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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根本未在其思想中存在过。
叔本华哀人类之执迷曰:“到处都是凉爽的场地,而我们却是生存在必须不停地跳跃疾走的由灼热煤炭所围成的圆周线上。”
许红康没读过叔本华,但他靠着一种近乎先天的渴望踏下了灼热的圆周线,来到了凉爽的场地——告别贫困的许村,来到富庶的县城,他再也不会回去了。要想赢得自身之优裕,就要靠自身之奋斗。听了马文生的安排,他有些心动,踌躇了一下,说:“我怕干不好……徐……文婥也挺有能力,你为什么不考虑她?”
马文生点点头:“她的确有能力,你认为她合适?”
许红康真的踌躇了,半天才说:“她的能力……当班长是足够的,只是……她性格太强,怕不容易和同学搞好关系。”
见他对徐文婥先肯定又否定,马文生糊涂了:“你认为谁当班长合适呢?”
成败与否,一言而决。许红康一咬牙:“如果马老师相信我,我就干干试试,不行,你再撤了我。”
“好!”马文生点头同意,“能力是在实践中煅炼的,我相信你能行。”
“只是……”许红康欲言又止,见老马以目相询,颇有些尴尬地说,“希望你能让徐文婥做团支书,帮我一下,毕竟……她的能力也是有目共睹的。”
马文生欣然同意,于是统治秩序就此建立:班长,许红康;副班长,卢永川;团支书,徐文婥;体育委员,杨辉;文艺委员,沈丹……语文课代表,白小萱……
这次权力的分配基本上是按成绩和名次划定的,除第三名的马林涛两耳不闻窗外事,甘当书虫不做苍蝇,更不叮有缝的蛋外,第一名许红康、第二名卢永川、第四名徐文婥形成了一个三人权力集团,牢牢把持了班里的内政外交,人称“黄金三角”。然而最志得意满的还是杨辉,此人高大英俊,善踢足球,颇有毛宁的蛛丝马迹。他有个绰号——“小贝利”,后来贝利成了糟老头子,他另觅高枝,傍上了阿根廷新秀马拉多纳,概而括之,成了“小马纳”;但此人颇不争气,吸毒比踢球还有名,杨辉怒其不争再度更名,成了“小罗纳尔多”,简而言之,就成了“小罗纳”,前后只改一字,不伤元气,他颇为得意。现在就更得意了,成了统治阶级的一员,虽说仍用的是“2。0近视”的方法,但他发现一成统治者后,他竟然改变了天气——白小萱对他的态度,原本他以为看似无晴却有晴,现在则由冷阴到热“晴”,他大喜过望,天天往常弘扬那儿跑,而常弘扬则日日被驱逐,成了流窜犯。
常弘扬大感窝火,去找孟超然,见旁边没人,低声说:“你的小龙女被人霸占了。”
孟超然现在像个和尚:“我没小龙女,又哪儿来的霸占?”
“白小萱就是小龙女,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孟超然冷冷一笑:“她是小龙女不假,可我是垃圾,焦大不喜欢林妹妹,垃圾也不喜欢小龙女,只喜欢臭虫。”
常弘扬一怔,急了:“你……你他妈不是垃圾,是臭虫!”
孟超然淡漠之极,毫不以为辱:“臭虫好啊!鲁迅先生说过:外国也有叫化子,也有草舍、娼妓、臭虫。楚留香还是臭虫呢!”
常弘扬无可奈何:“你是……最臭最臭……最臭的臭虫!”
孟超然一拍桌子,常弘扬以为终于激出他的小气了,不料他又一拍手,赞道:“好!在臭虫中,最臭的臭虫就是最优秀的臭虫,我是臭虫,但我是最优秀的。知我者,弘扬也。”
常弘扬肺都气炸了,他也知道孟超然在跟他胡扯,但他实在不愿意见好朋友就这么一蹶不振。尤其令他可悲的是从前孟超然清高孤傲,爱惜羽毛至一句粗话也不说,现在竟然自甘为臭虫。一个人若什么话都不能让他伤心,那只能说明他无心。常弘扬知道他并非无心,只是心死了,但偏偏想不出法子让他复活。
“你真的不喜欢白小萱?”他又问。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那你昨晚说梦话干嘛喊出她的名字?”常弘扬在字句上设了个陷阱。
“什么?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孟超然惊疑不定。昨晚他真的梦见了白小萱,只不过她在天上的云彩里飞,而他则是个乞丐,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直到梦醒后心中还隐隐做痛。
“哈!”常弘扬得意了,“喊出!‘你的名字始终叫不出口,’既然喊出了,还说不喜欢!”
