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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在钓香鱼之前先做个柔软体操。」
小岛又握紧右拳,朝上空做出拉线的动作。
2
不知为何,山女鱼老是上小岛的毛钩。
菊村的钓钩只有两次轻微鱼讯。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玩溪钓。次数虽少,但曾钓过几次。
不过他只玩「活饵钓法」。
今天他带来鲑鱼子和青虫。
这两种活饵几乎完全没鱼讯。
他又翻掏岩石抓来蜉蝣、石蛉稚虫之类的溪虫,结果还是不行。
「伤脑筋哪。」钓了两个钟头后,菊村大叫。
为了避开先来的人,他把车开到靠近上游的地方,再顺着溪流,边钓边往上游移动。
虽然还没到新绿时期,溪流斜坡上的树木已全部冒出小小嫩芽。
比起菊村的一无所获,小岛已钓上八尾。
小岛劝菊村使用他的毛钩钓组,但菊村拒绝他的好意,决定用自己的毛钩。不是和式毛钩,而是香鱼专用毛钩。
去年十二月钓香鱼时用的毛钩,还放在收藏钓具的盒子内。
是垂挂三根毛钩的「灯笼钓」钓组。
自上而下依次是「阿染」、「青狮子」、「暗乌」毛钩。
「你真的要用那个钓……」
小岛这样问,菊村在他眼前对着同一个下竿标点抛出第一竿。
上游不远处有块大岩石,下竿标点正是大岩石旁水流降下后,水泡消失的那地方。
抛出后,马上有反应。
菊村猛拉钓线,钓线往对岸大岩石下疾驰。钓线发出「咻」一声。钓竿尾形成一条大弧线。
——会断线吗?
菊村暗忖。
这不是用来钓山女鱼的钓钩,是香鱼专用的。钓线〇.八号,子线〇.三号。
随时都有可能断线。
菊村暗地祈祷。
好不容易才用捞网捞起上钩的鱼,捞网内有一尾大山女鱼击打着鱼尾。
子线断了。
不过山女鱼已经在捞网内。
是尾有美丽云纹斑点的山女鱼。
体长二十七公分。
嘴巴旁紧贴着第三个毛钩「暗乌」。
3
「没想到那尾山女鱼竟会上了香鱼毛钩。」
小岛在「醉处」柜台前这样说。
菊村和小岛都是「醉处」常客之一,一星期大约来三次。
今天钓了半天,成果是小岛九尾、菊村一尾。
「暗乌」钓上一尾大山女鱼后,小岛便失去气势,只钓上一尾。而菊村钓上的也仅是「暗乌」毛钩那尾而已。只是那尾山女鱼比小岛钓上的任何一尾都大许多。
「醉处」木造厚重柜台上正搁着今天钓上的盐烤山女鱼。盘子上铺着山白竹,上面是只剩一半鱼肉的山女鱼。
是「醉处」老板免费帮菊村他们烤的。
柜台上也搁着留下约一公分子线的「暗乌」。
那是卷着以黑色为主的火鸡羽毛毛钩。躯体毛根部是一小撮水蓝色,躯体部分用金属缠绕而成。
有几根蓑毛已折断。
某些使用孔雀羽毛的部分,会按角度发出鲜艳的金绿色光泽。
以黑色为主的设计配上耀眼的深水蓝色,颜色对比非常漂亮。而且孔雀羽毛底的漆黑金属光,更让这毛钩散发一股独特的不祥气味——与众不同的氛围。
「暗乌」这名字取得真好,菊村很喜欢。
「中根老师说过以前曾在丹泽湖上游溪谷,用香鱼毛钩钓上山女鱼,不过我倒是第一次亲眼看到。」
小岛伸出筷子夹自己的山女鱼,望着柜台上的「暗乌」,又喃喃自语:「毛钩真是百看不厌。」
不只是「暗乌」,所有香鱼毛钩都具有独特氛围。每根毛钩都是匠工一根根手工卷成的,须有细腻感觉、技术与美感才制作得出来。
同种毛钩出自不同匠工之手,卷出的款式也各有不同。只要把它们并排在一起,便可一目了然。让人无法相信那竟是同种毛钩。
而毛钩之间的差异也会反映在收获上。
著名匠工所制的毛钩的确很美,但这并不表示那毛钩就会比默默无名的人所卷的粗糙毛钩更有效。
匠工明明知道这点,却仍用尽心思设法做出更美的毛钩,每根毛钩都可以看出匠工的执著。从日本刀那类的凶器,乃至香鱼毛钩——无论是为杀人而制或为钓香鱼而制的工具,都因为匠工不断地追求实用,结果升华为艺术品,这正是日本文化中的特色。
桩姬。
夕映。
苔虫。
黑发。
黑龙。
桃晕。
乐翁。
矶千鸟。
黑阿染。
黑海老。
