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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月魂-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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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轸阁一切依旧,她抚过的琴,坐过的椅,用过的镜子,睡过的榻,甚至那些穿用过的金丝玉缕软烟细罗,都好端端地摆在原处,整洁得像是新置的用具。然而,人已去,阁中一时帘动风声,愈显得无比空寂。
  她走了,她真的走了。
  慕容曜茕茕孑立在空荡的阁子里,一时无从依依,一反身,衣角撩拨了琴弦,“铮”的一声,多熟悉的音质,他蓦地回头——空阁只有静静回音。
  他问过仆人,回答说如月姑娘昨日已收拾离去,一天一夜,那是决计追不上的了。自从有了她,他从没有尝过连日不见她的滋味,如今才知道,原来这离别就像活生生从自己身体上剜去了什么,生命自此已残。
  他从未尝试过这般的无奈与无计可施。不知为何,他总是担忧啊,担忧只要一夕不见她就会失去她,然而如今她离去了,他实在无法想象今后没有她的气息,没有她的依偎,没有她曼妙琴声的日子,那是怎样的空虚寂寞。
  他长叹许久,踽踽走下桐木楼梯。
  忽而身后有琴声,熟悉的音质流水一样地泻出,熟悉的调子让他想起初见如月的惊艳时光。也是这阳光初盛的光景,音符儿顺畅地折下去,于缠绵处一婉,一扬,叮叮咚咚,如泣如诉。
  他初闻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去,忽而脚步一滞,心中侥幸的一念倏地冷了下来。不……这乐音不似如月的,虽极尽了精练,却在些许曲折处刻意做了圆滑,而并非如月手下自然天成的风味儿。虽是如此,他的脚步也引了他走向门边,只见阁中纱笼映照之下,妖妖娆绕坐了一人,指下琴声悠扬。
  那女子十指玲政,揉,捻,拨,挑,用的也正是如月留下的碧玉筝。末了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双眉斜斜入鬓,薄施芙蓉硝,丹砂点唇,依稀里竟也正是如月平素淡妆的模样。
  女子嫣然一笑,“将军,我弹得好吗?”
  慕容曜轻喟一声:“难得这么纯熟,竟有七八分像如月了,夏水,旧日里竟不知原来你也颇熟丝竹音律。”
  夏水幽幽一笑,“将军的眼里耳中,都只有如月姐姐一人,难免顾此失彼吧?”
  慕容曜微微一笑,“所以你就刻意地学了她的曲子,描画了这样素淡的妆容?”
  夏水抖开金缕扇,掩口一笑,“将军,做什么说我学了姐姐的?难道你不觉得我本就和她生了七分相似吗?”
  他细细端详了一下,“虽是几分相似,但总觉得你似乎是更年轻些,是一种单纯放荡的风情。你和她,风韵味道差了很多。”
  夏水大笑不止,走近了他,贴在他胸前,“真是笑话,将军知道我是什么味道?”
  慕容曜扶正她的身子,眼里带了几分轻晒,“我只喜欢如月的味道,这味道,只怕你也学不到的。”
  夏水微微一挣,“姑娘不学!”
  “那么你又何必去弹她的曲子?你知道吗?她的曲子,只有用她专有的风韵和心意才演奏得出,如果换了别人,便是效颦了。”
  夏水顿一顿脚,“不,她每次弹,我都留意着……我练了那么久,客人都说我足以乱真了……”
  慕容曜轻笑,“你不是她,只刻意模仿是不会令琴音动人的。”
  夏水恨恨地一拂袖,“是吗?到底她哪里那么好,我学都学不来?”
  慕容曜的眼睛里浮动着一层光彩,“说了,你未必懂得,连我也不尽晓得……她的内心,但我却能感知,她的心底复杂而悲哀,她的琴音里透着那种因乱世里杀伐的不幸和深刻的无奈,还有强者坚韧不屈的生命律动。还有——那种对安静平凡的相守渴求的心情,这些正是我动情之所在……”
  他出神地凝视那筝,以手指珍惜地抚摩着,“她的琴音……直能解我心哪!”
  夏水正待开口,一声呼喝打断了她——
  “将军!”
  他回首。
  来人惊惶不定,“出事了!靖侯爷出事了!”