孟超然呆了呆,胸口起伏,看了看周围,见渐渐有人注意他们,便强压怒火低低地说:“你……走开!以后永远别在我面前提她。”
常弘扬见他终于生气了,心安了,哈哈大笑,跑了回去。他心安了,孟超然心乱了,说不爱,他又怎由得了自己?少年人的爱情本就来得莫名其妙,在不经意之间,谁又能抗拒?鲁迅说,爱情,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其实是最幸福的。无所爱令人怜悯——空对着苹果树却不曾见过苹果;有所爱而不敢爱呢?——空对着苹果却不敢去摘。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怯懦与诱惑的痛苦才令亚当和夏娃摘下了禁果,虽然被上帝惩罚,但至少证明自己是勇敢的而且得到了。孟超然呢?面对着爱,他只敢逃避,向数学课上逃避。
数学老师姓刘,刘满华,学生们向外人介绍他总用一个成语——满头华发的满华,因为这个成语配合刘满华实在太妙了——此人聪明绝顶,头发不敢安家落户——让人一听之下绝对忘不了。不过他的数学课上得还挺生动的,讲话风趣、幽默,常常引人捧腹大笑。孟超然不喜欢数学但喜欢他的课,因为对数学的不喜欢能抵消对白小萱的喜欢,而他的风趣幽默又能让他驱除自己的忧愁烦恼。
刘满华正讲函数奇偶性:“如果已知函数的解析式,首先判定其定义域是否关于原点对称,其次推断f(x)=±f(x)是否成立,二者缺其一,f(x)就既非奇函数也非偶函数……由1…x/1+x>0得函数定义域是…1<x<1,又因为f(…x)+f(x)=Lg1+x/1…x+Lg1…x/1+x=Lg1=0,所以f(…x)=…f(x),f(x)=Lg1…x/1+x是奇函数……”
孟超然瞪着眼睛听着,刘满华白亮亮鼓突突的脑壳突然膨胀,膨胀,终于天崩地裂般爆炸……眼睛里,痛苦结成了冰,那只手……凝脂白玉般的手缓缓但坚决地离开他的手掌……长发飘飘,雪一样的衣裙荡起了柔柔的皱缬,她离去了。他痛苦地伏倒在地,嘴里咬着潮湿的泥土,怕自己发出呜咽的声响。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
软草平沙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
他告别江南,单剑匹马驰行在塞北茫茫黄沙之中。数千马匪呼啸来而,马蹄践地,沙如飓风。他抽剑前冲,鲜血迸飞,尸横遍野,断肢碎肉沾满衣袍。他踏着千万匪徒的尸骨将她救了回来,少女的馨香,腥臭的污血,铁剑上寒芒如电……“拥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她默默无语,怜惜地拂起他的头发。他咬着牙奋力拼杀。
对面,只剩下剽悍的匪首背靠无边沙海。
长剑相交,火星迸射,两人疯狂拼斗。左臂一阵剧痛,血光四溅,他毫无所觉,刀锋般凌厉的目光转向她立刻温柔。可她——她的眼睛只是注视那个匪首,那样的凄婉,那样的哀怨,又是那样的深情……天地刹那间完全死灭了。他呆呆的,像是化成了石雕。霎时风云变色,怒沙狂吼——他胸口一痛,长剑刺进前胸,那人狞笑着一抽,血箭激射。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可她毫不在意他的伤痛,他的死亡,只温柔地凝望那个匪徒。那人狂笑,把手伸给她,她握住,相携离去……他僵立不倒,风沙风干了他的躯体,烈日烤干了他的血泪,他化作石像。时间沙丘一样流走,多少年过去了……忽然一个灵魂飘过沙漠,她飞向了天国。天地间突然一暗,石像惊天动地般爆裂,他粉碎成尘埃,散入黄沙……
“但当限制在某个区间时也可以有反函数。”
孟超然一震,从梦幻中觉醒,头上满是冷汗。再听,已经连贯不起来,听不懂了。
他无限茫然。放学后过了大学桥去小饭店吃饭,不料刚进门坐下,白小萱一脚跨进门来,身后自然是杨辉。
孟超然哀叹一声刚想低头转身,两人已看见了他,白小萱迟疑了一下打算换个饭店,杨辉已向他打招呼:“超然,一个人呐!”
