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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民也颇为自得,他以为这理由足以让妻子惊叹不已五体投地了,不料谢琬天生要强,曾臧否南台人物,眼光独到,哪会把他这点小聪明放在眼里,当即批他:“你以为你是诸葛亮,运筹什么决胜千里?别人就那么笨?谁管生产?谁管销售?你就能一推二六五?咱家是靠这厂子挣钱的,亏了,你喝西北风去!还兴灾乐祸呢!”
孟家民听得大皱眉头,他城府颇深,心思尤其缜密,一向不会把私下的打算漏露人前,如今为了应付妻子,只好合盘托出:“我问你,咱搞这个厂子为啥?”
“挣钱!”谢琬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要能挣钱,难道非要这厂子不可?”孟家民笑了笑,一脸神秘。
谢琬愣了:“你什么意思?”
“你听我说。”孟家民坐直了身子,“厂子能赚钱不假,十万二十万可以,大钱挣不了,但咱们要赚大钱,说到底饮料厂不过是个跳板,咱们要跳往更高层次。”
“什么更高层次?”
孟家民叹了口气:“厂子亏损只怕是必然,尤其银行,典型的黄世仁,这几道难关不容易过呀!我的计划就是在厂子效益还可以时交给老王,给人一种受排挤的印象,待厂子一亏损,老王必定要怪咱们,那时我就以一个被排挤者的身份跳往——”
他故意顿住不说,谢琬渐渐警觉起来,问:“哪儿?”
“县第一化肥厂。”
“什么?”谢琬惊叫一声。
孟家民得意地一笑:“这就是小钱与大钱的区别,第一化肥厂几千万的资产,抵它百十个饮料厂。”
“你想到化肥厂干?”
“不是干,是当厂长,让它全属于我。”
谢琬脸色都变了:“能吗?”
“十拿九稳。”孟家民笃定地说,“早一年前我就开始打通这方面的关节,还记得浙江金华那个阿根吗?他现在是徐州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身家几千万,他对这厂子也有意思,我们联手做了它。”
“何阿根……”谢琬沉思片刻,“可化肥厂亏损好几年了,差不多要倒闭。”
“倒闭好啊!它不倒闭我也得让它倒闭,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孟家民嘿嘿一笑,双眼放光,“现在那厂长是1993年上去的,特有本事,一上去就贷款100万,五十万修了个大门,我摸了摸底子,那大门顶多20万。然后从厂长到书记、会计每人弄了座房子,不到半年,钱完了,厂子也快垮了。”
“别人搞不好,你能搞好?”谢琬一脸不屑。
“设备还是好好的,就是腐败得快了点儿,只要我上去,注入几百万资金,立马就活了,现在就等那厂长下去了。”
“他怎么要下去?”
“因为我要他下去。本来我想直接从他手里低价收购,不过那家伙胃口太大,只好先做了他,把那厂子和上下人的心一搞乱,上下关节再一打通,三千万的资产咱们三百万就能搞定。”孟家民仿佛成竹在胸,“1997年——还得等一年——香港回归,我当厂长,儿子上大学,三喜临门。至于饮料厂,就让老王他们折腾去吧!”
常弘扬越听越害怕,心想:“这可是一级机密,让他们知道,我就惨了。”
“不行!”谢琬突然叫道,“你这简直是故意毁饮料厂,这也太坑人了,你这一分股,全村人可都担着风险呢!村里投了30万,又贷了20万,厂子一垮,南台村就全完了。咱得让全村人骂!”
“骂又骂不死人。”孟家民摇摇头,一脸不屑。
饮料厂前景堪忧是事实,可不至于到了亏损以至破产的地步,只是孟家民潜意识中总存在一种对南台村进行报复的念头,他总以为自己从浙江落户南台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排挤和挤压。自己像乌龟一样缩了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吃一下自种的苦果了。自己是半个南台人不假,老婆孩子根在南台也不假,自己当了化肥厂老板再找机会拯救南台也不是不可以,但苦头,他们必须得尝!
一听丈夫的话,谢琬当即就翻了,两人本有嫌隙,经营饮料厂时这个看不惯那个,那个瞧不起这个,经常吵架。这次关系到自身前途和名誉,更是寸步不让,一直由客厅吵到卧室,拍桌子摔茶杯,一蹋糊涂,两人越吵越凶,旧账翻到十几年前,从浙江到南台,从文革到结婚……
“结婚!”
