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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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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役不料这里有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夷,惊讶之余,不敢怠慢,全都弯腰低头行动起来。
  酒精炉把消毒盘中的手术用具煮开的时候,医疗队的一切总算布置就绪。
  亨利向领队的监理医官弗兰契请示后,再次出门,对集在廊下的数十名缩头缩颈、满脸灰土汗迹、一个个愁眉不展的中国役说:“你们到斜对面的屋里去领你们的脚费,然后就可以离开了。”
  役们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亨利只好又说了一遍,役们如梦方醒,哭的笑的叫的跳的,你推我拉,拥挤着去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能领到的钱。那种如逢大赦的样子,令亨利十分感慨,这些可怜的中国役,一定是被押运士兵强行抓来并用来复枪逼着大雪天推车的。他们一定以为还有更多的苦役在等待着他们,甚至以为落在“洋鬼子”手中决不得活命呢!……
  亨利忽然发现一个中国役一瘸一拐,落在众人后面,便叫住他:“喂!等一等,我说的是你!你的腿受伤了吗?”
  那人迟疑着停了步,慢慢转过身,一张黢黑肮脏的脸,破毡帽直压到上眼皮,好几处露着棉花的肥大的破棉袄穿在他身上,使他更显得矮小,他赶紧弯腰低头,口吃吃地说不成句:“洋、洋、洋大人……是、是、是叫……叫我?……”
  “对,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伤?让我看一看。”
  “多、多、多谢……洋洋洋鬼……不,不,洋洋洋大……人,”这人口吃得太厉害,说话很费劲,面颊和下巴都跟着抽搐抖动,叫人不忍多看,“小、小、小的没……没伤,是、是、是天生生生的……一……一腿长,一……一腿腿腿…………短、短……”
  亨利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走了,但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那张污秽的脸长着一个棱角分明几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看着那瘸拐的背影,他还想问点什么,威廉快步走来,高兴地说:“嗨,亨利!你和你们医疗队恐怕要没事可做了!”
  “为什么?”
  “刚才卧乌古【卧乌古(ViscountHughGough,1779-1869),生于爱尔兰,1815年因战功赐位爵士,1830年晋少将,1837年驻印度任英军兵团长。1841年3月抵广州,任侵华英军陆军司令官,直至南京议和。】爵士已经下令,准备火炮轰击城内,可是从北门这边跑出来好几个城里居民,说城中守军昨晚连夜撤走了!据说常备军、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咱们又可以不费一枪一弹拿下这个余姚了!”
  “真的?那么进城以后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亨利像是松了口气。
  “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记了基本的军事常识!宁波没有查城是因为那儿是我们过冬的基地,必须创造安全的环境;这儿怎么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们的官房、军营、一切军事设施、火炮枪械和异教徒的这些偶像崇拜的庙宇毁弃烧掉!这是战争,大英帝国在同大清国交战!”
  “我知道。”亨利望着大庙山门,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领了脚钱的中国役们正从荷枪实弹的英军卫兵夹立中低着头匆匆离去,那个瘸腿的小个子也在其中,仿佛瘸得更厉害了。
  威廉说,根据新的情况,卧乌古爵士对作战计划和进攻时间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他选择和布置在半山坡的阵地。
  地方选择得确实不错,离余姚北门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码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门楼子青瓦房顶上的条沟。但威廉却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体工事,说只需把地上的积雪堆高拍实就足够了。
  威廉指指画画,很显示了一番身为海军军官对陆战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点头微笑而已。
  城中突然响起一片枪声!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听到命令一样,迅速进入他们的冰雪掩体,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张望。城里姚江北岸闪动着点点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炮。威廉少校认真地分辨片刻,叫道:“是清军的抬枪!他们竟然没有全部撤走!他们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着威廉脸上那种亢奋,几乎可以称作激动和兴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个少年时代好友的巨大差异: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国军人,而他不是,他是医生,他仅仅是医生。
  相持了不多时间,抬枪就被来自东门的来复枪、手枪和排炮的轰响压制住,不久,从凤凰山的阵地上看得很清楚,许多身穿号衣的清军士兵向北溃退,挤满了北门内的几条小巷,要从北门出逃的意图十分明显。
  卧乌古爵士下了出击的命令:消灭北门的敌人!
