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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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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儿,围观的人禁不住边笑边叫起好来。 
  段子说的是一个人斗大的字不认识半升,却偏爱在人多众广之下以假充真,摆出一副学问高深的架子,手持烧饼观榜文,倒拿《皇历》当《诗经》,终至出乖露丑、颜面扫地。故事不长,却令人绝倒,随着人们的笑声,一把把铜子雨点般落进了“锅”内,甚至有几个小银角子也一同扔进来。 
  见众人捧场,朱少文大喜过望,又加说了一段《老倭瓜斗法》,逗得一班听客笑声几起几落,才议论着散了。 
  为了这次改行,他没少费力气,一连在庙里闷了七八天,仔细回忆了那一年在二闸听张三禄说相声的情景,从自己的藏书中搜寻出几篇有意趣的民间故事、笔记小说,然后加上自己这些年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写了改,改罢又写,挖空了心思,绞尽了脑汁,才有了这几个小段儿。他知道张三禄说的《贼鬼夺刀》,就是从冯萃楼的笔记小说《昔柳摭谈》中的《缢鬼禁赌贼》发展成的。他不想把这一次该行当作权宜之计,为此,他曾几次去隆福寺寻找张三禄,以达到拜师求艺之目的,可总是机缘不凑,终未能见到。如果能得到张师傅的当面指教,该有多好啊!他不由感叹了一声。 
  一阵秋风吹过,朱少文的心如同清爽的天气一般开朗了,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不唱戏,改说相声,不也能活人吗?他数数一下午挣到的钱,竟有十三四吊铜子,加上小角子,总共合了十两银子,确实令他喜出望外。他把钱均分了四份,分头用纸包了,一份留给自己,一份孝敬老爸,老人家为清廷挎了一辈子刀,却还是个不够品级的武职,全年的俸禄拢起来才四十几两,有了吃饭的便没有了吃药的。另一份要拿给师父,国孝百日,戏班子自然是歇了锣,虽说李宝成携叶儿在天桥摆了个馄饨摊,可指着这一碗一碗的买卖养活一家人又谈何容易?再一份他打算给丑子师兄送去,他人口多,开销大,光窝头一天就需要多少个?况且又添了臭丫头,千顷地里的一棵苗,仅凭卖菜那点利,够干吗使的? 
  他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小笤帚,将地上的白沙归拢到一堆,以便明日再用。当扫到“穷不怕”这三个字时,遂不禁感慨起来,朱少文啊,朱少文,莫非你真的是不怕穷么?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手抚了胸口问着,最终还是摇了头。人活一世,有哪个愿意穷得叮当响?又有哪个甘心穷困潦倒终此一生?然而,他想到,穷并不是最可怕的,究其理,可怕者志短,可畏者技穷也!穷而思变,以变求通,唯通是久,这才是穷者之正途!穷不怕并非不怕穷啊!让后人去猜去想吧……他越发对自己的这个艺名感到了满意。 
  俗话说,树大招风风撼树。朱少文没料到,三天之后,在自己踌躇满志之时,平地上陡然起了风波。 
  匆匆吃过午饭,朱少文便来到天桥。撂地卖艺形同种庄稼,一样得依靠天时。空场里,上无遮,下无盖,刮风减半,下雨全无,没有了人,玩艺儿再好又演给谁看?他想趁着秋高气爽的好天多做几回场,争取好歹有个积蓄。 
  他走过一个小饭馆的拐角处,被一阵喝彩声吸引了,停住了脚步。隔着人群望去,只见紧靠墙根立着一个布帐——几根植在地里的竹竿,围裹着一圈半旧的蓝布,由此撑起了一个横三竖六的长方天地。所有的热闹、响动都是从布帐子里发出来的,像是在敷演着一出小戏。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一头驴呱嗒着蹄足,行走在山道上由远而近,脖子下的铜铃铛哗啷啷晃着,还不时打上几个响鼻。林间白鸟啁啾,似有一个妇人骑在驴背上,吆喝着,轰赶着,偶尔还悠闲地哼唱着乡村中流行的小曲。