约二千种以上的香鱼毛钩都具有类似上述的名字。
「今年这根『暗乌』也许是我的吉祥毛钩。」菊村说。
「这毛钩害我吓了一跳,对我来说是个危险的毛钩。看来六月一日那天,我必须用『意大利中金』那种特别华丽的红毛钩来驱驱邪……」
小岛以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口吻说。
聊了一阵子毛钩话题后,小岛一口气喝干小酒杯内剩下的酒,站起身说:「该回去了……」
「这么快?」菊村问。
小岛依次望着菊村和老板后,突然垂下头。
「我老婆好像怀孕了。」小岛难为情地搔搔头:「今天应该可以知道诊察结果,而我竟跑来钓鱼迟迟不回家……」
瞬间,小岛唇角漾起少年般粗野的微笑。
「都这把年纪了,还……」
他垂着头,自口袋掏出钱夹,用粗壮手指把钱搁在柜台上。
菊村一看,柜台上搁着两人份的钱。
「小岛先生……」
「没关系,今天是我邀你来钓鱼的,你慢慢喝吧。搞不好过一会儿中根老师也会来……」
他背着身,把手搭在身后的门上。
「我把车子留在这里,明天会叫公司的人来开回去,我到车站前搭出租车……」
「醉处」位于车站附近酒馆街尽头一条巷子内最里边,偏僻得令人不敢相信这地方竟有酒馆。
店铺后是空地,也是「醉处」的停车场。
从车站直至「醉处」,几乎所有客人都会被这一路上的店家给吸走。在附近酒馆因故发生纠纷想到外面打架时,这条巷子刚好是最佳场所。
酒馆虽小,但随时备齐各种美味的鲜鱼,菊村和小岛两人都很喜欢这里。
「你终于要进牢笼了。」
头秃得光溜溜的老板在柜台内对小岛说。
「真是伤脑筋哪。」小岛边说边离去。
菊村又喝了一个钟头才起身。
他取出钱夹打算付账时,外面响起吵杂声。
有人在争执的声音。
先是传来有人在地面打滚的声音,继而传来垃圾桶倒地的低沉声。
呻吟——
看来有人被扁了。
菊村和老板彼此对望。
「你现在不要出去比较好。」老板说。
老板双手熟练地把刚切好的比目鱼生鱼片盛在碟子。
「你这小子……」
外面清晰传来含着阴郁愤怒的呻吟声,菊村忍不住望向玻璃门。
他听过这声音。
接着外面传来似乎是鞋子踹踢人肉的低沉声,鲜明得令人悚然。
「太过份了。」老板低语。
「我去看看。」
菊村再度抬起正欲坐下的腰身,伸手搭在玻璃门上。
「小心点。」老板开口。
菊村点头打开门,身体跨出一半。
骚动已平息。
两个西装背影正朝巷口渐行渐远。
有个男人俯卧在酒馆前泥地。垃圾桶滚到一旁,盖子敞开,撒出桶内的垃圾。
巷子内空气中充满酒味、垃圾臭味以及隐约可闻的鲜血味道。
「醉处」老板也跟在菊村身后出来。
「原来是那家伙。」「醉处」老板望着躺在地面的男人自语。
借着远处孤伶伶的一盏路灯和「醉处」店内的灯光,可以看清楚躺在阴暗处的男人。
「那家伙?」
「元旦以来,他时常在这附近闹事。」
「醉处」老板望着躺在地面的男人低声说。
那男人穿着陈旧而且有点脏的灰色上衣。
褐色长裤,脚上穿着帆布鞋。
菊村记得他这身打扮。
「你认识他?」
「很可能。」
菊村跨出酒馆时,躺在地面的男人仰起头。
对方脸上沾满鲜血和泪痕。夹杂白发的头发乱成一团。黄纸般的皮肤镂刻着深浓皱纹。
那双与肤色同样混浊发黄的眼睛,正瞪着菊村。
「黑渊先生?」菊村道。
男人脸上闪过诧异表情,双手扶地的站起身。
去年十二月在早川钓香鱼时邂逅的黑渊平藏,正站在菊村眼前。
身上的服装与十二月遇见时一样。
他说过是五十八岁,表情却比实际年龄更苍老。
黑渊似乎没看清呼唤自己的男人到底是谁。他以警惕眼神瞪着菊村,用手背抹去唇角流出的鲜血。
继而用力掸掉沾在长裤膝盖和胸前的泥土,打算跨开脚步。
「黑渊先生……」菊村再度呼唤。
黑渊驻足,望向菊村。→文·冇·人·冇·书·冇·屋←
「原来是你……」
带着酒臭味的呼气温温地拂过菊村的脸。
看来他总算察觉对方是谁。只是也没露出任何微笑或尴尬表情。
黑渊只是说了一句「原来是你」而已。
接着立即转过身,跨开脚步。
菊村回到「醉处」,向已进入柜台内的老板付了钱,提起塞满整套钓具的竿袋,背在肩上走出酒馆。