孟超然心里气得吐血,表面居然丝毫不变,而且更加热情:“啊,简直巧极了。”
杨辉大笑:“对对,巧极,巧极。既然巧极,不聚聚太可惜了,简直对不起老天爷。”
“啊?”孟超然一呆,看了看白小萱,苦笑一下,“你们聚……你们聚,我……”
“你就让我荣幸一下吧!”杨辉热情洋溢,“久闻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你是高人,见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他居然引用了两句李白的诗,虽然文化常识上整天背,可这时听着比骂人还刺心。孟超然正想也引两句反唇相讥,杨辉已不由分说拉他坐在了白小萱对面,自己当然坐在她旁边了。
杨辉出手大方,点了蘑菇肉片和糖醋莲菜,菜端上来他又摇了摇头,居然又给孟超然点了盘卷心菜。卷心菜在英文里是Cabbage,这词儿最著名的意思是“笨蛋”,说蠢蛋也不妨。
孟超然食不甘味,偏偏杨辉特热情:“尝尝,尝尝这菜怎么样。”
孟超然看着他满脸甜笑,恨不得让Cabbage长到他肚子里去。正尴尬时,老板将他的一碗面条端了上来,他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杨辉一看,脸一沉:“老板,我们兄弟喝酒,不吃这馊面,端下去倒了,上啤酒。”
这下子孟超然更是一败涂地,想发火也没理由。杨辉盛情招待,不笑不开口,明知是嘲笑,还得陪着他笑,鬼知道自己是怎么笑的,总之菜吃到嘴里是黄莲,酒喝到嘴里是酸醋。
白小萱一语不发,谁也不看,静静地坐着。
“超然,其实我最佩服你,有勇气!调座位能坐到前面,可是本该坐到后面就坐到后面,一点不含糊。我佩服。”
孟超然心里暗恨,脸上却笑了:“我眼睛不近视,没理由,拉不下脸去。”
“对!对对对!”杨辉夹给他一根卷心菜,“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嘛!”
孟超然干笑了几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他平日口舌伶俐,杀得各科老师抱头鼠窜,可如今杨辉王牌在手,说得越有趣自己越像个小丑,最后只得“不胜酒力”,走身告辞。杨辉要享受胜利后打扫战场的愉悦,也不挽留。他本想悄悄地把帐付了,损杨辉一下,没想到这小子比猴都奸,连忙赶了过来连推带劝把他搡出门去,自己取出50块大票拍在柜台上,弄得他更没意思。
白小萱一语不发,面前的筷子动也未动,杨辉刚享受过愉悦,诧异地问:“你怎么不吃?是不是菜不好?呃……老板……”
白小萱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杨辉装蒜。
白小萱冷着脸:“方才!”
“方才?”杨辉想了想,“噢……方才我和孟超然聊得挺起劲儿呀!噢,对不起,你不喜欢他和咱们坐一块儿,我……”
白小萱霍然站起,甩头就走。杨辉一惊,连忙追了出去,追到大学桥上拦住了她。
“小萱……”杨辉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中间隔了个孟超然,要解释就势必得提到他,可他又不愿提他,难道他能说:因为孟超然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所以我才嫉妒他,所以才羞辱他?虽然恋爱中的人心思最敏感,他从白小萱和孟超然短短几次接触中已摸到些蛛丝马迹,可又不敢笃定,万一她对他没感觉呢?他不是正好提醒了她?
杨辉踌躇良久,诚恳地说:“小萱,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我没要你喜欢,也没说过喜欢你。”白小萱脸望河水,露出一抹哀伤。
杨辉呆了呆,嘴里发苦:“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证明我的诚意。你知道,爱情都是自私的,我听说孟超然对你也有好感,我有些害怕,也有些嫉妒……”
他把原因保留了一部分,但白小萱身子还是一抖,淡淡地说:“你听谁说的?”
杨辉虽然聪明,却无暇深思这句话的含义,他得费心思圆这个谎:“也没听谁说,他……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吧!当然,这只是因为我对你喜欢得太深了,所以才草木皆兵,才……”
他一时想不起另一个成语,刚一停顿,只听白小萱恨恨地说:“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他……”
杨辉大喜过望,不料接着又听见一句:“也不喜欢你……你们两个,我谁都不喜欢!”说完跑下桥去,进了校门。
杨辉呆若木鸡,怔了好半晌,喃喃地说:“大头梨说,女孩子天生是个哲学家,懂得辩证法,她若说恨你,你不要怕,她实际上是暗示:她爱你。可是她若说不喜欢你呢?那……那肯定也是喜欢你了?对,一定不错!她说她不喜欢我,实际上是在向我表示她喜欢我,只不过她不好意思而已。哈哈——不好!”他脸色一变,“她方才不是也说她不喜欢孟超然?”
