个外人直言不讳地称她是“寡妇”,愕然不快。冷眼扫去,老板泰然自若地挖着鼻孔,并不觉得这是冒犯。浦小提求知心切,压下不满,回答道:“是。”且听他如何分解。
“这不就得了!”老板高兴地一拍大腿,好像那里趴着一只大蚊子。似乎如果浦小提是个全和人,就是他的大不幸了。“你要把这些都说出来啊!”
浦小提愕然:“让我说什么?”
老板说:“说你是下岗女工!说你是寡妇,说你有瘫痪在床的老母,说你有品学兼优没钱上学的孩子!怎么苦你就怎么说!知道不?一千遍一万遍地说,不厌其烦地说。这就是你们这些半老徐娘惟一的优势所在!酒楼当然是指望不上你们了,那是靓女美眉打天下的地盘。你们专给工厂打电话,他们也不配喝什么高档酒,和咱们的产品半斤对八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把软心肠开发出来,票子就打着滚地找你来了。工厂的人一听说你是下岗女工,很容易兔死狐悲。你知道兵法上最厉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