  慕容曜如被雷殛,僵在原地。
  第三章 双轨难覆
  靖侯出猎被刺,一时震惊江南。
  慕容曜飞马赶到靖侯府,迎面便见正堂已挂起白幡。
  一幅幅的白幡,如招引漫舞,震得人魂惊魄动,比噩梦的景象还令人心底恐惧。慕容曜下马的脚步几乎艰涩得拔不动,面部一阵一阵抽搐,他的大哥——与他并肩征东讨西,一并用热血拼打下江南的大哥……
  拔步近似癫狂地冲上堂去。
  他已看见慕容霸浴血的躯体,脸上犹有遇袭的忿怨。身后侍卫和群臣在堂上沉默,面面相觑。帘后有哭声,一阵惨烈过一阵。
  “你们说话!说话!”他回过头来暴吼,脸上亮痕纵横。
  一些老巨子缩在人群后哭,呜呜咽咽的声音让他更加愤怒。
  “哭!现在哭有什么用!废——物——废物!”堂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狂吼的声音。
  “请将军节哀。”
  他忍不住要萎颓下去,却站直了,强抑着痛苦。
  “刺客……”他哽咽道,“是什么人?”
  “启禀将军,依老朽验看,刺客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出手直指人身要害,刀剑上淬毒,十分厉害,搏斗时间非常短暂,有两柄刀同时伤了侯爷,侯爷双手均带血肉,想是空手相搏,将对手重创。”
  “空手?”他立即发现破绽,“侯爷身上会没带佩剑?”
  医士摇头,“这个老朽就不知道了。”
  “是谁在侧侍候?”
  “我等……我等有话禀告。”几个身上已上绳索的随侍嗫嚅道。
  “废物!”慕容曜面青唇白,握拳透爪,“说!”
  “回禀将军,侯爷一向喜欢自己一马当先,抛下我们……而刺客一击而退,我们赶到时,侯爷尚能站立说话,只在一刻之间,毒气攻心,侯爷就昏倒在地,只是指了指他的佩剑……”
  “将军请看,侯爷的湛卢剑已被人暗地破坏,只要侯爷一运力,剑即折断。所以侯爷只能赤手空拳对敌……”
  “何人能折断名剑湛卢?”慕容曜震惊不已。
  “根据断纹来看,在连接处是以强劲的内力强行震折……”
  他一把将剑柄剑身抢在手里,青筋凸现的手臂微抖,又自指缝间渗出血红来。这绝代名贵的宝剑,此刻怆然地自柄处分离断开,如一位锋芒凛然的铁骨英雄,硬生生折了生命,殒了一代英华。
  他铮铮然的刚硬面颊上,忍不住再次滚下热泪。
  剑已殇,人已亡。
  剑殇之恨,亦可使人细细用心修补;人亡之恨,纵平山竭海不能消。
  慕容曜钢牙咬碎,转身焚香灵前,“兄灵且安了吧……弟……誓为兄一雪此恨……日月为证!”
  皮鞭拖了水,“咻咻”地在一间阴冷的铁牢里飞舞。
  慕容曜冷冷地坐在一边,阴鸷的面容上什么内容也无法看出,像石像一样凝固且漠然,带着几分怨怼的疾色。
  几个人赤裸的身体上已经血肉模糊。
  “打!”
  刑官看着上司,只见一张黑暗里冰冷的脸坚如顽石,什么样的惨状都无法使他能看在眼里。刑官不敢停手。
  “真的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卑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冤枉……什么都可以承认……但卑职对侯爷……忠心……天地可鉴!”
  “我们……不会害侯爷!”
  刑官无奈地抬起鞭子,只见一人手足痉挛,昏了过去。
  “停下。”慕容曜自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知道不是他们……他知道……无力地坐着,见那鞭子下得越快越急,他的心就越遍体鳞伤。
  他的心底有种可能,一开始就有,从看到湛卢剑开始!他努力让自己木然,让自己糊涂,可是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去碰触那个可能,同时他却又清楚地知道,这几个随侍——能接触到湛卢的人,是绝对的忠心耿耿。他们……都是他的老手下啊!
  但是他竟然希望他们中间,能有那么一个人,立刻供认不讳!
  他艰难地,以臂支起身子,无力地问:“除了你们,昨晚到出事前……还……有没有人碰过侯爷的剑?或者……有机会接触到?”
  “将……军……剑是侯爷一直挂在腰间……除了夫人,连我们都不能随便拿得到。”
  “不是你们……不是你们……”他喃喃着,“好了,别打了。”
  他紧蹙了眉头,不忍面对那几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眉间青筋隐隐地跳动了几下,他倏地返身,一双星目深黝不可捉摸,却坚定无摧,“带他们下去,好生调养……”他顿一顿,苍白的唇突兀地喝出:“来人,将玉轸阁给我封掉!所有人一概不许走脱了,全部带回来!”
