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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一线光 作者:亦舒-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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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修很新,价格公道,仪器先进。
  但是几件出租婚纱款式古老俗气,料子单薄,的确需要淘汰。
  方月心想一想。“下个星期,你来取样子吧。”
  温力仁大喜过望,“谢谢方老板。”
  他帮品硕照相,用电脑把她头部放圆,做特别效果,“不过,”他说.“眼睛已经够大,不用再做工夫。”
  效果奇趣,品硕非常高兴。
  除出即影即有,电脑打印,还有一部贴纸摄影机,对品硕来说,都十分新鲜,一玩就是半天。
  转头,听见母亲同温力仁谈设计。
  ──“少即是多,越简洁越飘逸。”
  “料子尽量要用真丝,人造纤维感觉总是差了一点。”
  “珠片蝴蝶结这些已不流行,裙脚也不用太长。”
  那温先生小心聆听。
  然后,他差人买了咖啡及蛋糕来。
  孤寂的母女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礼待,十分愉快。
  方月心抬起头来,忽然发觉已是黄昏,咦,是否看错了?
  一直以来都觉得度日如年。没想到今日居然不觉时间飞逝,她有刹那茫然。
  只听得温君问:“可要一起吃饭?”
  小品硕睑上露出渴望的神色。
  月心把手放在女儿肩上,“改天吧,品颁要做功课。”
  回到家,品硕说:“妈妈我没有功课。”
  月心答:“他要做生意,人家越是客气、我们也要懂得适可而止,莫招人嫌。”
  品硕点点头。
  接着一段时间,月心生活有了目标,她早起来设计图样,出外选料子,画纸样、裁剪、一针一线缝制衣服。
  温力仁来到,看得呆了。
  品硕的苹果脸在层层塔夫绸里钻出来,象牙白的礼服华丽端庄,与他店里的现货有天渊之别。
  他兴奋地把方月心设计的礼服挂在橱窗内,用专题介绍它的设计及缝制过程,吸引顾客。
  生意好了一倍。
  年轻顾客眼光不一样,自电影电视画报中知道什么样叫高级品味。
  温力仁同月心说:“我不敢奢望有三十件你的设计,能够有十件八件已经很好。”
  月心日夜赶工。
  温力仁聘请助手帮她,在照相店后成立小小堡作坊。
  漂亮的准新娘心急地在店后边看样子。
  月心忙于工作,可是越做越精神,皮肤添了光彩,一日,品硕发觉母亲在家染头发。
  品硕微微笑。
  夏天到了,蝉在道旁法国梧桐树上长呜,自行车钤声叮叮,那个下午,温力仁在学校门口等她。
  “来,我们吃刨冰。”
  “妈妈说夏天要小心饮食,当心肚子痛。”
  “品硕,为什么不见你父亲?”
  “他在别的地方工作。”
  “可有负责你们生活费用?”
  品硕答:“金钱方面,他一向不会刻薄,这是他唯一优点,听说,在今日,已经很难得。”
  温力仁沉默一会儿。
  他忽然说:“品硕,不妨对你实说,我很敬重你母亲。”
  “我看得出来。”
  温力仁吁出一口气,“我也爱慕她,我欣赏她的美术才华,倾佩她设计的精妙。”
  品硕听了十分高兴。
  “我也喜欢她沉实娴静性格,小品硕,短短一年,我已知道她是我理想的终身伴侣。”
  品硕不出声。
  温力仁问:“你会接受我吗?”
  “我父亲──”
  “我知道他时时虐打你母亲。”
  “可是,”品硕鼓起勇气说:“离开他或不离开,由妈妈决定。”
  “那自然,我不会勉强她,但是,她为什么多年来不反抗?”
  品硕凄然地答:“肯定是因为我的原故,母亲曾经说,分了手,我是孤女,她再婚,我是油瓶,不不,温叔,你别笑,母亲说的确还有许多人会这样想,他们没离婚,终身唯一成就也就是从未离婚,故引以为荣,分别为圣,一提到离婚便嗤之以鼻,母亲说一次足够。”
  轮到温力仁不出声。
  过一刻他说:“她是个好女子。”
  品硕象一个大人般说:“好女子不一定有好运气。”
  她终于走到摊子前买了一个樱桃果汁刨冰吃。
  国际照相馆忙得要扩张店铺门面。
  品硕一个人回家。
  屋里有人。
  父亲来了,事前他永不通知她们,永远突击检查,这是他的特权。
  他正在翻阅女儿的功课,一边对牢瓶嘴喝啤酒。
  “你妈妈呢,为什么不在家中?”
  “她在照相馆工作。”
  “我曾经与她说过,不必出外抛头露面。”
  “这是她的兴趣,”品硕忽然代母恳求,“请允许她有点精神寄托。”
  她父亲看看女儿,这样高大了,长得与母亲一模一样,可是比妈妈勇敢。
  他不出声。
  “不要干涉她一点点自由。”
  “我已经改了许多。”
  品硕答:“我看得出来。”
  “通行证在这里,你俩随时可以与我团聚。”
  品硕意外地想:呵,又要搬家了。
  “她既然喜欢做,我会顶一家婚纱店来给她打理。”
  品硕看看父亲,人真的会变好吗?
  他放下家用取起外套,“品硕,送我出门。”
  品硕陪他走到门口。
  “你一向与我生价。”
  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低下头。
  品硕发觉他下巴皮肤打摺松弛,原来这一段不愉快的婚姻叫两个人同时受罪。
  品硕忽然鼓起勇气问:“你会不会同母亲离婚?”
  “离婚?”他一愣,“我们从来未曾正式合法注册结婚,又如何离婚?”
