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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胜悲哀。不是年老的为年轻的送葬,而是年轻的为年老的送葬,规律是合乎了,可是太让人痛苦。父亲那样的身体,何以会突然病危?记起父亲走时,是瘦老了些,可是突然病危,怎么会呢?反复看手中的电报,看得每个字都失去了字的意义,可几个字合起来,意义仍显然易见;你父病危速归。
火车汽车,归了。一路丘陵起伏莽荡;大雪皑皑。冬天的雪,把一切丑陋的东西都掩盖了,只剩了一望无际的洁白。云退去了,天空里悬着一个白亮的太阳。天地之间亮亮晶晶,好像一个人,什么都消失了,只留下纯净透明的眼泪。想起小时候,下过一夜大雪,早晨父亲喊醒我,到野外去抓雪兔子,看到兔子的脚印,跟着寻,终于寻到了,在一个塘涵子里,用竹杆一捅,出来了,在厚雪上跑不快,被活活地捉住。有时我掉到深雪里去,没了顶,父亲便拉我上来,用力一提,也像提兔子。有时我就故意掉到深雪里去。父亲,我心里想,又下雪了,雪把我留住了,让我留在你后边,回来了,回来看你了。
回到家站到父亲的病床前,我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栽倒。父亲已不像父亲了,才一个多月不见,他瘦得只剩下一副架子,形容枯槁,使人想到剖腹晒干的鱼。
〃爷,爷!〃我哭了。
父亲昏昏地睡着,毫无反应,好像早已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在场的邻里人都异样地看我,我兀自流了许多泪,才蓦地想起自己的脸。我惶然四顾;见熟人们纷纷压低目光,仿佛因看了我的面孔而失了礼仪。我感到一阵刺痛,好像心里挨了蝎蜇蛇咬,但没心思作任何解释。
〃我大怎么了,怎么了?〃我问在场的邻里人,〃你们告诉我呀!〃
我说了这几句,忽然感到神经崩溃,止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孩子不哭,孩子不哭。〃父亲的好友秦伯,拍了拍我的肩,〃都难过呀,都没想到呀,昨天他在地里整地,整着整着扶着锹把不动了,然后慢慢趴下去,我远远地看他半天不动,过去一看,不好了,抱起他,他说了一声:'老哥,我不行了。〃就歪在我身上。唉,都难过呀。〃
〃为什么不送医院?秦伯,为什么不送医院?〃
〃唉,唉,都想送啊,可你爷不让,一抬他进城,他就瞪红眼睛。人到这时候了,不能再拗他了,你爷这人,我知道他,只好请医生回来看。〃
我看到一个医生模样的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听诊器;我抓着他的手,问他:〃医生,医生,我父亲能好吗?能好吗?〃
医生抖抖我的手:〃冷静点,你冷静点。〃说着,把秦伯往前让。
〃你爷从你那回来就闷闷的。〃秦伯说,〃他说自己的命不好,白要强了一辈子,问他为个啥?他啥也不讲。唉,心气太强的一个人。为了啥呀?好好的身子骨,这么快就毁了。说毁就毁了。〃
〃秦伯……〃我更加泣不成声,感到了自己不可能逃脱的深重罪孽。
〃你爷不会走的,你爷没见你,不会走的。〃另一个老者说,他是我家的邻居老冯,我折了他家柿子树的那个,这会儿他不当蔬菜队书记了,退位了,弯腰驼背,变成了和霭可亲的小老头。他和秦伯一样,满脸真诚的悲切。
但愿,但愿父亲没见我不会走的。我相信这个话,这是老人口中的话,老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我凑近父亲耳朵:〃爷、爷、爷!〃
满屋宁静,谁也不说话,似气也不喘了,父亲还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屋都瞪大眼睛,不转,不眨,直直地盯着父亲。老人的话一定是有道理的,父亲不见我是不会走的。果然,慢慢地,父亲睁开了眼睛,很艰难,但睁开了。
