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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虚无的供物-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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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玫瑰与经文

市川国府台的S精神病院。

虽然位在千叶县,但是从秋叶原搭乘国铁,花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到达这家医院。亚利夫也听说过,吟作老人今年二月初开始住院之后,渐渐出现分裂症的征兆,还听说总有一天会变成废人。但是,牟礼田为何会说这种地方是仙境入口呢?还说这里隐藏了“骇人的真相”!自从抵达医院之后,亚利夫的心情逐渐转为苦闷不安。

两人被带到可能是病房大楼内的诊疗室。木造房间里除了简单的药物柜与简陋的桌椅,就只有放在垂挂白色布帘后方的病床。

牟礼田似乎认识这里的一位医师,在柜台说出这位医师的名字之后,立即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这个位于深处的房间。外面的病房大楼与这儿之间有严密的隔离,刚才经过时,背后随即就听到“砰”的一声,橡木大门完全阻隔了走廊。那扇厚重的木门完全切断了与人类世界的联系,将我们封闭在这儿。换句话说,这里已经是完全疯狂的世界。

这栋大楼安静得出奇的某处,一定藏了忧郁病患的视线。在学生时代,亚利夫好像在哪本书中读过,在解剖他们的大脑之后,可以看到状似蛋白上掺杂血丝极其微量的出血,而此地弥漫的无形疯狂气氛,如果化为有形,那肯定到处都潜伏着那样的血丝吧!

……牟礼田严肃沉默的表情,似乎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苦闷,这让亚利夫更加不安。今天被带到这里,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发疯了?不,不是“今天”,而是因为所谓的冰沼家杀人事件全都只是自己的妄想,很久以前自己就已经住进这家医院了,持续梦到红司命案、黑马庄事件、玫瑰与五色不动明王等等怪异的梦境,结果陷入长时间的昏睡,直到今天才稍微恢复正常。是这样吗?对了,大概是在中学生时代吧!向同学借阅梦野久作的《脑髓地狱》,内容也是像这样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醒过来,也不知到目前为止反复做过多少次相同的事,然后慢慢发现离奇神秘的犯罪,结果又回到疯狂的世界。确实,冰沼家事件这种一直无法解决的疯狂事件,不应该发生在现实世界里,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发狂?没错,如果不趁现在逃走,就要再度接受电击治疗,然后像野兽一样狂吠,在地板上到处闪躲爬行,还是尽早趁这个姓牟礼田的人不注意时逃跑吧……

亚利夫脑海里不停涌现无谓的妄想,感觉上如果静止不动,自己真的想要大声喊叫。呼吸开始困难,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就在此时,走廊彼端响起拖鞋脚步声,而且逐渐朝这个方向接近,终于在房门前停止。从微微开启的门缝可以窥见白色衣服,不声不响地似乎在窥伺这房间里的动静。

就在亚利夫这样想时,一个年约三十岁出头,戴着无框眼镜、身穿白色上衣的医师,面带微笑走了进来,额头已经全秃,开口说:“上次很感谢。我把他带来了,最近稍微好了一些。”

牟礼田介绍亚利夫后,医师却只是点点头,好像以前就与牟礼田很熟络般开始轻松聊起来。

亚利夫放心地垂下双肩。我果然没疯,所谓的“他”,一定就是指吟作老人。但一瞬的错觉似乎在告诉我,如果在冰沼家事件中我发疯了,就算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那么这个案子本身大概也是几近疯狂的事件吧!红司的长篇小说《凶鸟的黑影》,舞台背景会选择沿海偏僻的精神病院并非偶然,而最要不得的是,冰沼家的窗户,应该也和这里一样安装了同款式的铁格子栏杆。

独自茫然沉思的亚利夫忽然回过神来,听到医师与牟礼田的谈话中经常出现“玫瑰园”的名词,于是立刻竖耳聆听。听到他们在讨论吟作老人住院问题时,谈到了这家S精神病院有面积很大的玫瑰花园,而且由症状较轻的病患栽种,大约有一千五百株。或许两人都喜欢谈论高格调的玫瑰话题,所以才会交往吧!另外,这个医师好像也是著名的诗人,只见他用舞台演员般的姿态谈论着这件事。

“如果是我,当然会把‘Charles Mallerin’(注:一种很接近黑色的暗红色华丽玫瑰品种)命名为‘命运’,如何?你赞成吗?”

