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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刻经过这里,甚至我的存在,都短暂得没有意义。
他变得比较友善了,不把我甩远,走走停停,等我跟上。我和他的距离缩短了,
但依然没有交谈。后来他站住看了看表,仰面望着越见疏朗的天空,像用鼻子嗅了
嗅似的,然后陡直往一个坡上爬去,还伸手拉了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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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喘息着,终于到了一片起伏的台地,眼前是清一色的冷杉纯林。
“该三千公尺以上了吧?”我问。
他点头认可,跑到这片台地高处的一棵树下,转过身去,戴上耳机,举起天线
四面转动。我也转着看,四周的树干一样粗壮,树与树之间距离相等,一律那么挺
拔,又在同样的高度发杈,也一样俊秀。没有折断的树木,朽了就整个儿倒伏,在
严峻的自然选择面前,无一例外。
没有松萝了,没有冷箭竹丛,没有小灌木,林子里的间隙较大,更为明亮,也
可以看得比较远。远处有一株通体洁白的杜鹃,亭亭玉立,让人止不住心头一热,
纯洁新鲜得出奇,我越走近,越见高大,上下裹着一簇簇巨大的花团,较之我见过
的红杜鹃花瓣更大更厚实,那洁白润泽来不及凋谢的花瓣也遍洒树下,生命力这般
旺盛,焕发出一味要呈献自身的欲望,不可以遏止,不求报偿,也没有目的,也不
诉诸象征和隐喻,毋需附会和联想,这样一种不加修饰的自然美。这洁白如雪润泽
如玉的白杜鹃,又一而再,再而三,却总是单株的,远近前后,隐约在修长冷峻的
冷杉林中,像那只看不见的不知疲倦勾人魂魄的鸟儿,总引诱人不断前去。我深深
吸着林中清新的气息,喘息着却并不费气力,肺腑像洗涤过了一般,又渗透到脚心,
全身心似乎都进入了自然的大循环之中,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雾气飘移过来,离地面只一公尺多高,在我面前散漫开来,我一边退让,一边
用手撩拨它,分明得就像炊烟。我小跑着,但是来不及了,它就从我身上掠过,眼
前的景象立刻模糊了。随即消失了色彩,后面再来的云雾,倒更为分明,飘移的时
候还一团团旋转。我一边退让,不觉也跟着它转,到了一个山坡,刚避开它,转身
突然发现脚下是很深的峡谷。一道蓝雷雷奇雄的山脉就在对面,上端白云笼罩,浓
厚的云层滚滚翻腾,山谷里则只有几缕烟云,正迅速消融。那雪白的一线,当是湍
急的河水,贯穿在阴森的峡谷中间。这当然不是几天前我进山来曾经越过的那道河
谷,毕竟有个村寨,多少也有些田地,悬挂在两岸的铁索桥从高山上望下去,显得
十分精巧。这幽冥的峡谷里却只有黑森森的林莽和峥嵘的怪石,全无一丁点人世间
的气息,望着都令人脊背生凉。
太阳跟着出来了,一下子照亮了对面的山脉,空气竟然那般明净,云层之下的
针叶林带刹时间苍翠得令人心喜欲狂,像发自肺腑底蕴的歌声,而且随着光影的游
动,瞬息变化着色调。我奔跑,跳跃,追踪着云影的变化,抢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
灰白的云雾从身后又来了,全然不顾沟壑,凹地,倒伏的树干,我实在无法赶
到它前面,它却从容不迫,追上了我。将我绦绕其中。景象从我眼前消失了,一片
模糊。只脑子里还残留着刚才视觉的印象。就在我困惑的时刻,一线阳光又从头顶
上射下来,照亮了脚下的兽踪,我才发现这脚下竟又是个奇异的菌藻植物的世界,
一样有山脉、林莽、草甸和矮的灌丛,而且都晶莹欲滴,翠绿得可爱。我刚蹲下,