巷子内已不见黑渊的影子。
菊村加快脚步,走到通往车站的大街。
大街跟巷子迥然不同,是充满耀眼霓虹灯颜色的世界。
酒馆前的兜揽人频频大声叫唤醉客。
菊村在与车站相反方向的路上看到黑渊背影。
霓虹灯颜色映在他那驼背的灰色陈旧上衣。
喝醉加上遭人殴打,使得黑渊脚步踉跄。迎面而来的人都主动避开黑渊,他才没撞上其他行人。
「黑渊先生……」
菊村自后方赶上,并排在黑渊左方,再度呼唤。
一般说来,他跟黑渊的交情还不到特地自后方赶上并唤住对方的程度。
菊村也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怪。只是,不知怎么回事,这男人格外吸引他。
刹那间,菊村以为黑渊会发怒,但黑渊只是瞪了他一眼。
菊村闭上嘴,走在黑渊身边。
黑渊也不开口。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
穿过霓虹灯街,左拐,走进东海道线的阴暗架空铁桥下时,黑渊突然开口。
「河……」黑渊双眼望着前方的黑暗,低声说:「河道变直了……」
黑渊那低沉憋气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也看到了吧?那河道……」
黑渊的声音含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4
河滩笼罩着类似腐臭的味道。
是原本藏河底的水苔和藻类曝露在阳光下,于污泥中逐渐腐烂的味道。
四处可见还未晒干的水洼。
这全是因为上游水流方向硬生生地被改变所造成的。
菊村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河川惨状。
几天前跟黑渊边喝酒边提起的那块岩石,现在早已不知在何处。
原本是河川所在地,一些往昔沉积在河底的东西犹如内脏迸裂般全曝晒在阳光下。发白的河底石头像尸骸般堆积如山。石头间夹着塑料袋或腐烂的橘子皮,也有保险套。
没想到在那乍看之下清冽的河底竟潜藏着这么多的秽物,多到令人惊讶。
每逢冷风吹起,总觉得那腐臭更加强烈。
柔软的泥上零零星星留下鹡鸰的足迹。
只有荒久桥正下方那地方还留有个大水洼,偶尔可见跳跃的鱼。无数只鹭鸶聚集在混浊褐色的水洼四周。
那水洼中似乎还有很多香鱼。
本来以河滩为中心左右分岔为两条支流的河水,如今汇聚在中央,变成一条流向大海的笔直河道。
原本是那尾大香鱼越冬的深渊,现在变成均匀铺着石头的平地。被推土机推成平地的河滩也令人悚栗。
菊村这天凑巧有事路过荒久桥时,看到此一光景。
他目瞪口呆地停车,走下河滩。
仰望着荒久桥,背后下游流域传来大海浪涛声。
菊村驻足的那一带是附近唯一没有水流的区域,却也成为可以缅怀往昔风貌的地点。
在这条早已晒干的水流痕迹上,约五十公尺远的上游已被推土机运来的河滩小石子填满。留在白石子上的干燥竹叶形香鱼咬痕,看上去很刺眼。
——这样一来,刚产下不久的香鱼卵一定全遭歼灭了。
菊村暗忖。
他虽然听说因河床过低而要进行整治工程的消息,但在亲眼目睹之前,完全没意料结局竟是如此。
这简直是破坏。
是为了保护某样东西而破坏另一种珍贵东西的行为。
他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以来所珍惜的东西,竟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成为惨不忍睹的模样。应该还有其他作法吧——
如果黑渊看到此光景,他会怎么想呢——
过年之后,菊村才得知不仅河口四周,连风祭那一带的河川也遭到同样命运。
那是菊村常去的地方。
也是第一次与黑渊邂逅的地方。
那儿比下游流域更惨。
自太阁桥下土堤那一带直至东风祭的河滩,不但全夷为平地,中央的水流甚至一口气笔直下泻约数百公尺。
那是荒凉的风景。
笔直的水流给人一种非常凶险的印象。
