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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千仞个子不高，身着和服，和其他日本人一样留着仁丹胡子。
宾主落座后即开始交谈。
廷式首先作了自我介绍，并说明了来意。
冈千仞见二位来访者一派君子风度，气宇不凡，谈吐不俗，很是高兴，说道：“二位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就是，只要是本人知道的，一定给予满意答复。”
廷式道：“贵国作为三千年礼义之邦，仿效欧美，将民族传统丢弃，您不觉得痛惜吗？”
冈千仞道：“我国的国策是：取他国之长；补已国之短。例如，改变日本传统的服饰。我本人不喜欢赶时髦；作为一个在野之人，所以还是穿着旧式的日服。然而，这种服装长袖缓带，起坐都不方便。因为日本立国之道在于尚武，而这种日服对使用火枪很不方便，所以，我们便废掉旧式日服，一仿欧美服装。”
徐次州问：“欧美等国工业发达，工艺巧妙。但只是伦理纲常，我们东方各国古往今来都不能改变，不能丢弃自我而仿效他人啊。”
冈千仞道：“伦理纲常是我们的祖先圣人立于青史的根本，也是我们东洋各国之所以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之处。除此以外，东西方各国互有长短。这就是我国之所以取他国之长补已国之短的原因所在。”
廷式询问起日本明治维新时的情况。
冈千仞拿出一个相框，是一个老人的画像，告诉他们说这是他的祖父。
冈千仞还拿出一些介绍明治维新的书籍给他们看，接着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祖父投身明治维新的故事——
德川幕府末期，农民反对幕府封建统治的斗争日趋激烈，至庆应年间（1865—1867），与市民暴动相结合，形成大规模的武装起义。公元一八六六年五月初，大阪附近的西宫（今兵库县东南）发生了贫民捣毁米店、袭击武士的暴动，接着扩大到兵库、滩、池田、伊丹等市镇，五月中旬又扩大到大坂。参加暴动的一万多名大阪市民群众，在各条街上呐喊着；袭击米店和酒店。
当时，冈千仞的祖父也加入到了这次抢米风潮中去。
从公元一八六七年八月底起，全国各地爆发了“可好啦？！”的群众云动。当时名古屋地方流传着伊势神宫天降神符的传说，市民把它看成是一种“变天”的瑞兆。人们穿上华丽衣服，女扮男装，男扮女装，吹笛打鼓弹三弦，成群结队地反复唱着“可好啦？！”“可好啦？！”的歌，狂舞街头。接着，这个运动席卷京都、大阪、江户、横滨等地。幕府各藩严加禁压无效。
农民起义和市民暴动不仅震撼了德川幕府的封建统治，其锋芒还指向西洋人。他们还袭击了正在散步的美国公使和与幕府勾结、横行霸道的法国军事教官。
就是这个时候，冈千仞的祖父参加了农民起义军，在江户的一次战斗中战死了，时年五十岁。那时的冈千仞还是个孩子，但他也以一个孩子的视野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动荡。后来，他父亲也投身于倒幕斗争。
正当幕府军接连战败之际，将军德川家茂于公元一八六六年七月二十日在大阪病死。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想依靠法国的军事援助挽回败局。但由于群众斗争的压力及幕军根据地小仓被长州军占领，参战各藩都要求撤兵，这样终以幕府失败告终。
听完冈千仞的讲解，廷式眼前仿佛看到那一幕幕风起云涌的斗争画面，他兴奋地说：“日本走的是一条以武力开辟的维新之路，可我们要的是和平的维新办法呀！”
冈千仞道：“能和平过渡当然更好。可像大清这样的情况，怕是很难。那些享有种种特权的王公贵族能自动退出政治舞台吗？”
廷式和冈千仞一直谈到日落，方才告别离去。
第二部分异国朋友（2）
一日午后，廷式、徐次州再次去访。
冈千仞外出，等了好久才归来。他连声道歉。
交谈时，廷式说起当时中日在朝鲜的战事，谴责日本侵犯大清国的利益。