它又来了,那无所不在的迷漫的雾,像魔术一样,瞬间又只剩下灰黑模糊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茫然期待。喊叫了一声,没有回音。我又叫喊了一声,只听见自
己沉闷颤抖的声音顿然消失了,也没有回响,立刻感到一种恐怖。这恐怖从脚底升
起,血都变得冰凉。我又叫喊,还是没有回音。周围只有冷杉黑呼呼的树影,而且
都一个模样,凹地和坡上全都一样,我奔跑,叫喊,忽而向左,忽而向右,神智错
乱了。我得马上镇定下来,得先回到原来的地方,不,得先认定个方向,可四面八
方都是森然矗立的灰黑的树影,已无从辨认,全都见过,又似乎未曾见过,脑门上
的血管突突跳着。我明白是自然在捉弄我,捉弄我这个没有信仰不知畏惧目空一切
的渺小的人。
我啊喂哎喊叫着,我没有问过领我一路上山来的人的姓名,只能歇斯底里这样
叫喊,像一头野兽,这声音听起来也令我自己毛骨悚然。我本以为山林里都有回声,
那回声再凄凉再孤寂都莫过于这一无响应更令人恐怖,回声在这里也被浓雾和湿度
饱和了的空气吸收了,我于是醒悟到连我的声音也未必传送得出去,完全陷入绝望
之中。
灰色的天空中有一棵独特的树影,斜长着,主干上分为两枝,一样粗细,又都
笔直往上长,不再分枝,也没有叶子,光秃秃的,已经死了,像一只指向天空的巨
大的鱼叉,就这样怪异。我到了跟前,竟然是森林的边缘。那么,边缘的下方,该
是那幽冥的峡谷,此刻也都在茫茫的云雾之中,那更是通往死亡的路。可我不能再
离开这棵树,我唯一可以辨认的标志,我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一路来见到过的景象,
得先找到像它这样可以认定的画面,而不是一连贯流动的印象。我似乎记起了一些,
想排列一下,建立个顺序,作为退回去的标志。可记忆就这般无能,如同洗过的扑
克牌,越理越失去了头绪,又疲惫不堪,只好在湿淋淋的苔前上就地坐下。
我同我的向导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迷失在三千公尺以上航空测绘的座标十二M
一带的原始森林里。我身上一没有这航测地图。二没有指南针,口袋里只摸到了已
经下山了的老植物学家前几天抓给我的一把糖果。他当时传授给我他的经验,进山
时最好随身带一包糖果,以备万一迷路时应急。手指在裤袋里数了数,一共七颗,
我只能坐等我的向导来找我。
这些天来,我听到的所有迷路困死在山里的事例都化成了一阵阵恐怖,将我包
围其中。此刻,我像一只掉进这恐怖的罗网里又被这巨大的鱼叉叉住的一条鱼,在
鱼叉上挣扎无济于改变我的命运,除非出现奇迹,我这一生中不又总也在等待这样
或那样的奇迹?
11
她说,她后来说。她真想去死,那是很容易的。她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只要眼
睛一闭,纵身跳下去!如果只跳到岸边的石级上,她木寒而栗,不敢想象脑袋进裂
脑浆四溅那惨死的景象。这太丑恶了。要死也应该死得很美,让人同情,让人都惋
惜,都为她哭。
她说,她应该顺河岸向上游走去,找到个河滩,从堤岸下到河滩上去。当然,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将在夜里走进黑黝黝的河水中去,连鞋子
也不脱,她不要留下痕迹,就穿着鞋向水中走去,一步步涉水,到齐腰深处,还不
等水没到胸口呼吸难受的时候,河水湍急,一下子就把她卷进急流中去,卷入河心,
再也飘浮不出水面,身不由己,就是挣扎,那本能求生的欲望也无济于事。最多只
手脚挣扎两下,那也很快,没有痛苦,还来不及痛苦人就完了。她不会喊叫。完全
绝望,而且即使喊叫也即刻呛水,人同样听不见,更无法去救。她这多徐的生命就
这样无影无踪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既然无法摆脱这种痛苦,只好以死来解脱,一了