“命运嘛……”牟礼田也很专注地点头。

“没错,树势姿态那样寂寞,加上令人悲伤的多刺。一想到它逐渐迈向黑玫瑰的生涯将会更为严苛,让我不得不将它命名为‘命运’。”

自从了解那个犯罪方程式以来,亚利夫对玫瑰也有了几分了解,所谓的“Charles Mallerin”就是栽培出“和平”的法兰西斯·梅杨,以他恩师之名命名的暗红色玫瑰。虽然没见过实物,但若真的像这位医师所言,那绝对就是相当罕见的品种了。

“就树势而言,也是如此。”仿佛在眼前描绘出幻想的花姿,“因为看到它那鹤立鸡群般的高度,简直就是名符其实的‘孤傲的巨人’。牟礼田先生,你在法国应该见过梅杨吧?”

“嗯,去年五月。”

不知是否引出了兴致,牟礼田也像在某个文艺沙龙聊天似地摆出优雅的手势。“虽然一方面也是法国气候的缘故,但当时他让我观赏的‘Neige Parfum’(注:这是一九四二年培育出来的白色玫瑰品种。在法文里,Neige是白雪的意思)还是非常美艳,没有平常惯见的乳白斑点,而且盛开……”

“你说的是‘芳香之雪’吧?”医师陶醉似地闭上双眼,由衷同感地说道:“的确,这个品种即使在我们国内也是最高级的芳香品种。若要提到战后的白玫瑰,我认为在芳香方面,大概就让人感到不满了……”

——亚利夫听着两人上述的交谈,又产生了与先前的错觉完全不同的怪异困惑。

两人讨论的话题主要是黑玫瑰与白玫瑰。没错,玫瑰除了红、蓝、黄之外,一定也有“黑”与“白”。牟礼田现在应该是希望藉这个机会告诉我吧?而且,不只是玫瑰,不动明王也是从一开始就有五色不动明王,红、蓝、黄之外,当然只剩下黑与白了,那……亚利夫的思考开始快速运转了起来。

经过目赤不动明王、目青不动明王与杀人、纵火的连结,接着再从九变数的函数方程式中分析,然后是目黄不动明王,最后发现了握有黄玫瑰的凶手黄司,由于种种的神秘巧合太令人感到震惊,所以当时并未做更进一步的思考。但是,现在听到了玫瑰与不动明王也有黑白之分,那就可以推想,所谓的“犯罪”,其实并不只是杀人与纵火,而且,除了表面上的凶手之外,应该还有真凶与共犯。也就是说,那个方程式必要的变数不是九,而是十五。如果只用九个变数解题,答案当然一定是错误的。

——至少真正的凶手不是黄司!就在亚利夫愕然沉思时,病弱的吟作老人由一位男护士领了进来。身上穿着绉巴巴的睡袍,像是随便套上去的,眼神也已经无法见到属于人类世界的光采。或许还记得亚利夫的长相吧!只见他立刻兴奋地开口:“嘿,真难得,你居然特别过来看我。”

对方熟悉的招呼,又让亚利夫产生厌恶的错觉,缩缩脖子,只是点点头行注目礼。

“哦?你认得这位先生?”医师也很意外。

吟作老人把手上的经书——非常破旧的薄书——宝贝地以双手放在桌上,“他是红司少爷的朋友。怎么样,那次之后,你见过矜羯罗童子吗?”

令人出乎意料的问话。亚利夫默默摇头。

吟作老人好像很失望,蹙紧眉头。“还没见到啊?……这可不行,若是讨伐了歹徒,矜羯罗童子也会很高兴,必须尽快见到他。”然后,忽然像要说悄悄话,脸伸了过去,在亚利夫耳畔低声说:“对了,那家伙死了吧?企图迷惑红司少爷的那个流氓……最好已经死了,非死不可,和贪婪者一样下地狱。”

口臭迎面袭来,亚利夫受不了转过脸去,但吟作老人丝毫不以为意。

“我说呀,真正的大恶人还在,他才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痴者……”

看到吟作老人面无表情站在那儿说话的模样,亚利夫渐渐感到恐怖。这个老人在冰沼家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恍恍惚惚地进入了疯狂世界,这是今年一月底至二月初发生的事。在橙二郎死亡之前,因为还很正常,所以有可能约略记得发生过的事情。但应该不至于连三月一日发生的玄次命案都知道。更何况,任何人应该都不会告诉他有关冰沼家后来的状况,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不可能真正理解。然而,吟作老人简直就……亚利夫不禁不安了起来,用眼神询问医师。