俄而,那驴停下了,好像有人从什么地方迎出来,听口音像是娘家哥哥,还有嫂子和妹妹,接着又是一个缺牙断齿的老太太,呜呜噜噜诉说着离别情绪。随后,一盘石磨嗡嗡地转动起来,猪嚎、鸡飞、羊叫,磨刀霍霍。一个月科的婴儿哭了,仿佛饥饿到了极点,哭声由弱至强,渐而疯狂,渐而喑哑,渐而有泣无音,渐而吸吮替代了搅闹。一会儿,那母亲搂抱着孩子睡了,还打起了鼾。忽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响,是某个地方着起了大火,遇难者的惊呼声、求救声、奔跑声,风助火势火烧房屋的噼剥声,救火人的泼水声、扇打声,彼此交织在一起。蓦然间,天边轰了一声炸雷,有雨从天而降,先小后大,先疏后密,爆豆般连成一片……   
  欢喜虫儿第八章(4)   
  朱少文悟到,这便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帐子戏”了,作场的段子他听说过,好像叫《大奶奶回娘家》。此时,帐子中已寂然,随着布帘掀动,一个人从里面钻出来,显的是出来讨钱的,但没料到,刚刚还在围观的人们竟一哄而散,只留下朱少文孤单单站在原地。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他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银角子递到那人手上,低下头走了。 
  待回到自己的场子上,见已有八九个人在等候了,朱少文微笑着朝老主顾点点头,站到中央,二话没说,挽起袖口,先自用白沙子在地上转着圈儿撒了一首联字回文词: 
  月中秋白露上行人凄凉桥流水桂花香夜千思万想中不得安静春好做文章年寒窗在书房显才高志廣 
  粗略观之,计有四十二字,句不成行,亦难解其意。然而,经朱少文一加指点,众人才看明白,这原来是一首五十字的《西江月》!每句开头第一个字皆隐藏在上一句末尾那字之内,以字借字,互为关联,果然是奇思妙想,令人拍案叫绝: 
  八月中秋白露,路上行人凄凉,小桥流水桂花香,日夜千思万想。心中不得安静,青春好做文章,十年寒窗在书房,方显才高志廣。 
  朱少文一面指点一面打板吟唱,唱罢,起身言道:“古有苏若兰,今有穷不怕,才女思夫心切编织《璇玑图》藏诗百首,穷某为谋生计写下地谜书隐词双阙。人家那是传世佳作,穷某实属雕虫小技,只为让各位爷开心一笑。闲话少说,今儿个我恭恭敬敬志志诚诚伺候各位一段新纂弄的相声《乾隆爷打江南围》,话说……” 
  刚说到这儿,只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道:“穷小子,你算干吗的,谁允许你假托相声二字在此随意白话?平白玷污我等相声艺人的名声?” 
  朱少文寻声打量过去,见说话的四十左右年纪,黄面大脸上散布着数颗浅白麻子,一根短细的发辫盘在当顶,瞪着圆眼,撇着阔嘴,摆出一副寻隙挑衅的架势。 
  “这位仁兄,”朱少文双手抱拳先搭一躬,“敢问尊姓大名?如有指教,可否容在下把这一段说完,然后再静下心来聆受?” 
  “甭想!”此人边说边分开众人走进场子里来,劈头训斥道:“就凭你也敢说相声?我问问你,你拜过师吗?学过艺吗?知道相声二字作何解吗?瞧瞧,瞧瞧,还拿把破笤帚,抓土扬烟又写又画的,这也叫相声?纯粹裤裆底下插令箭——冒充大尾巴鹰!” 
  见此人出言不逊,朱少文强压了心头的怒火,小心回道:“相乃相貌之相,声乃声音之声,不知在下理解得对不对?若论拜师学艺,我以为,古之圣贤皆为我应尊之师,代之百戏皆为我应学之艺,千百年来,无论何门何艺,既行于世,便为启人心智娱人耳目之所需,相声也如此,我一没犯法,二没犯恶,有何不可操之?” 
  “少跟我之乎者也地转文,我听不懂。”来人一盘腿坐到了场子中央,“再说多少也没用,反正这相声你是不能说了。实话告诉你,从打你在天桥开了场子,我们在西城的生意买卖就一天比一天见危,生主儿不来了,熟主儿不见了,都相约着跑这儿听你瞎咧咧来了,银子全让你一人挣了,叫我们哥儿几个吃谁去?” 
  “没错,这话瓷实,叫我们吃谁去?”随着话音,又有一高一矮两个人从外面钻进来。矮个子放下手里拎的一个瓦罐,指着朱少文的鼻子嘲道:“也不瞧瞧你这副德性,长着说相声的脑袋了吗?说相声的讲究不占一帅,必占一怪,撒泡尿照照,你说,你占哪一样?” 