我离开他的耳朵,但离得不远,叫他:〃爷,爷!〃
父亲目光清澈,看定我,一动不动。我忽然发抖,害怕。我听人说过,〃男怕清晰女怕糊涂〃,目光清澈就是尾声的到来。不,不,父亲,父亲不会的,不会的。
宁静更加深重,没人作声,紧紧地看着父亲,父亲早已认出我来,嘴动了动,又动了动,父亲想说话,父亲有话说。一定的,父亲等了我一场,一定有话要说。
〃爷,你会好的,有话你慢慢说。〃
但父亲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在众人脸上飘了飘,落到秦伯脸上,然后有点轻松的表情泛上来,嘴动了动,终于说出话来:〃老哥,我儿这脸,没啥……是一场病留的……〃
我感到一把刀子直插到心里来:〃爷!〃
秦伯说:〃兄弟,一根这脸,是没啥,吃五谷杂粮,谁都有病有灾。〃
父亲看着秦伯,听着秦伯的话,表情显得释然。片刻以后,他慢慢抬起手,伸开五指,好像向前推什么。我看着秦伯,秦伯说:〃你爷的意思我懂,他是让我们出去,他有话跟你说。〃秦伯向众人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出去,大家都出去了。秦伯在我肩上轻按了一下,又向父亲点点头,也出去了。
现在屋里就剩下我和父亲了。父亲看看我,我看着父亲,此时此刻,我的灵魂被彻底地洗涤干净,对父亲又剩下很纯的敬畏了。我感到了自己的深重罪孽,承认了自己的深重罪孽,完全不想申辩了。我预感,父亲有最后的质问在等着我。一个意识在向我告诫,不论父亲问到什么,我都有责任使他满意,不带任何附加条件,更不用把假的当真的说了。
可是,父亲没有问什么,他看了我一会,就用一个手指指定我,好像要把我穿透似的,跟着一字一顿吐出一串字:〃你、妈、骗、我、你、也……〃
话突然中断,有一股怒气,我清楚地看到了一股怒气,斜刺里冲到他脸上,炸开,把他最后的话涨住了。他眼猛睁了一下,接着慢慢闭下去,好像油灯干了油,火苗蓝点点地跳了一下,永远熄灭了。
〃爷……〃我喊,但嗓中发出的不是人声。
已不全是悲。我已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我早已明白了。父亲若能多活一分钟,不论他问不问,我都会不顾一切地告诉他,一个平常平静的夜晚,一个姑娘跌跌撞撞从我的屋子里跑出来,跑到小河边疯狂地哭泣,有三条汉子,也许是四条,围着她,赤裸的紫铜般渗油的胸膛反射着新月的清辉,终于有了那个夜晚,他们在楼下喊我了:〃大斯,你下来。〃然而我没有讲,没来得及。在母亲那里,有父亲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话,我这里也有。我为什么不率先坦诚地说?我说了,父亲就一定不会有怒气在脸上炸开。然而,晚了,晚了,永远地晚了。父亲的灵魂遁入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失灵的卫星消失在宇宙深处,永远不回来了,并且带着遗憾和愤懑。为什么我不把假话早早地当真话说出来?太可悲,太不该了。
多么荒谬啊,我!一个十足的谬种。
小妹的哭声凄惨,悲怆,是真正的痛哭,我听了不胜悲伤,也发懵。
我发电报给母亲,父亲死了,希望她能领着小妹来;她没有,小妹自己来了。
小妹出落得漂亮而结实,长发披肩,青色呢子大衣,坡底白色旅游鞋,石磨蓝牛仔裤紧紧绷在腿上,显得矫健而轻盈;只是肤色稍黑,手稍有些粗糙,口音有些淮北腔,把〃我〃说成〃俺〃。她身上还留着一点农村人的东西,不过那发展趋向表明,要不了多久,她会把那一点东西也丢掉的。
她自己驾驶一辆摩托,不是轻骑,是一千八百三十九块那种红色大摩托,头盔也是红的。她骑在车上,看起来简直是个时髦女郎。