常弘扬正蒙头躲在被窝里,一听之下全身一震——5月1日,小玲和大头梨订婚的日子。他满嘴苦涩,心乱如麻,眼前不断出现小玲戴上大头梨的戒指的场面,耳边嗡嗡嗡的,尽是掌声、祝贺声、众人的欢笑声……色彩,光线,鲜艳的衣裳……娇羞的神态……他痛断肝肠。
【7】
4月30日。
天大地大,无尽的空间有没有一个逃脱爱情的攒射的地方?常弘扬坐在教室,心骛八极……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是他负罪的天堂;有一个地方,那里,永远是他灵魂的洗礼场。
到了下午,他似乎隐隐听见了小玲的欢笑声,心中不胜其苦,当即去找孟超然:“我要回家去,你送我到南关。”
“回家干嘛?”
“明天……小玲要订婚了。”
孟超然不再说什么,骑着黑马送他到南关。路口,几辆机动三轮车停在旁边,孟超然照例喊:“南台。”
令人诧异的是没一个答腔,两人愣了半天又喊:“哪个去南台?”
“南台!有!”一个中年胖子晃悠悠地从路边小饭馆里跑了出来,“天晚了,就这一辆了,上车就走。”
“你喝了酒?”孟超然皱眉。
“没事,没事,喝了一点点儿。”司机雄伟地挺直了身,“上车就走。”
常弘扬刚要上去,孟超然拉住了他:“我有种预感……”
“我也有种预感。”常弘扬笑了笑,“这几天老觉着坐在火车上一点一点向一个山峰撞去,全他妈胡思乱想。”一笑,上了车。
司机松了口气,立刻发动。
孟超然摇摇头,一转身,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命运的恶魔就在这一转身里飞速地降临,一场轰动丹邑的惨祸就在他们谈话二十分钟后成为现实。他们的谈话也难以证明第六感的存在,只是这些年来车祸频繁,每个出门的人脑海里都深深地打上了那种可怕的烙印,时时刻刻让他们的旅程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噩梦中,即使以轻松的口吻谈起远隔千里的惨剧,那边只是在为自己进行着祈祷,让心中的阴影化作无谓的谈笑而已。
命运的偶然有其必然,必然在于偶然。就是这一个个谁也无法料知的偶然累聚成为必然,就像千百条宁静的溪流汇聚成滔天的洪水……
狭小的车厢里已经挤了九个人,外面车棚的铁架上还挂了四辆自行车,基本上阻死了入口。司机满意地点点头,带着一身酒气上了驾驶座。车厢是用钢筋焊成一架铁罩罩在车上,钢筋架上盖了防雨篷,车厢与前面露出一脑袋大的小孔,专供来客与司机对话,一个老头儿往外喊:“你喝了酒了还咋开!”
司机一扭头:“没事儿,我才喝了多少!放你的心好啦!”
一个年轻人跳到司机旁的助手座上:“我照应他。”
老头儿放下了心,翻眼瞅瞅外面挂着的自行车:“车子没事吧?这可刚买的。”
常弘扬坐在最外面,说:“我帮你扶着。”伸手扶住倒挂下来的车把手。
老头儿完全放下了心,跟周围的人闲扯了起来。一车九人,两个妇女,三个老人,三个成年人,再加常弘扬。
一个脸皮松驰的老人问:“大热天儿,你骑车进城呀?”
“再热也得进城呀!”老头呵呵笑着,“等了半辈子,抱孙子啦!明天满月,得摆几桌。”
车子咚咚咚地颠簸而行。
“那可要恭喜啦!”
“还说啥呢?也不知道你是哪村的,没法请你啦!来,请你抽袋烟。”
车厢里立时烟雾弥漫。两个妇女搂着提包硬梆梆地坐着,一言不发;一名谢了顶的中年人笑咪咪地倾听谈论;两个二三十岁的年青人是同伴,高一声低一声地谈着婚嫁问题。
“你去见你老丈人,怎么样?”高个子问。
矮个子无限懊恼:“还怎么样?一万!少一分不行。他妈的,又不是把他闺女卖给我,那么狠干嘛!”