自上而下都是同样倾斜、同样宽窄、同样状态的河滩,笔直地往下流。所谓河川,不但应该有深渊、急流、急流尾、岸边,水流四处也应该有露出表面的大岩石,才算真正的河川。
5
「那根本不是河川。」黑渊说。
菊村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黑渊的心情。
「我啊,并不是为了让河川变成笔直而缴税金的。」
带着酒臭的气息喷到菊村脸上。
「如果拿我的钱把河川弄成那样,以后我也不想再缴税了……」黑渊说。
菊村点头「嗯」、「嗯」地答道。
黑渊不再提起那尾大香鱼。
他应该很挂意持续追了几年的那尾香鱼现在到底怎样了。菊村很想问,却有点踌躇。
菊村和黑渊默不作声地走了一阵子。
「你打算跟我走到哪里?」黑渊问。
「我家在久野……」菊村答。
两人正走向荻洼方向。从小田原车站算起的话,菊村居住的久野比荻洼远一站。
「唔。」黑渊小声道。
两人走进左侧可见小田急线的柏油路。右侧是少年感化院漆黑高耸的水泥墙。
「我啊,是个对老婆见死不救的男人。就为了香鱼。像我这种人,竟然出钱协助人家把有香鱼的河川弄成那样……」
黑渊说得很苦涩。
「你是不是很挂意?」黑渊问。
是试探的语气。
黑渊双眼始终望着前方,菊村却顿时产生那双眼睛在一旁窥视自己的错觉。
「啊?」
「你不用装蒜。」黑渊说:「因为你也看到那家伙了。我知道你很在意。这是当然的,我以前也是这样。」
「是那尾香鱼吗……」菊村问。
黑渊望向菊村。
瞬间,菊村看到黑渊想哭的表情。
鼻子和嘴巴已经不再流血,但脸比刚才肿得更厉害。
「你那表情,一看就知道你比我更在乎那尾香鱼。」
想哭的五官夹杂目中无人的表情。他是个年轻时跨入黑道世界,因杀人而坐过牢的男人。
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的那张脸,潜藏着凶狠。
黑渊突然浮出笑容,恢复原来的表情望着菊村。
「你刚才很害怕吧?」黑渊低声问。
「……」
「放心,我现在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老糊涂。被刚才那种小伙子殴打,算是完蛋了。」
穿过小田急的路口又走了一段路,黑渊停下脚步。
「怎么了?」
黑渊对着仍打算往前走的菊村背后问。
他止步的地方是一条狭窄小巷巷口。
「你不是要顺路到我家吗?」
菊村莫名其妙地回头,黑渊对着他扬起嘴角。
「来不来?我家在巷头……」
那是条既狭窄又昏暗的小巷。
地面湿湿的,很柔软。
巷子位于房屋与房屋的缝隙之间,宽度顶多只能让自行车通过。
走到巷子尽头,果然有栋木造平房。是一间破旧的小房子。
借着近邻房子窗口泄出的灯光,可以看到已经四处翻掀的白铁皮屋顶。
黑渊往横嘎吱地拉开没上锁的门。
玄关灯亮起,照出狭窄玄关。
「抱歉,我不能让你进屋,里面乱得很。」
黑渊说后,自己一个人跨进屋内。
玄关前是地板,内侧是昏暗的走廊。
昏暗走廊上堆满好几捆报纸,也有滚落的酒瓶。屋内充满跟那条河川不一样的馊味,类似人的腐臭。
菊村心想,如果能在玄关了事的话,玄关比较好。
黑渊回来了。右手提着一升瓶的日本酒,左手握着两个污浊的玻璃杯。
他好像擦过脸。
黏在脸上的血迹和泥土已擦干净。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殴打的地方肿起来,他的容貌比刚才更难看。
黑渊搁下玻璃杯,菊村问:「为什么跟对方打架?」
「忘了,我做过很多蠢事。」
黑渊边说边在两个玻璃杯内倒酒。
「我自己先喝。」
他拿起杯子一口喝下酒。
菊村没伸手拿酒杯,只是无言地望着黑渊喝掉杯内的酒。
「我辞掉工作了。」黑渊突然说。
「辞掉了?」
「仓库守卫的工作。看来我还是不适合缴税的身分。」
「……」
「一年的话,勉强可以过日子。至少可以过到香鱼期结束那时。」
「香鱼?」
「我啊,是一条虫。一直在地面爬着过活,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