  他转身欲走,却只见,灯火阶下,一个踉跄。
  第四天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了。出来的时候一众人几乎不敢看他,他身上衣冠白袍依旧整洁如初,但步履虚浮,形容憔悴,双眼里结了血红的蜘蛛网,发丝自鬓边扰出纷乱的影,沉默的脸色竟使这年轻风发的男子看起来沧桑而失意。
  几个仆婢远远地站着,并不敢贸然上前去。这不是他们往日的将军——她们手中捧了食案,却欲行又止。
  “将军,用膳了。”
  “拿下去吧。”
  “可是将军……您三天滴水未进。”
  “不想用。”他微微合一合眼,脸上的憔悴一览无遗,“来人。”
  随侍自廊下匆匆跑上。
  “在。”
  “我吩咐的事办好了?”
  “是的,将军。当天晚上就已经将玉轸阁全部人等收押在监里,除了已经离开的如月姑娘,一个也没走脱。”
  他面无表情,沉沉地向他扫了一眼,“带路。”
  十一娘,夏水,嫣容,碧儿,梅香,下人,护院……
  一张张惊惶的脸,一双双恐惧的眼睛,尖声乱嚷的“将军”、“冤枉”在他冷硬的脸色下全部消弥。慕容曜仍旧面无表情地自他们面前一一走过,一一看过,无人不在对上他隐邃阴沉的眸子时打个颤栗。
  慕容曜走到尽头,方沉沉地开了口:“夏水,你们妈妈怎么了?”
  一直冷眼斜坐着,不言不语,仿若事不关己的夏水冷笑一声,“将军,你难道看不出她怎么了?”
  她身边,十一娘趴在地上,皱纹满布的脸上脏泥堆积,见了慕容曜,只是“啊——啊——”地张大了嘴,一双拳又捶胸又乱摇。
  “她怎么了?”慕容曜口气凌厉。他预感他想知道的,已无处着落。
  “妈妈夜里喝酒,喝得哑了,耳朵无灵光,脑筋也不清楚了。”
  “喝酒喝得又聋又哑?”慕容曜此时自肺腑里翻上一股闷堵,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无法再刻意回避这一连串的巧合,他不得不走上刀刃去。
  “是。若不是发现得早,你现在未必能见到她。”
  夏水依旧面不改色地答道,她被捕时似乎刚着了盛装去参加一场盛筵,满头精雕细琢,面如玉,唇染朱。
  慕容曜看着她道:“你倒沉着。”
  夏水轻笑,别有含义,“我一不叛国,二不谋逆,又没有像如月一样匿迹天涯的本事,我何必枉自惊惶,难道将军还会滥杀无辜不成?”
  慕容曜伸手握住了她的肩,“好,好,你清楚!”
  他说一个好,手上力道便重一分。夏水直视他,咬唇不吭,待得他问:“你当真不怕?若不是你这句话,玉轸阁之人将可能全部人头落地。”
  夏水一笑,“将军已经看透了自己的错误,想要消灭事实的痕迹?”
  慕容曜咬牙道:“我何错之有?”
  夏水定定地看住他,突然大笑,“那将军将玉轸阁之人全部捉来,只是在与我们做个游戏吗?”
  慕容曜扣住她的衣领,“走。”
  他把她带回书房,反手关了门。
  “你似乎是知道什么的,说吧。”
  他面向窗外,不给她看他的眼睛。
  夏水款款来至他身后,贴上他的肩,轻声道:“将军想听我说什么呢?如月吗?那将军的心,可要做好被绞碎的准备。”
  慕容曜不耐已久,反身抽掉她粘上自己的手,握住她的手腕一紧,“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如果该说的你现在不说,那你不会再有机会说了。”
  夏水冷笑一声,“你给我机会?我的唇齿会把你的心咬碎,你的心是如月的,我可不会怜惜它。”
  慕容曜眉间隐隐一抽,“好,很好,你说。”
  夏水依旧冷笑,“我不信到现在将军还看不清楚是非,又何必我说?只不过似乎一句话从我们这些局外人嘴里迸出来,将军才会醍醐灌顶!才会心如沉石!”
  慕容曜微扬了下巴,“哦?什么话?”
  “秦如月……她是个骗子。”
  夏水精心地、刻意地遣用了字眼,“你被她骗了,骗了感情,骗了理智,还骗去了……兄长的一条命!”