“我就不明白!”高个子愤愤不平,“你跟小凤自个儿谈的——”
“就他妈自个儿谈的老头子才不满意。”矮个子满嘴脏话,显然愁得灵魂出窍了,“一个是嫌家在农村,一个是厘米不够。老头子身板高,说不能一代不如一代,他还想了个成语……”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操!有那么惨嘛——鹤立鸡群!”矮个子愤愤地说。
“哈——”连那个秃顶和常弘扬也笑了。
路面不好,坑坑洼洼的,机动三轮车震动得厉害,外面挂的自行车咔咔直响,当爷爷的老头子不时瞅自己的新车,见常弘扬手虽然扶着,但显然不怎么用心,车子一上一下地震,他坐不住了:“喂,小伙子,咱俩换一下位子咋样?”
常弘扬点点头,里边人往里挪了挪,他坐在中间,不料往后一靠,赫然感到背后空荡荡的,钢筋架在背后正好形成缺口,只遮了层篷,要是往后一仰,正好从缺口摔出去。他也没在意。
“老弟呀!”谢顶男人笑着说,“别愁,我给你出个招,俗话说一勤遮百丑,一孝胜百勤嘛!想当年,我可不比你好到哪儿去,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二十五岁才订上媳妇,人家还不愿跟我。你呢,比我好,女孩子还死心踏地,就一个老丈人还不是捏个蚂蚁的事儿吗?你要往你丈母娘身上下工夫,勤快点,孝顺点,老丈人还想捞点儿,当妈的可都是为闺女着想的,要那么多,过了门儿还不是让闺女还嘛!”
“可不是嘛!”
“好!”
“砰——”
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突然消失,巨大的惯性把车厢里的人挤在一起重重地向前撞去。
“车祸!”神志突然一清,又突然陷入混沌的黑暗。
常弘扬哼一声都来不及,只觉左臂、肩头一阵剧痛,撞到了缺口旁的钢筋上,后面人再一撞,他嗤地一声从缺口掉了出去,带着一条长长的布篷摔进了路旁两米多深的沟渠中。
眼前蓦地光线错杂,纷飞的异彩在一片馨香中繁花般地盛开,整个天地充满了圣洁而神秘的光芒,一如满天的星星一齐爆炸……收入耳朵的最后一丝声响是“咔嚓”……光芒渐渐暗淡……小火星闪耀……熄灭……完全的死灭……那样的舒适……
……脸上一片清凉,突然不知来自何处的疼痛尖刀般袭击,全身碎裂一般,左臂像绞进了机器,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疼”开了,人影恍惚,听见有人惊喜地喊:“醒了!醒了!这个还活着!”
“啊——”他张开嘴,发出一张大叫,左臂、肩头、头部、双腿……痛苦地抽动着、跳跃着、攒射着、撞击着……猛烈地撕扯着全身。
他看见有几个人翻下水沟,感到七八只手托在头上肩上背上腰上腿上将他抬了上去,立时他的心抽搐起来,一副令他永生难忘的惨烈场面呈现在眼前。
如果司机不喝酒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开的不是三轮车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不是那辆爆了胎的卡车停在路边也可能不会出现这场惨祸,如果不是此时恰好有一辆五十铃大货车突如其来也可能出现不了这场惨祸。
偶然之和等于必然。
三轮车一直靠右行驶,直到前面出现正在卸轮胎的卡车,司机才一扭把拐向左侧。庞大的卡车挡住了司机的视线,就在刚刚拐上车道,一辆五十铃货车迎面而来。一切的发生都在刹那间,酒精麻醉了司机的反应能力,虽然他喝的的确不多,但这种电光火石的刹那,反应力一丝一毫的迟钝都意味着毁灭,他再刹车已然迟了,货车司机反应迅捷,一踩刹车,还没踩死,两辆车已重重地撞在一起。
三轮司机在巨大的力量下前身离座,脑袋砰地撞在五十铃平平的车头上,脑浆迸裂,身子软沓沓地垂了下去,两条腿还挂在车把上。
助手椅上的年轻人整个飞了起来,两腿在挡风板上一碰,身子翻转,后背撞在车头上,一下子逆向飞出去五米多远摔入沟中,鲜血迸飞,洒了数米远。
车厢里的人挤成了一团,翻来倒去,前面那个中年谢顶者和一个妇女撞在车框的钢筋上,肋骨齐断,有几个人半截身子挂在车厢外。所幸此时大多数人还算安全,不料五十铃司机一撞之后人飞起来脑袋撞到挡风玻璃上,刹车原本就没踩死,这下子又松了,巨大的惯性产生出可怕的力量竟然抵着三轮车向前撞去。
车厢里的人还没从七晕八素中清醒,三轮车在货车推挤下撞在一棵杨树上,碗口粗的树干硬生生被撞断,三轮车连钢筋架带车身被完全挤扁。挂在车外的三人除那名妇女摔出车外,高个青年和一个老人被扭曲的钢筋硬生生切入腹中,当爷爷的老人在一挤之后又弹回方才的位子上,恰巧被一根断折的钢筋穿胸而过。