冈千仞道：“这件事并不足怪。如果没有生产出火枪、轮舰、电信等这些机器，那么；日本及西方各国便会国锁其疆，民安其业。现在，欧美人开启浑沌。试见机器未开以前，欧美人怎能航越九万里大海，用大舰巨炮，威胁东洋各国，用武力满足他们的欲壑？如今日本也拥有这些武器，并用它来获得自己的权益。朝鲜这样的小国，国势弱小，是不能自立的。从今以后，这样的事变接二连三地发生，也未可知！”
廷式想不到冈千仞以这样一种逻辑来回答他的问题，便据理争辩说：“千仞君想必知道，中国古代有罗盘针和黑火药等四大发明，但中国并没有把它们用来制造征服他国的武器，倒是欧美国家把它用来制造火枪、大炮、战舰，并用来入侵略他国；当然也包括日本。”
冈千仞坦然一笑说：“这就是你们中华民族没有眼光，不！起码是你们的统治者没有眼光了。据我所知，中国在大汉和大唐时代是空前的强大。就是到了大清康乾朝疆域之大也是屈指可数的。只是后来你们的皇帝没有我们的天皇英明，搞闭关自守，死守老祖宗之法不变，不像我们大和民族善于向外国学习，所以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清朝军队中；上下都吸食鸦片。大敌当前，军官还躺在床上吸鸦片。沪上名士王韬也是瘾君子。在上海进出口贸易额中，鸦片所占比重竟然超过一半。所以我将‘烟毒’、‘贪毒’、‘六经毒’并称中国‘三毒’。君等是否有同感呢？”
次州听到冈千仞说自己的国家这也不是那也不行，不由急红了脸说：“说起来，我们中华民族还是你们大和民族的老师呢！文字、宗教、书法、诗歌，还有中药，请问你们哪样不是向我们学的？”
冈千仞哈哈一笑说：“次州君你说得太对了！中国有句古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过去我们的老祖宗，也不得不对大唐佩服得五体投地，把你们的佛教文化；甚至文字引进日本。我们的片假名和真假名就是从你们的方块字变化而来的。现在就连你们的诗学、书法也成了大和民族的国宝。且日本国的明治维新还是因为受到大清国的臣子魏源所编著的《海国图志》的启发！可惜大清对这样的忠臣不予重用，对这么好的书籍，不予重视。正如你们有一句谚语所言，‘近处菩萨远处灵’。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廷式知道自己国家落后，正被列强蚕食鲸吞，且由于一批旧官僚的阻碍，维新变革迟迟不能推行，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自是无言以对。
冈千仞接着说：“大和民族和中华民族泾渭分明之处在于，我们大和民族尚武，有武士道精神；而你们中华民族尚文，有的是孔孟的儒家精神。”
廷式站起身来说：“可我们的儒家精神中也有取义成仁之说！”
冈千仞打个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说过头了，说过头了。在下也很尊敬孔老夫子。”
廷式说：“你说的并没有错！说得很好！我们大清是应该反思了！”
又一日上午，廷式冒雨去见次舟。侍从供点心。尔后，一起去见冈千仞。
路上看见一山突起，叫越秀山。山上有一栋五层楼高的大阁，是广州城中的胜地。
次舟说：“如果不下雨，站在这山楼上，能看到万里之遥！”
廷式感叹说：“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啊！”
冈千仞已应邀到了王家，遂与三人交谈。
冈氏问：“中土街这么狭窄破败，道路坎坎洼洼，环境恶劣，是不是历来都是这样？”
廷式说：“唐宋以后，城市建设没有规划，维修也跟不上，所以才成现在这样子。”
冈氏说：“过去日本东京也是这样。自明治维新后，我们改进了城市管理体制，所以今日的东京面貌日新月异。”
廷式说：“正如你所说的，城市破败，不是不可改变治理的。但我国朝野的习惯势力如此之强，又怎么去推行变革呢？”
廷式雄辩，又好论时事，谈及中日关系，言辞激烈，与冈氏争得脸红耳赤。
然而；作为记者，冈千仞也并没有和廷式产生什么隔阂。作为日本人；他当然爱自己的国家，处处为自己的国家说话，但他也喜欢廷式这样的性格和爱国精神。
接着他们回到了第一天见面时的话题——关于明治维新。
廷式要求他详细地介绍一下对明治维新作出了重大贡献的人物。
冈千仞很高兴谈这个话题。他拿出一本书给廷式他们；让他们边听边看——