  品硕呆住。
  他踏上正在等他的车子。
  这样说,母亲可以随时接受温叔的追求。
  傍晚,月心愉快地回到家里,淋了浴,吃西瓜,一边同品叩硕说:“一个人客,坚持要在裙子后边加一只大蝴蝶结,我说呵你当自己是一件礼物?结果大家都笑了。”
  然后她看到一叠钞票及出境证。
  “啊。他来过?”
  “是。”
  月心发觉女儿脸色有异,“他说过些什么?”
  “他说他变了很多,他愿意与我们团聚。”
  “叫我们几时动身?”
  “他没提日期。”
  “他没提日期。”
  “你呢,品硕,你怎么想?”
  “我不想动。”
  “你的前途──”
  品硕答:“我的前途很好。”
  “品硕,你始终是他的女儿。”
  品硕忽然听出不妥,“妈妈,你可是说,你与他已全无关系?”
  “我与他曾是夫妻,并无血缘。”
  “你终于决定与他分手。”
  “我以为你会代我高兴。”
  “是,我很开心。”可是,品硕语气中不见喜悦。
  方月心把通行证与家用交到女儿手中。
  “妈妈,我愿跟你生活。”
  “跟看父亲,你是小姐,跟母亲,你是油瓶,你可要想清楚,他一向待你不薄。”
  品硕不语。
  “你可以两边任,不必这么快作决定。”
  方月心像是换了一个人,早出晚归,她脸上有笑容,体重增加,动作轻快。
  秋季,父亲又来了。
  他十分诧异,“你还没有动身?”
  只说你而不是你们,想必已经风闻了什么。
  “你母亲已经另有路数,品硕,你还不自作打算。”
  “你听说了?”
  “自然有人告诉我。”
  他打开公事包,取出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
  品硕一看,是偷拍的证据,母亲与温叔在一起,虽无越界,但态度亲密。
  品硕觉得羞耻。
  “她有她的志向,你跟我吧,中学快毕业了,送你去美国读书,校方说你文理科成绩优异,我打算供你读法律或是建筑,你不必为母亲的志向担心。”
  去外国读书,开拓新生活,多么美好。真叫人向往。
  父亲又说:“你看,住我屋子里,吃我的饭,她却同别人胡混,谁是谁非,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品硕冲口而出:“他们不过是合伙人。”
  “是吗,我不相信,你相信吗?”
  这时,门口传来冷冷声音:“你对品硕胡说些什么?”
  品硕看到母亲站方门口。
  阜氏见到她,红了双眼,站起来。举起手。
  品硕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可是父亲已经挥出手,力道一时收不回来,重击在品硕脸上。
  品硕眼前一黑,仆跌地上,金星乱冒,只觉嘴里又腥又咸,原来一口是血。
  父亲过来扶她。
  品硕推开他,张口想说话,可是血咕噜咕噜冒出来,原来舌头撞在牙齿上破损。
  阜氏手足无措,忽忙间夺门就逃。
  母亲叫了救护车,护理人员连忙替品硕止血。
  方月心蹲下说“品硕”
  口叩硕忽然厌倦,掩住面孔,“走,都给我走。”
  这些成年人,没有一个像样。
  敷药后她的半边脸红肿,眼睛都看不见了。
  不能上学,在家温习,温力仁来看她。
  品硕生气,“走,走。”
  “品硕,这是应有的礼貌吗?”
  品硕不出声。
  “你应当责怪那个只懂动手的人。”
  品硕答:“这次他有理由愤怒。”
  “打人是犯法行为,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扑打他人。”
  品硕看著他,“你请完没有?”
  温力仁看看少女,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位。
  要紧开头非作出取舍的时候,亲疏立分。
  他识趣地退下。
  正当品硕认为要失去母亲,方月心女士会很快成为温力仁太太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气冷了,品硕正准备大考,日以继夜在家温习功课,成绩越好的学生越是严阵以待。
  升哪一家大学靠的便是这些积分。
  一日傍晚,有人轻轻敲门。
  奇怪,门钤就在门框左边,可见门外是个陌生人。
  “谁?”
  一个年轻女声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硕去打开门,她以为是母亲的客人,来找她缝制结婚礼服。
  口叩硕客气地说:“她在国际,你去店里找她好了。”
  门外女容容貌亮丽,衣看时髦,她上下打量口关领,一价是她女儿吧。”
  品硕发觉她来意不善,因问:“你是哪一位?”
  她推开品硕,自感自踏进室内,脱掉外套坐下来。
  “你不知我是谁?我是国际的老板娘,我叫何之见,刚从加拿大回来。”
  品硕呆住,耳朵火辣辣烧起来。
  她呆呆看着来客,耳畔嗡嗡响。
  那何之贞脸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艳中带点阴森。
  “温力仁没同你们说吗?国际后台老板是我何之贞,我投资三百多万,器材铺位均由我独资。”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厅,“令堂很有一点身家,同我一样,力仁这人就是这点精刮,他不会拿钱出来给女朋友花。”
  品硕手脚不听使唤,混身发麻。
  她难堪、差耻,无地自容。
  “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选哪个老板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样的人!”
  何之贞不但不生气,还笑笑说:“那么,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门外有人群,
  何之贞立刻躲在门背后。
  进门来的,正是方月心与温力仁,两八有说有笑,忽然看见品硕面如死灰站在客厅中央。
  方月心第一个警惕,以为那不受欢迎人物又来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门后走出来。
  刹那间。她与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几寸,他仆一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身型缩小,似泄气皮球。
  何之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问那男人:“你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这一分钟你得决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阜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佐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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