  “你想知道诋毁的下场吗?”慕容曜眯了眯眼睛,语气森然。
  夏水大笑,“诋毁的人不是我,而将会是你!你会为了遮掩如月对江东所犯下的罪责而寻个替死鬼!可惜啊可惜,你慕容曜一世英名,将会做敌人的笑料谈资,他们会笑死你!笑你中计,笑你被人卖掉还替人数钱!”
  “哈哈哈!”慕容曜使力摔开咄咄逼人的她,大笑,神情痴癫。
  “是吗?是吗?狂妄的女人!竟然在我面前妄论是非成败,你有什么资格?我慕容曜一生何尝被欺?何尝予人笑柄?你……你不过一场烟花,岂能使我迷了心窍?”
  他指着她,一时,竟不知这骂的是夏水还是如月。
  他暴怒的声音不可遏止地从喉咙里冲出,夹着变腔的大笑,竟呈现出七分的悲凉,摇晃着身躯,指端颤抖,一旋身扑到桌前,夺了酒杯仰头而尽。
  “哐啷——”酒爵被摔到脚边,覆水难收。
  他背过身去,努力不使身形起伏,又不肯给她看到他纠结痛楚的面目——他一向强硬坚挺,怎么肯让她看见这难抑的痛苦?
  “滚!给我滚!”
  夏水却偏走到他身边去,清楚地看到他强忍的恨意,眼底闪过一丝怨恨和不忍,直接地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抛在他面前。
  “这是秦如月事发前曾经熔在金炉里的,没有化完,被我收起来了,可巧剩下印鉴,将军在这上面可比我们清楚,自己看吧!”
  她将那半截银色金属丢给他,转身离开。
  他拾起,见是一半的断簪,残着八宝嵌饰,反过来寻到簪底,赫然见到——“元和六年,日极宫敕制”。
  元和……那是威侯朝廷用的年号。而日极宫,则是威侯私府。
  一切黑白是非,昭昭分明。
  他握簪的拳一紧,残断处直刺入手心,血自手心渗出。
  酒,酒直入喉。
  他断续地呵出烈酒的气味,喉中苦辣炙烫,饮得急了,血气一下子涌上头去,苍白的脸绛红,瞳目迷离。
  如月!如月!你竟……竟全是骗我——做足了柔情,做足了蜜意,做足了山盟海誓,做足了两情不渝,全是为了骗得我信你?亦全是作为别人害我的凌厉刀剑——斩碎我心,砍我手足?可笑我慕容曜——竟一直以为将心比心,此情就可动天地。然竟犯下这样的错误,这青史上美人如刀,白骨成山,不多我一愚人,可笑却多我一痴魂啊!
  艰步移到锦榻边,脊背一软,一头栽倒下去。
  心中有泣,脸上无泪,却恨意难消。此时竟有洁白柔软的一只素手,捧了盈盈的一盏烈酒,送至他唇边,“将军,用些酒的确很好,清醒的人,都痛苦。”
  他任由烈酒由唇畔汩汩流进胸腔里去,胸里如燃一腔火,炙煎得沸腾。
  他不解饮,紧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倾洒入口,如迷梦境——蓦地一抽,她贴上他。
  是夏水,她没走,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不该走,她很清楚。
  他需要她,她等到了。她要这个男人挚诚专一的心从此属于自己。
  “贱妾……只是助将军找回骄傲尊贵不容侵犯的禀性——教给将军,怎样对抗沉沦和痛苦……将军……忘了她。”
  夏水在烈酒中意乱情迷的气味里,发出轻喘——
  “将军……忘了她!”
  秦如月已经望到新都城的城门了。
  只携了极简单的行李,又回到这里来。秦如月无声叹息。原来一切的命运只是一次次充满风险的旅行,最终还是得回到这里,住她那阴暗的逼仄的府宅下处,随时等待突如其来的使命,才是她今生唯一的归宿。
  她只有回到这里来,别无它处可去。
  在江南的那绝代风华、情爱纠缠都是假的,如今只剩下一个真实的她,风尘仆仆,一个人走回那不得不回的桎梏中去。
  她在新都城外的茶寮打尖,一路过来,心境已淡然了,只是仍有隐隐的痛,又不知纠结在何处。有点茫无目的地在新都喧闹的市集里游荡,只是不想立即回到日极宫去。回归以前的自己吗?其实心上早不情愿了。
  也就偷得半天属于自己的闲适吧,哪怕长时间茫然地在街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平凡众生,也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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