百了,干干净净,死得也清白,只要是真能死得这样清清白白就好。死了之后,尸
体如果搁浅在下游某个沙洲上,被水泡涨,太阳晒过,开始腐烂,让一群苍蝇去叶,
她又不由得一阵子恶心。没有比死更恶心的了。她怎么都摆脱不了,摆脱不了,摆
脱不了这种恶心。
她说没有人能认出她来,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连她住旅店登记时填写的名字
都是假的。她说她家里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她,谁也想象不到她会跑到这么个山乡
小镇上来,她倒是想象得出她父母是什么样子。继母朝她工作的医院里打电话准瓮
声瓮气,像感冒了一样,甚至带点哭腔,而且准是在她父亲一再央求之下。她知道
她就是死了,她继母也木会真哭,这家里她只是个累赘,继母有她自己亲生儿子,
都老大不小的小伙子。她要回家过夜,弟弟只好搭个钢丝床在过道里睡。他们就等
她那间房子,巴不得她早早出嫁。她也不愿意待在医院里,那几间给值夜班的护士
休息的宿舍里,总有股消毒水的气味。一天到晚,白的床单,白的大褂,白的蚊帐,
白的口罩,只有眉毛底下的眼睛才是自己的。酒精,钳子,镊子,剪子和手术刀的
碰撞声,一遍又一遍洗手,整个手臂都浸在消毒液中,直到皮肤浸得发白,先失去
光泽,再失去血色。在手术室工作的人长年下来,手上的皮肤如同白蜡,有一天她
也会只剩下一双失去血色的手,搁在河滩上,爬满苍蝇,她又感到恶心了。她讨厌
她的工作,她的家,也包括她的父亲,窝窝囊囊,只要继母嗓门一高,就没主意。
你少讲两句好不好?他即使抗议也不敢声张。那你说,你把钱掉哪儿了?人没老就
先胡涂了,还怎么让你身上放钱?一句能招来十句,继母的嗓门还总那样高。他就
一声不吭。他碰过她的腿。在饭桌子底下,摸摸索索,继母和弟弟不在家,就他们
两人,他喝多了。她原谅了他。可她又不能原谅他,那么没出息,她恨他那么软弱。
她没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父亲,一个有男子气概可以依靠的父亲,让她能引为自豪。
她早就想离开这个家,一直盼望有个她自己的小家庭。可这也那么恶心,她从他裤
子口袋里翻出了避孕套。她为他定期吃药,从来没让他操过心。她不能说她一见钟
情就爱上他。可他是她遇到的第一个敢于向她求爱的男人。他吻了她。她开始想他。
他们又遇见了,便约会。他要她,她也给了他,期待着,陶醉了。迷迷糊糊,心直
跳,又害怕,还又心甘情愿。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幸福的,美好的,羞涩的,也是
无邪的。她说,因为她知道,她先要爱他,也被他爱。然后会做他的妻子。将来也
会做母亲,一个小母亲,可是她吐了。她说她不是怀孕,是他刚同她作爱之后,她
从他脱下的裤子屁股上的口袋里摸到了那东西,他不让她翻,她还是翻出来了,她
便吐了。她那天下了班,没有回到宿舍,也没吃一口东西,赶到他那里。他都没让
她喘过气来,刚进门,就吻着她,就同她作爱。他说过要享受青春,享受爱,尽情
的,她就在他怀里,也都答应。先不要孩子,无忧无虑,好好玩几年,攒点钱也为
的游山玩水,先不置家,只要有这么间房子,他也已经有了,她只要有他,他们就
疯狂,无止尽,永远永远……还来不及品味,就只剩下恶心。她止不住恶心,苦胆
水翻出来了,后来就哭了,歇斯底里,她诅咒男人!可她爱他,爱过他,都已经过
去了。她爱他背心上那股汗味,那怕洗净了她也闻得出来。他竟然这样不值得人爱,
可以对任何女人随时都做那样的事,男人就这么肮脏!她刚刚开始的生活就也被弄
得这样肮脏。像那小旅店里的床单,谁都来睡。也不换洗,散发着男人的汗臭,她
不该到这种地方来!