医师摇摇头,小声回答:“这是宗教性妄想症……上次牟礼田来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但好像不会伤害其他人。”

可是,吟作老人完全不在意周遭的气氛,继续说道:“连不动明王都没办法让这个大恶人改过向善,唯一的方法就是消灭他,像这样用降魔利剑猛刺……”

老人立刻高举右手,摆出用短刀向前刺去的姿势,仿佛自己变成小说中的真凶,以登山刀自斜后方剌入八田皓吉的颈子……

“然后,再用绳索紧紧绑牢那家伙。不动明王把那家伙吊在半空中……嘿嘿,就这样,恶人就全都消灭了,红司也可以安心返回目白的宅邸。”

他简直就像亲自阅读了“黄色房间”的虚构犯罪内容,接着很快地翻开经书,开始迅速念诵起来。那一定与很久以前在红司尸体旁念诵的是同样的经文。

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

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闻其音声,皆得解脱。

……………………

不会错了,吟作老人一定是藉着某种方法“知道”内情。如果只是单纯的宗教性妄想症,又如何能够得知玄次命案的正确详情,以及虚构的“黄色房间”杀人事件。

“吟作老爷。”亚利夫以沙哑的声音鼓励似地说道,“关于你刚才说的,用短刀刺入脖子,还有用绳索捆绑的事,都写在经书里吗?”

“当然、当然。”吟作老人一脸理所当然的神情,合上经书,抬起恍惚的眼睛。

“对不起,可以借我看看吗?”

“这个吗?”吟作老人突然不高兴,眉头紧锁。

亚利夫伸出双手“拜托”。即使这样,吟作老人还是先抽回经书,然后才慎重递出。亚利夫缓缓翻阅封面几乎散落的《佛说圣不动经》薄书,仔细阅读艰深的假名文字与汉字。不久,脸色遽变,差点儿要叫出声来。最后的奇妙巧合——真正的“骇人的真相”的确隐藏其中,然而并非五色不动明王的神秘。

尔时大会有一明王,

是大明王有大威力。

开始,在只有数行的经文中,详细记述了冰沼家的一切悲剧,甚至连被杀害者、杀害方法、真凶姓名……

后来仔细想想,是亚利夫太愚蠢了。只要提到不动明王,任何人都知道不动明王的外观是背后有大火炮,右手握的是俱梨迦罗龙盘旋降魔利剑,左手握的是三昧索,因此吟作老人当然能精确猜中皓吉命案的虚构犯罪。如“大日经”或“秘密陀罗尼经”中更详尽描述的“以绢绳缚系大力魔,藉利慧之刀断其命”情景,真言密宗修行者不必窥阅“黄色房间”,就可轻易想象出来。

在那次的推理竞赛,因偶然想到而说出关于五色不动明王的机缘,由此机缘而被带领前来的精神病院内部深处,亚利夫发现的“仙境入口”正是变相地狱的“曼陀罗图”。此后,亚利夫就没再见过吟作老人。但是,今年六月十八日星期六,据说S精神病院因为漏电而失火,引起木造病房大楼与壮丽的玫瑰花园完全烧毁,造成近二十位死者与失踪者的惨剧,详细的内容报纸已有报导。吟作老人仿佛受到“大智慧故现大火焰”不动明王的威力重击,烧死于牢笼里成了焦尸。

在覆盖尸体的草席上,华丽地插上未被烧毁的玫瑰,被命名为“命运”的黑玫瑰与高雅芳香的白玫瑰,一起悼唁吟作老人的死亡。

48 三张唱片

根据真言秘法的神咒,只有大慧根者才得以见到真正的不动明王愤怒相,中等慧根者,顶多只能见到其手下的二童子,“下根者因为心生恐惧而不能见”。像亚利夫这样的人,可能属于下根者吧!在脑科病院的精神分裂病患指出骇人的真相前,无法看穿任何启示,虽然已被告知真凶的名字,而且还有各种的言词表达,却仍无法发现究竟是谁。

四月十一日。

前天九日,虽然已是比往年高出七度的异常天候,但今天甚至是最高气温达到三十度的晴朗日子。即使到了公司,亚利夫也不想工作。自从赏花以来,他脑子里总是会出现异次元世界的使者如影随形的蠢动,不动明王与其随从,时隐时现又异常融合地与现实世界随性互动。本来,尔时大会——金刚手菩萨因火生三昧而立,妙吉祥菩萨现不动明王之初,即无非青、非黄、非赤、非白、非红、非紫等种种颜色,故可化为各种形态出现,有时候甚至“化作如童子模样的亲密朋友服侍行人”。未能注意到这些差异,乃是亚利夫没有信仰的报应。