  高个子的脸上也挂着麻子,且又密又深,如同大雨过后落满坑洼的沙滩,闻此,不甘落后地帮衬道:“是啊,你说你算个什么鸟儿?还给自己起个艺名叫什么‘穷不怕’,列位听听,人生在世有不怕穷的吗?说不怕苦我信,不怕累我信,不怕流血流汗我也能信,我就他妈不信不怕穷!俗话说得好,有钱能走万里路,无钱寸步也难行,人身上要是镚子儿没有,三伏天也得打哆嗦!” 
  “这话在理。”盘坐在当地的麻子索性脱了鞋,磕磕土垫到了屁股底下,“不怕穷,你上这儿干吗来了?回头各位听完了扭身一走,一文钱不给,你干吗?” 
  有备而来的三个人挺胸叠肚、仰脸叉腰占了场子,令朱少文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此时,他忽然看见沈春和点着头挤进来,身后跟着叶儿,叶儿的手里正端着一碗热汽腾腾刚煮好的馄饨。他知道沈春和这一转儿 在天桥说《三国》,昨儿下晌还见他从王八茶馆散书出来。 
  沈春和来到中间,朝三个人拱了拱手,未出言先挂了笑,“几位,消消气,消消气。”接着,转过脸对朱少文说道:“我不是埋怨你,今儿的事确实是你的错儿,哥哥们到了你这儿,茶没让一口,座没设一个不说,你在此地摆场子,怎么着也应该跟几位哥哥提前打个招呼,这几位都是场面上的人,俱都是有肚量的,你去一说,能不给你个面子吗?俗话说得好,有饭大家吃,有活大家干,他们能眼瞧着你挨饿?” 
  朱少文听懂了,他这一番话明着是在数落自己,实际上绵里藏针在说给那三个人听。 
  “几位哥哥,还请你们多多包涵。”沈春和把脸转了过去,“我这兄弟刚出道不久,还不大了解江湖上的规矩,话又说回来,‘同在江湖走,都是苦命人’,大家彼此、彼此大家,总得相互帮扶着点不是?这么着,今晚上我在同合居摆一桌,一来让我兄弟给各位赔个不是,二来我姓沈的也借此机会交结三位新朋友,成不?”   
  欢喜虫儿第八章(5)   
  “说完了?”坐着的麻子白了他一眼,“我要是没看走了眼,你是个说书的吧?行,嘴上还真有功夫,像卖瓦盆的似的,一套连一套!不过,我得明白地告诉你,你那份好心还是免了吧,今儿就是从棺材里把咸丰皇上请出来,这小子也甭想再在北京说相声!” 
  叶儿在一旁早忍不住,几步走到面前,质问道:“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吧?你卖包子就不许别人卖包子,你煮馄饨就不许别人煮馄饨,你说相声就不许别人说相声,凭什么呀?” 
  “你说凭什么?就凭这个!”矮个子手提起身边的瓦罐,一把揭去了上面的封盖,人们尚未看清里面装的什么,却已感觉有一股呛鼻子的臊臭气味飘散出来——这小子要用大粪汤泼场子! 
  叶儿眼疾手快,未容他下手,抢先一步将那一碗馄饨扣到了对方脸上。矮个子猝不及防,一个仄歪,提着的瓦罐倾倒在身上,黄黄的屎汤子遂洒满了裤腿。 
  一站一坐的两个麻子见要开打,嘴里骂了一句便腾起了身子。 
  “都给我住手!” 
  在这关键时刻,有一个身躯瘦小、白发冠顶的老人匆忙挡在了几个人中间,愤然喝道:“马麻子,王麻子,还有你仓儿,你们听见没有?” 
  朱少文定睛看去,眼中不由一亮,心中不由一喜,面前这人正是他几次寻访未果的说相声的张三禄!三年未见,老人家已显得精神大不如前。 
  “张师傅,晚辈朱少文有礼了!”他急急跨上一步说道。 
  张三禄摆摆手,充满怒气的脸仍朝着马麻子几个,“我站这儿半天了,一直没说话,倒要看看你们几个能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来!杀人不过头点地,竟要拿粪汤子泼人家的场子,亏你们是怎么想出来的!方才那位姑娘问得对,凭什么你们能说相声别人就不许呢?你们就是相声,相声就是你们?相声是你爹的产业,是你娘的陪嫁?不是我夸口,北京地片上说相声的我是头一个,满大清国在我之前也没人打出相声的旗号,眼下,没有你们说话的份儿,我张三禄还没死呢!” 