杨辉思来想去理不出个头绪,心乱如麻地走了,脚上也像缠着乱麻。
【4】
孟超然不但心乱如麻,还无限烦恼无限愤怒。他离开饭店上了大学桥,只觉桥下河水简直是一河泪水,流得多痛快,但他却不屑于哭,心里一股火烧着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泻一下。他想起了超然台,于是顺着桥西小路往里走,两侧多是垂柳和白杨,偶尔还见到几棵泡桐。他一见泡桐就想起了凤凰。庄周云:凤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虽然泡桐和梧桐不是一码事儿,但也可恨之极——它为什么招不来凤凰?孟超然觑准一棵泡桐上去踹了一脚,这一踹,踹得他龇牙裂嘴疼痛不堪,一瘸一瘸地去了。
还没到超然台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他一愣,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便躲在一丛臭蒿外细听,越听越吃惊,只听一个女孩子说:“我不明白,你们卢家可以说是丹邑首富,在新阳更是一手遮天,要找什么样的女孩子找不到,干嘛你非要找我?”
“因为你是最好的。”一个男孩子说,“卢家多有钱和我没多大关系,我爸虽然对我很好,但这方面他从来不会给我太多。我们家你见过吧?”
“在外面见过。”女孩子淡淡地说,“不见得比诸时健的别墅差。”
男孩子笑笑:“而且我的卧室还是其中最宽敞,最明亮,环境最美的一间。”
孟超然心里不断下沉,他当然听得出来,男孩是卢永川,女孩是徐文婥,没想到他俩竟然暗地里好上了。他想了想,觉得对别人还是尊重点儿好,转回身,忍着脚趾的疼痛走了。
徐文婥站在超然台下的草地上,面河而立,一听他这样说,冷笑一声问:“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卢永川说:“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想让你知道,在这样的卧室里,只有一张硬板床,一张烂书桌,一张我爸爸二十年前坐过的破椅子,没有暖气,没有空调,连电视机都没有,连佣人屋里都有的东西,我屋里没有。但那也没什么,这些东西本不是我自己挣的,既然是别人给我的,他给我什么我只能接受什么,没有资格挑三拣四。但是,只要是我自己去追求的,无论什么,我都要最好的,成绩我要考最好的,大学我要考最好的,女朋友,我也要找最好的。”
徐文婥感到一种自信的压迫,刺了他一句:“难道你要得到的都是你最喜欢的。”
“正因为我最想得到,所以才最喜欢。”卢永川回答,他曾读过斯宾诺莎,顺口化用了过来。
徐文婥品味了一下,笑了:“以你这种理由去追女孩子,你以为追得到吗?你给她们的是不安全、不自信和恐惧,你最想得到才最喜欢,那么得到之后当然就不喜欢了。你以为我想做一个只是被追的目标吗?”
卢永川毫不犹豫:“你错了,只要我流过汗费过心的,我永远珍惜。我爸爸每次看到他的啤酒总是说一句话:‘我永远都是个农民,过去是从地里种出粮食,现在是把粮食酿成酒。’他绝不会因为酿酒而抛弃土地,我也绝不会抛弃你。这些话跟别的女孩子说也许早把她们吓跑了,但我相信你不会,你比她们优秀,你会从中看出我的价值。”
徐文婥沉默了,良久,轻轻抚了抚头发说:“我不否认你的价值和你的感情,但你不觉得你这种方式太机械,太强硬了吗?这像拿着金箍硬生生往人头上套。难道你优秀,你有价值,有诚意,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吗?你学过哲学,难道你不明白爱情凭的不是逻辑推理计算论证,而是最不可靠的感觉?说实话,从你的话里我看出你爱的人只是你自己,即使你强烈地爱别人也是因为你爱自己:你必须要满足自己而不是满足别人,你要向自己证明你的价值、你的能力而不是要给对方幸福。”
“你错了。”卢永川被刺痛了,冷冷地说,“我不爱我自己,我最恨我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是卢耀发的儿子。别人以为我什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