他从公司早退回家,正茫然回想事件经过时,久生很难得来了电话。

牟礼田那天带领众人赏花,三个人都各自发现了不一样的仙境入口,其中,久生一听到某首法国香颂的歌词,便立刻蹬着佐贺锦草履跑掉了。她究竟进入了什么样的奇妙国度呢?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沉痛的回响。

“你立刻出来!我一切都明白了。”

“我也终于明白了。”

亚利夫很想告知对方圣不动经的美妙,但是对方的语气好像不将他当成对手。

“反正你出来就是了。亚利夏,我要告诉你不知道的事,新宿的‘梦卢波’、七点。”

对方的声音亢奋,应该是发现了重大的关键吧!但应该不会超过精神分裂症的吟作老人告诉我的真相才对。当亚利夫抱着要令对方吃惊的心情,前往新宿二丁目“深渊”斜对面的法国香颂咖啡店“梦卢波”时,久生已经不耐烦等在那儿了。

“有什么新发现?看你那么焦急。”亚利夫充满自信,环视空荡荡的店内,在她对面坐下。

久生没回应,用发抖的手抽出“和平牌”香烟,似乎非常兴奋。但很不巧,烟盒已经空了,她气愤地捏成一团,朝端水过来的女服务生说了一声“麻烦你”后,抽出亚利夫的香烟点燃,这才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亚利夏,你大概也发现我们从一开始就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吧?”

“错误?”

“没错,严重的错误。我们的思考方向一开始就被凶手狡猾的布局引导至盲点。”她说出亚利夫不解的话语后,独自叹息。

这时候,咖啡送来了,但服务生似乎忘了香烟一事。久生也未再催促,尽管烟屁股还在烟灰缸里冒烟,她又伸手向亚利夫的烟盒抽出一支。

“什么盲点?”亚利夫打算稍后要好好向对方解说真言密教,因此刻意温柔反问。

久生低头点火,忽然抬起脸,露出微妙的笑容。“你听过那个吗?”

“听过什么?”

从一进来就觉得耳朵怪怪的,原来原因在此。接近门口置于棕榈树后方的电唱机,是所谓加拉德七五——Garrard75自动式唱机,可连续重叠几张唱片一一播放。亚利夫注意到时,正好播放穆鲁吉(注:Marcel Mouloudji,1922…1994,法国香颂歌手)的“有如一朵小小的虞美人”,哀怨唱完,唱针不停左右移动后,落在下一张唱片上。

正当时的日本,法国香颂由哥伦比亚公司独占,在LP唱片还很稀罕的时候,大部分的人都是使用78转的SP唱片。接下来这首歌也听过,歌名是“莱诺伯先生”,随即响起爱迪琵雅芙(注:Edith Piaf,1915…1063,法国著名香颂女歌手,电影《玫瑰人生》即为她的人生缩影)极为沙哑的嗓音唱着Confiance、Confiance、Confiance,乐音消失后,接着是年过五十岁的帝诺·罗西(注:Tino Rossi,出生于法属科西嘉岛的法国香颂歌手)开始悠悠唱起“红月亮”。

其实,久生刚才说的“麻烦你”,指的并非香烟,好像应该是意味着“请按照事先准备的顺序开始播放唱片”。亚利夫立刻拿回自己的烟盒,放回口袋疑惑地问道:“那是阿蓝唱给我们听过的歌……每次发生杀人事件时……”

“没错!”久生冷冷回应,“不过,亚利夏,你不知道这三首歌曲的歌词吧?”

“不知道。莫非……”

“嗯,正是如此。”久生断然肯定,“阿蓝挑选了三首适合三起杀人事件的歌,故意播放给我们听。牟礼田也说过,‘若说勿忘草与玫瑰,这些花都会有异议……’这是第一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接下来是‘发生什么事都无须讶异,但我只喜欢虞美人草’,之后的歌词则是……”

她熟练地取出夹在唱片套中的解说——印有译词的纸张,开始念了出声:

“我第一次来访时,

她睡着了。

在青青的麦田里,裸露肌肤,

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下……

心脏跃动温柔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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