那么,到哪里去?你问。
她说她不知道,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地方来。她又说她就找这么个
谁也不可能认识她的地方,就她自己一个人,沿着河岸,往上游去,什么也不想,
一直走下去,到筋疲力竭,倒毙在路上……
你说她是个任性的孩子。
不!她说没有人理解她。你也一样。
你问她能同你过河吗?去河对岸,那边有一座灵山,可以见到种种神奇,可以
忘掉痛苦,可以得到解脱,你努力引诱她。
她说她对家里人说的是医院里要组织一次旅行。她对医院里又说她家中父亲生
病要她照看,请了几天的假。
你说她还是够狡猾的。
她说她又不是傻瓜。
12
我作这次长途旅行之前,被医生判定为肺癌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唯一可做的事
情便是到城郊的公园里去走一趟。大家都说这污染了的城市只有公园里空气好些,
城郊的公园里空气自然更好。城墙边的小山丘本来是火葬场和坟山,改成公园不过
是近几年的事。也因为新建的居民区已经扩展到本来荒凉的坟山脚下,再不圈起来,
活人就会把房子盖到山头上去夺死人的地盘。
如今只山头上还留着一片荒草,堆着些原先用来做墓碑未曾用完的石板。附近
的老人每天早晨来这里打打太极拳,会会鸟儿。到九点多钟,太阳直射山头,他们
又都拎着鸟笼子回家去了。我尽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周易》。
看着看着,在秋日暖和的阳光下,瞌睡来了,在当中的一块石板仰面躺下,将书枕
在后脑勺,默念刚刚读过那一支。阳光的热力下通红的眼睑上便现出蓝莹莹的那一
支的卦象。
我本已无意读书,再多读一本,少读一本,读和不读无非一样等着火葬。我所
以看起《周易》纯属偶然,我儿时的一位朋友,听说我的情况,特地来看望我,问
我有什么事情他能帮忙的,于是谈到了气功。他听说有用气功治愈癌症的,又说他
认识个人在练一种功夫,同八卦有关。他劝说我也练练,我明白他的好意。人既到
了这地步,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我便问他能不能给我找本《易经》来,我还一直
未曾读过。过了一天,他果真拿来了这本《周易正义》。我受了感动,便说,小时
候,我曾经怀疑他偷了我才买的一把口琴,错怪过他,后来又找到了,问他是否还
记得?他胖胖的圆脸笑了,有些不自在,说,还提这于什么?窘迫的竟然是他而不
是我。他显然记得,对我还这样友善。我才觉得我也有罪过,并非只是人加罪于我。
这是在忏悔吗?莫非也是死前的心态?
我不知道我这一生中,究竟是人负于我多还是我负于人多?我知道确实爱我的
如我已亡故的母亲,也有憎恨我的如我离异的妻子,我这剩下的不多的日子又何必
去作一番清算。至于我负于人的,我的死亡就已经是一种抵偿,而人负于我的,我
又无能为力。生命大抵是一团解不开恩怨的结,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但这样草
草结束又为时过早。我发现我并未好好生活过,我如果还有一生的话,我将肯定换
一种活法,但除非是奇迹。
我不相信奇迹如同我本不相信所谓命运,可当人处于绝境之中,唯一可以指望
的不就只剩下奇迹?
十五天之后,我如期来到医院,作预约的断层照相。我弟弟放心不下,一定要
陪我去医院,这是我不情愿的。我不愿意在亲人面前流露感情。一个人的话,我更
容易控制自己,但我拗不过他,他还是跟去了。医院里还有我一位中学时的老同学,
他领我直接找到放射科主任。
这主任照例戴着眼镜,坐在转椅上,看了我病历上的诊断,又看了我那两张全
胸片,说还要再拍一张侧位的胸片。他当即写了个条子,让我拿到另一处去拍,说
是定影之后即刻把湿片子提来。
秋天的阳光真好。室内又特别荫凉,坐在室内望着窗外阳光照射的草地更觉无
限美好。我以前没这么看过阳光。我拍完例位的片子坐等暗房里显影的时候,就这
么望着窗外的阳光。可这窗外的阳光离我毕竟太远,我应该想想眼前即刻要发生的
事情。可这难道还需多想?我这景况如同杀人犯证据确凿坐等法官宣判死刑,只能
期望出现奇迹,我那两张在不同医院先后拍的该死的全胸片不就是我死罪的证据?
我不知什么时候,未曾察觉,也许就在我注视窗外阳光的那会儿,我听见我心
里正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而且已经好一会了。从我穿上衣服,从那装着让病人平躺
着可以升降的设备像杀人工厂样的机房里出来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在祷告了。
这之前,如果想到有一天我也祷告,肯定会认为是非常滑稽的事。我见到寺庙
里烧香跪拜喃喃呐呐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老头老太婆,总有一种怜悯。这种怜悯和
同情两者应该说相去甚远。如果用语言来表达我这种直感,大抵是,啊!可怜的人,
他们可怜,他们衰老,他们那点微不足道的愿望也难以实现的时候,他们就祷告,
好求得这意愿在心里实现,如此而已。我不能接受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或是一个年
轻漂亮的女人也祷告。偶尔从这样年轻的香客嘴里听到南无阿弥陀佛我就想笑,并
且带有明显的恶意。我不能理解一个人正当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