  几句话噎得三个人缩头缩脑、哑口无言,足以看得出老人在他们跟前的地位与威势。 
  “你们拜过师吗?你们求过艺吗?我又要求你们什么了?”张三禄伸手往人群外一指,“行了,哪儿来的回哪儿,麻溜着吧,别让我看着心里添堵。” 
  三个人面面相觑,低了头,提起粪罐子蔫蔫走了。 
  这时,老人才回身执了朱少文的手,亲热地说道:“我知道你去找过我,偏就不凑巧,没让咱爷儿俩见着。今儿这事别往心里去,有我在,什么都别怕。对了,你连穷都不怕,还畏惧这几个横小子吗?”说罢,顾自哈哈笑了起来。 
  沈春和凑过来说:“张师傅,久闻您的大名,只是未得一见,一切都是缘份,您赏我个面儿,今日我做东,咱们找个近便地方边喝边聊行不?” 
  张三禄爽然应道:“看得出你与少文是朋友,行,就搅你一顿吧。” 
  叶儿跟着,四个人寻了附近一处酒楼,安排着坐了。三杯酒下肚,朱少文站了起来,面对了张三禄,神情庄重地说道:“不才朱少文,身无长技,碌碌庸庸,您老若不嫌我顽劣粗陋,就请受我一拜,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恩师!”边说边曲身跪在了地上。 
  慌得张三禄一迭声道着“不敢”,急急将他搀了起来,“不是我不愿收你这个徒弟,老朽实在是无艺可授啊!相声这玩艺儿既我所创,又非我所创,乾隆时翟灏所著《通俗编》里就记载了这两个字,‘今有相声伎,以一人作十余人捷辩,而音不少杂。’只不过彼相声实为口技,或称帐子戏罢了。是我偶然间看了扬州人石成金于乾隆四年刊刻的笑话书《笑得好》,见里面竟附着如何给人讲笑话的提示,比如说《看写缘簿》,这一段就提示有‘要脸色一喜一恼,身子一起一跪,才发笑’;《皮匠讼话》提示‘要学苏州话’;《代哭》则强调‘要学哭声’,全然涉及了用什么声气,使什么表情,由此我才萌发了去庙会当着游人的面讲说笑话的想法。当然,这里面自不免要用上诸多心智。头二年,宛平县的马麻子,西城的仓儿、王麻子,也就是方才搅事的那三个人,和你一样求到了我的门下,非要跟我学说相声,我自是喜欢,独木不成林嘛,马麻子拿手的《古董王断钞》,就是我根据明冯梦龙《古今谭概》中的‘聂以道断钞’改编之后过给他的,可我并没收他做徒弟。” 
  “您原来是做什么的呢?”沈春和问道。 
  老人呷了一口酒,脸有些红了,“早先我唱八角鼓,也演个口技、戏法什么的,有人嫌我愤世嫉俗、总好挑刺,就想把我从班社里排挤出去。我记得很清楚,道光二十年四月朔日,我在的班社应西顶碧霞元君庙香会之约前去献艺,结果大家都没去,把我一个人给晾了,一气之下我便撂了地。” 
  “您不收我,我又如何长进呢?”朱少文真诚地问道。 
  “你在天桥作的场,我已经见了,不错,手段比我丰富。”张三禄侃侃言道:“相声虽说只是一个大子儿的玩艺儿,却也不能一味守成,记住,拘泥者死,出新者活。天桥地面上的耍头儿有多种多样,哪一样适合我,便可以吸收过来以为我用,正所谓万象归春嘛!什么是象?象就是‘样儿’,唱皮簧的、变戏法的、唱大鼓的、耍大刀的,江湖上该有多少样儿?难以计数,多如牛毛。生意人把‘乐儿’叫做春,再往下还用我说吗?”   
  欢喜虫儿第八章(6)   
  “您的话我记下了。少文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您是相声的始作俑者,您是开山祖。”朱少文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张三禄一把按下了他的手,“千万别这么说,老夫已近耳顺之年,渐入末途,担不起这话。假若非要为相声找个祖师爷,恐怕就要请出淳于髡、东方朔了!” 
  沈春和说道:“我们说评书的供奉的祖师爷是唐朝的魏征,据说,手里使用的醒木还是当初太宗李世民赏下来的呢。” 
  张三禄见一旁的叶儿正顾自耍弄着一对竹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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