宫廷内佐幕派的中心孝明天皇在公元一八六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病故后，十五岁的太子睦仁（即明治）于一八六七年一月即位。宫廷的形势非常有利于倒幕派。于是，正式形成了以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西乡隆盛等为代表的萨长倒幕派领导核心。木户、大久保和西乡，并称维新“三杰”，成为明治维新的主要领导人。
木户孝允君，出身于长州藩士，曾与高杉晋作等一起主持长州藩政，实行富国强兵政策。一八六七年与大久保利通等人一起拟定举兵倒幕的计划，发布“王政复古”命令，建立了明治政府。明治维新后，先后当上了新政府的征士、总裁局顾问、参议等职，位居领导核心，积极推行“版籍奉还”和“废藩置县”。一八七一年，木户君作为岩仓使节团的副使出访欧美十二个国家。回国后，成为明治政府领导层中最开明的人物之一，在日本资本主义化过程中作出重要贡献！
与木户齐名的大久保利通君，出身于萨摩藩士，幕末曾参与藩政改革，是武力倒幕、“王政复古”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明治维新后，先后当上了参与、参议、大藏卿、内务卿等职。以使节团副使出访欧美回国后，他反对以西乡隆盛为代表的留守政府的“征韩论”，主张“内治优先”。此后；掌握了明治政府的领导权，积极推行各项资产阶级改革，镇压士族叛乱，为近代天皇制国家的建立和日本资本主义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可惜，他在一八七八年被士族分子暗杀。
西乡隆盛君，出身下级武士，最初作为尊王攘夷派的志士，参加反对幕府的政治活动，后来转变为武力倒幕派的主将。西乡有军事天才，公元一八六九年一月三日作为军事顾问和参谋长，指挥了鸟羽、伏见之役，消灭了幕府的军事实力。同年五月又只身赴江户，与幕府大臣胜念舟谈判，以不流血的方法使幕府投降。新政府建立以后，先后担任参议、陆军元帅、陆军大将、近卫军都督等要职，参与新政府的各项资产阶级改革。但西乡君在最后阶段思想消极保守，同情被明治政府逐步取消特权而不满的多数下级武士，反对强制剥夺土族兄弟的特权，终于辞官还乡。一八七七年武装叛变，发动了西南战争。最后败死于鹿儿岛的城山。
听完冈千仞的介绍，廷式非常兴奋；他说：“现在我对日本明治维新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谢谢你不吝赐教！”
临别时，冈千仞将祖父留下来的一把东洋刀赠给廷式作纪念。
廷式亦将祖父留给自己的一把匕首送给了他。
自此以后，廷式和冈千仞即成为异国朋友。
第二部分诗钟大赛（1）
光绪十一年（1886），廷式年满三十岁，亲戚、朋友们为他举行了生日寿宴。
到了而立之年，他不再是吵着要吃聪明蛋的小芸阁了，从列强的蚕食鲸吞中，他看到了中国的危亡。血气方刚的廷式时时热血沸腾，恨不得使出自己的浑身解数，改变这个令人担忧的状况。他深知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步入正坛或军旅，关起门来做学问，只会使自己与世隔绝而一事无成。虽然上次科考失败，他已经经受住了一次考验，但他仍向往着京城。那里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是步入政坛的必由之路。因此，他决定到京城去，一面更直接快捷地了解国家大事，一面谋求个人事业的发展，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这年春，廷式再次乘船从广州出发，过上海，继入京，借住在志锐家中。
京城志锐家，四合院式结构的房屋，大门大院。
这天志锐和廷式在客厅内交谈。
廷式：“志锐兄；现在朝中高就何职啊？”
志锐：“我现任詹事，协办翰林院事。哦，过些日子，朝中要在文华殿举行诗钟大赛。这正是你这江南才子展示才华的极好机会呀！”
廷式：“我虽在广州参加过诗社，但对京城的诗钟一点也不熟悉。再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在下可能难登此大雅之堂啊！”