电报晚上到,乡邮电所耽误了一天,村里又耽误了三天。村支书拿到电报,犹豫了好久,在他印象中,小妹的父亲早已去世了,哪儿还来的病故电报?他犹豫中赴宴喝酒,酩酊大醉,酒醒以后把一切都忘净了,直到第三天,才又突然想起了电报这回事。
母亲接到电报,大步走进屋去,叫着:〃死了,那个人死了。〃
小妹一愣:〃谁死了〃
〃你爷死了,你爷。〃母亲说。
小妹感到一座山砸过来。这是她懂事以来,母亲对她第一次承认父亲,第一次用〃你爷〃这个词,而此时父亲已死去。她做梦一样地看着母亲,看不出母亲是悲是喜。母亲在进屋的那一小会儿失态以后,又恢复了平静,折过身去慢慢找事做。
小妹过去搂着母亲:〃妈,俺们去看看吧。〃
〃看什么?〃母亲看着她,〃这世上天天有人死,俺们天天都要去看吗?他和俺们无有相干。〃
小妹哭了。她不相信小妹心里真那么想,她知道母亲恨父亲,但无论如何母亲不会这么想。她有一种感觉,父亲像影子一样,像空气一样,随时跟着绕着她和母亲,虽然她们从来不提他,可越不提她越感到〃他就在那儿〃。有许多人劝母亲改嫁,母亲不改,为了啥?〃为了给那个人看看〃。为什么要给〃那个人看看〃母亲不讲,说老一辈子的事,讲了就会给小辈子心里留黑印子,还是留在心里不讲好。
现在,父亲死了,去看一下都不愿意吗?母亲不愿意。
她自己要来,骑上摩托车,她要走了。她看着母亲在沉默中读懂了一句话:母亲更想看看死去的父亲,更想,可是拿不下来意思。那种永不知道的疙瘩还留在母亲心里。
小妹自己走了,她驶过几十里,心里似乎有什么感应,又掉头驶了回去;临近庄子,见母亲在庄外十字路口深深地鞠着躬,一堆纸钱烧在她的面前。小妹感到什么东西从心里落了下去,她又驾着车,来了。
整整晚了五天,父亲下葬了。我失望,以为她们不来了。然而,小妹自己来了,下了车脱了头盔,就戴上早已准备的孝布,挂着泪,催我领她到父亲的坟上去。
瑞雪正白晃晃地盖着大地,天已睛了,太阳白得刺眼。丘陵起伏,父亲的坟在雪岭之中,土是新的,上面没有白色的铠甲。小妹见了,打开手提包,也掏出一些纸钱,点着,然后拍地抢天就哭。纸钱在地上烧出一堆黑灰,小妹的哭声显得异常嘹亮。
我看到一个老人,在十字路口深深地鞠着躬。一堆纸钱烧在她面前。我一点不怀疑小妹对父亲有这样深的感情,她的哭使我非常难受。
〃小妹,〃我说,〃不要哭了,人死了不能复生。〃
小妹仍然哭了一阵,接着就抽抽溜溜地止住,揩了泪,静静地看远处的雪岭。忽然又放声大哭,悲恸得很。我用力劝小妹不哭不要哭。
小妹又抹了眼泪。
〃爷和妈要是不分开,一定不会死吧?〃她说,面对着我。
〃太苦了,他们都太苦了。〃
〃太苦了,他们都太苦了,一辈子都苦对方,也苦自己。〃小妹说,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小妹不畏,小妹不哭。〃
但小妹哭得更厉害。
〃他们都苦对方,也苦自己。〃小妹呜咽地说。
我茫然无所措,也跟着小妹一起垂泪。我听得出来,小妹哭声里除了真正的悲伤,还有痛心;这悲伤和痛心是为了父亲,也是为了母亲,或者更多。
回来的时候,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站在路边上看着我和小妹。这是一个陌生的老人,他是从漫漫的山坡上走过来的,雪地上一行脚印说明了这一点。他在路边上一定等了很久了,有一大片雪,都被他的胶底黑棉鞋踏实了。他显然是犹豫不安而又焦急地等什么人。我看了他一眼就想走过去,未料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斯一根。〃叫得很有礼貌。
〃你是——?〃我站住,看着他,有些意外。
〃冒昧了,我姓章,立早章,章心成!城郊窑厂的会计。是这样,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
章心成?窑厂会计章心成?毛翠后来找的丈夫就叫章心成,听说年龄也很大,〃和她老子一样老〃(父亲语),他就是你吗?不会吧?一定不会吧?