随后三轮咔嚓翻倒,半截搭在沟边,挤得稀烂的自行车零件稀哩哗啦往下落……
常弘扬也算洪福齐天,一开始就从车里摔了出来,他的左臂骨折和轻微脑震荡在难友中算是比较轻的,如果不是那个老人和他换了位子,那根断折的钢筋极有可能插进的就是他的胸膛。
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暗红的鲜血大片大片……伤者痛苦地呻吟……奇形怪状的三轮车……满地的碎玻璃……货车车头上往下流的鲜血和灰白的脑浆……常弘扬干呕了几声,没吐出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又昏了过去。
县人民医院的效率颇高,交警刚刚到达三分钟,三辆救护车呼啸而至,返程的车上就开始抢救。除货车的司机助手和摔到车外的妇女外,其余四人的伤势严重,尤其是谢顶的中年人,生命垂危。
二十分钟后,事故震惊了整个县委大院,县委书记、县长相继打来电话,指示:不惜代价,竭力抢救,一定要保证伤者的生命安全。县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进行现场采访,当即在晚间新闻节目中播出,画面中,满地的鲜血,变形的车体,断折的杨树,盖着白布的尸体……触目惊心的场面一下子震动了整个丹邑县。
第二天,邻近的县、市甚至省电视台纷纷报道。
然而,大学桥平静异常,学校里没有一台对学生开放的电视,又将进行月考的学生们顶着沉重的大脑,加班加点,即将参加高考的毕业班排除了一切干扰,呕出最后的心血作最后一击。
县城西关的一个小院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伙子,将24K的金戒指戴在了未婚妻的手上……闪烁的镁光灯下,一对新人幸福地拥吻。
5月1日中午,孟超然抖着一份省内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进了门,问孟家民:“爸,咱们县发生车祸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孟家民疲惫地倒在沙发里:“新闻里说的,昨天傍晚,在李家庄一带,死了七八个。”
“是载客三轮吗?”
“嗯!跟大货车撞到一块儿了,报纸上报道这么快?”孟家民问。
孟超然把报纸摔给他,来回走了几圈:“弘扬就是昨晚回去的……”
“估计不是他,新闻里没说。”
电话铃嘀嘀响起,孟家民随手抓了起来,只听了一句,脸色就变了,望了望儿子,递给他:“你的。”
孟超然狐疑地接了过来:“喂。”
“我是县人民医院,你的同学常弘扬遇车祸受伤,现在正在抢救。他给我们你的号码,让我们跟你联系一下。”
手一抖,他握紧了话筒:“他……严重不严重?”
“骨折,加上轻微脑震荡。”
“哪个病房?”
“北区,1…38”。
“谢……谢。”
放下话筒,一时间他还没明白过来,呆愣了一会儿,孟家民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儿子面前叫了一声:“喂。”
孟超然猛地跳起来:“医院!”
门咚地一响,人如炮弹般飞了出去,蹬着车子直奔医院。人民医院离东关不远,孟超然抢入大街的行车道,飞也似赶到医院,冲进1…38。室内四张病床,有两个是常弘扬同车的难友,最严重的一个仍在手术,常弘扬胳膊上缠着石膏托吊得直直的,脑袋上缠着层层纱布,宛如战地医院刚下火线的伤员。
孟超然走到他面前,常弘扬咧嘴傻笑,一言不发。
“我很幸运。”
孟超然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句,一时愣了。常弘扬笑笑,伸出右手:“还能见着你。”
孟超然心情一阵激荡,伸手握住:“若我遇见上帝,先踢他一脚,再感谢他。”
“别怪上帝,一切都是人为的。”常弘扬脑袋没法动,斜着眼看他,“上帝只是一个观众,唯一的观众。”
孟超然松了口气:“听说你脑震荡,还以为你神志不清,没想到——”
“妙语连珠。”常弘扬眨了眨眼,“告诉你吧!震掉的是糟粕,保留的是精华。除了头疼,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聪明,平日忘到脑后的古诗和英语单词一下子都震到脑前来了。”
邻床的矮个子叹口气:“你可真想得开。”
常弘扬头不能动,望着天花板说:“只有想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