志锐：“诗钟大约在嘉庆、道光年间出现在福建。同治二年癸亥科进士赵国华、李宪之和探花张之洞曾在山东、江苏、湖北等地倡导。光绪十九年京师以宗室盛昱领衔成立了‘榆社'。自此，北京聚合着从各地往来的名士；诗人如易顺鼎、陈三立，词人如王半塘、朱古微、杨锐，重要官员如瞿鸿机、陈宝箴，都先后参加各社吟作，形成很大的一股诗钟热。”
廷式：“这个我也知道个一二。学童参加诗钟活动得到家长的支持；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猎取功名的人；写作诗钟是为了能写好八股文和制艺诗；附庸风雅的人也愿意参加这种诗酒酬唱。有些饭庄还专以接待这一活动而出名。”
志锐：“此次诗钟活动设在文华殿举行，规格之高，盛况空前。希望芸阁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不要错过这次良机哟！”
廷式：“好吧，在下权且去见个世面。”
这天廷式在志锐的动员下来到文华殿；参加即将举行的诗钟大赛。
文华殿始建于明初，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明末李自成攻入紫禁城后，文华殿建筑大都被毁。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始重建。乾隆年间，在圣济殿遗址上修建了文渊阁。
文华殿主殿为工字形平面。前殿即文华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明间开六扇三交六菱花扇门，次间、梢间均为槛窗，各开四扇三交六菱花扇窗。东西山墙各开一方窗。殿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文华门。后殿曰主敬殿，规制与文华殿略似而进深稍浅。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东西配殿分别是本仁殿、集义殿。
来到这里后；廷式举目望去，眼前大都是些身穿石青色“补服”的官员。
志锐：“这些官服都是由‘江南织造局’制作的，一般的裁缝不能制作官服。线外包金银的叫做平金绣，在夏服上用的叫戳纱绣，只用彩线而线外不包金银的叫彩绣。不过，到了此时，因为国库空虚，补子也从原来的彩线包金的平金绣，改成了彩绣，金银已经很少用于补子上了。再有是文官‘补子’的图案是禽类，而武官的图案是兽类。这就是人说官员为‘衣冠禽兽'的来由吧。”
廷式：“我来京城这么久了，对什么样的官穿什么样的服装也弄清楚了。文官一品为仙鹤补服，二品为锦鸡补服，三品孔雀补服，四品云雁补服，五品白鹇补服，六品鹭鸶，七品鸡敕，八品鹌鹑，九品是未入流之黄雀、黄鹂。武官一品补服为麒麟，二品官服为狮子，三品为豹，四品为虎，五品为熊，六品、七品为彪。亲王，绣五爪龙四团，前后为正龙，两肩为行龙。”
志锐：“这些宫廷礼仪是要懂得些才好。除了补服外，‘顶子’也是区别清朝官员品级的重要标识。‘顶戴’分朝冠用及吉服冠用两种。你看；这朝冠顶子共有三层：上为尖形宝石，中为球形宝珠，下为金属底座。吉服冠顶子则比较简单，只有球形宝珠及金属底座两部分，底座用金的，也有用铜的，上面镂刻花纹。顶珠的颜色及材料有多种，反映不同官员的品级。”
廷式：“这个我来说说；看对不对？一品官员顶珠用红宝石，二品用珊瑚，三品用蓝宝石，四品用青金石，五品用水晶，六品用砗磲，七品用素金，八品用阴文镂花金，九品阳文镂花金。顶无珠者，即无品级。”
志锐：“没错。如果清朝官员犯法，就要把顶戴花翎拿下，表示解除他的一切职务。此外，显示官位尊贵的还有翎子，翎子是蓝翎里面加上孔雀毛，分出单眼花翎、双眼花翎、三眼花翎几个档次，按照立功的大小来赏赐几眼翎子，所谓眼就是孔雀毛上的彩晕，而且孔雀毛也不是一根，是厚厚的一把。”
廷式：“初来乍到，看到这些一个个身着补服、头戴顶子的朝官，我还不太认识。能不能请你介绍介绍？”
志锐：“当然可以。那个面容青癯、目光瞿烁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是光绪帝的师傅、协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