〃哦,哦,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什么事?〃我极力镇定了一下。打量他,我发现他更老,作为一个平常的人,五十多岁,不算老,倘作为毛翠的丈夫,可就太老了,〃和她老子一样老〃就是老到这个程度,简直让我吃惊。他不会是毛翠丈夫吧?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
〃是这样,冒昧了。〃他看了看小妹,又看了看我,〃这是你妹妹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心里有些戒备和狐疑,但还是向小妹示意了一下,让她先走一步。小妹看了看我,稍一疑惑,先走了。
小妹走后,留下我和老人。老人说:〃是这样,我姓章,立早章,章心成,城郊窑厂的会计。冒昧了,我的爱人就是毛翠。〃
〃哦,哦……听说过,听说过。可你不是在公社管委会当会计吗?〃
〃承包了,我和几个人承包窑厂的,一切都在变嘛。〃他一笑,笑的时候显得更老,但很善良,〃是这样,毛翠是你知道的,当初你们谈过,后来,因为某种误会,你们分开了,噢,分开了,因为某种误会。你听说过我,可没见过面。后来……〃
我已把戒备和狐疑凝在心里,镇定了,作很用心的样子听他讲〃后来〃,尽管那〃后来〃我已知道不少,他讲,我仍作用心听的样子,不打断他。他说,后来,毛翠死了好几次,没死成,很惨的,很惨很惨的。她觉得没活头了,没有脸了。也难怪她,一个女人,一个处处要强的女人,一旦出了作风问题,落下洗不掉的臭名声,就再也活不出精神来了。多少人帮他,要她快些嫁人,想寻个主儿拴住她,可是她不嫁,死也不嫁。她说她冤得慌。她的话没人信,没人信她就要死。后来,他来了,他这个平反右派从没结过婚,偶然中有了机会靠近她,听她诉说,他相信了她,诚心诚意地相信她属,相信她从来就没有什么作风问题。这样,他就留住了她的命,她就嫁给了他。而嫁给了他人又说她是贪钱才嫁他这个老头子的。他平反后补发了几千块钱。实际上她不是。她嫁给他只是因为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冤枉她。可别人硬说她是,说〃回笼馒头〃嫁个有钱的老头子,真合适,龙配龙,虎配虎,西瓜蛋子配葫芦。
〃她不容易得很,不容易得很。〃
〃是不容易得很。〃我说,〃可你找我,意思是——?〃
〃是这样,〃老人有些激动,〃是这样,我想请你,麻烦你,也就是恳求你给我一个帮助。〃
〃给你一个帮助?〃
〃是的。我有点太冒昧了。现在正赶上你父亲夫世,我这时候找你,也太不礼貌了。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冒昧了,因为你很快就要走了,你一走,就又没机会了。真是抱歉得很。〃
〃直说吧,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谢谢你不怪我。是这样,毛翠她嫁给我了,可一直闷闷不乐,不能抬起头来做人。不是因为我年龄大,而是因为你把她甩了那个事。我反复给她讲了,我信她是受了屈。可她说,光我这么看不行,要得旁人这么看才行。怎样才能让旁人这样看?想来想去,解铃还得系铃人,也就是说,要得你帮忙,因此我就冒昧了,冒昧了……〃
〃那么,你让我做什么呢?〃
〃冒昧了……第一,你见见她,我说服她来见你,一定说服她来见你。她来了,你对她说说,是你误解了,她受屈了,让她先消了这个心病;然后,第二,我把厂里的负责人,我的老同事,还有她的两个好朋友,都请来,你也来,吃个便饭,你给他们说说,是毛翠受了屈了,也算是平反吧。要是能这样,我想,毛翠也没有屈了,别人说她贪钱的流言也消了,可真太好了。你看这,太冒昧了,冒昧了吧?〃
我沉默,感到心里有股酸酸的东西呛上夹,可怜天下丈夫心,为了毛翠,想到这一步了。
〃你是不是不愿意?〃老人见我不作声,慌慌地问,〃我是冒昧了,要是你愿意,我想,我觉得,我恳求你……〃
〃老章,〃我打断他,〃你想过没有?若是我觉得并没委屈她呢?〃
〃什么?〃老人一怔,〃这怎么可能?若那样,就一定是你错了,你一直就错了。知妻莫过夫,我知道她是受了屈的,怎么可能是没委屈她?若是这样。我想,人心这东西,我想……〃
老人忽然停住,好像醒悟过来,明白了彼此那种说不清的东西。他把脸扭向一边,身子的正面仍对着我,他擤了擤鼻子,瑟瑟地去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似乎是摸烟,但摸了一阵并没摸出什么来。他好像陷在良苦用心失败后的沮丧里,在想什么,也好像是留给我一个思索的时间。
〃荒唐天下事!〃他感叹一句,一口痰唾到雪上去,〃你真不通融了?〃
我抬起手,伸给他。他望着我的手,愣了一下,眼睛忽然发亮,露出绝处逢生的惊喜,双手也一齐抬起,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平等而又近乎虔诚地叫了我一声:〃老斯!〃
我再次被酸酸的东西呛住,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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