  威廉少校兴奋地一把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右手抄出手枪,双手高举着喊道:“士兵们,冲啊!——”
  士兵们吼叫着跃出掩体冲下山去的一瞬间,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说:“威廉你看,他们都没有带武器!”
  从北门蜂拥而出的清军士兵,早把刀枪扔掉,发现凤凰山上竟然有英军埋伏,更是惊慌失措,拼命朝西逃跑。
  威廉少校用力推开亨利,怒道:“你疯了吗?!我们必须追击敌人!”
  亨利摇头,大声说:“追击手无寸铁的敌人,等于屠杀!”
  威廉少校吼叫:“那是一群逃兵!胆小鬼!应该得到狠狠的惩罚!”说着不管够着够不着,抬手就朝北门嘭嘭开了两枪。冲到山下的英军士兵的来复枪早已响成一片,打倒了北门外好多穿号衣的败兵,那一群清军惊呼狂叫,逃得更快了。
  威廉少校大吼:“士兵们!勇敢追击吧!这是最好的狩猎比赛!……”说着,他着深达膝头的积雪猛冲下山。
  亨利愤怒地喊道:“威廉!你竟变得这样残暴!”
  威廉骤然停步,回头,亮闪闪的绿色小眼睛利剑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轻蔑地说:“你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为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军人!我替你害羞!”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冲到北门,高叫着,号召着,率领他的部下同陆军分队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奔,一路射击,像他说的一样——狩猎,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军兵勇的尸体……
  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远在凤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可怕的屠杀场面,这斑斑血迹,还有依然在耳边缭绕的威廉的叫骂,使亨利冻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是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还是雪地上升起了雾?
  他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郁悒,雪雾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
  第三十八章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
  “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
  “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
  天禄说的是实情。
  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
  当中国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
  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
  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灯光!一个大村子!”
  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
  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哎哟,抢人啦,杀人啦!——”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鬼叫什么?汉奸!”
  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你骂谁是汉奸?”
  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
  天禄跳脚骂道:“放屁!你才是汉奸!……”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白,连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
  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少嗦,拉去见团总!”
  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
  “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干、蛏腊……”
  “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
  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
  联璧冷笑一声:“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
  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有何为证?”
  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
  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开交给花白胡子。
  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
  他招呼黑胡子一同朝联璧跪拜,然后请进客厅,热茶点心招待,再三解释:只因洋鬼子占了宁波之后,屡屡四出骚扰,官兵全都不战而逃。我们这里叫后山泊,离慈溪不远,闻信都很恐慌,官兵既靠不住,只得设法自保。叶、沈、江、萧四大姓,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练乡勇,保一乡平安。如今团练虽不足一月,却都摩拳擦掌练得热火朝天。本地民风原本悍猛,乡勇们为保家园,都很卖力,也都很警觉。今天实在是见各位面貌衣着说话异于常人,所以起疑,误拿了上官,千万见谅,千万见谅。
  联璧微笑着,问明了花白胡子姓叶,是团总,黑胡子姓沈,是副团总,因为团练乡勇的费用主要由他们两家承担,已经花了近两万银子。于是联璧点头赞叹之后,又思索了片刻,漂亮而又精明的脸上一派推心置腹之诚,说道:“你等出钱出力,自保一乡,固然可敬可佩,但日后并不能得功成名,岂不可惜?为二位计,不如带赴军前,我为你等禀明将军,得大营南勇名号,则事成后你们二人至少可邀议叙【议叙:清代官制,于考核官员后,对成绩优良者给以议叙以示奖励。议叙之法有二:一加级;一记录。另外由保举而任用之官也称为议叙。此处所称议叙指的后一种。】保举,得一官半职,费此巨额银两也算不枉了!”
  黑胡子的沈姓绅士眼睛发亮,跃跃欲试,花白胡子的叶姓绅士也很高兴,但比较冷静,说:“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但未必能落到我们这些草芥小民头上,将军乃皇亲,钦差大臣,如在云端,我们岂能够得着他?……”
  联璧一听就明白,哈哈大笑,说:“你们是信不过我?实对你说吧,我本是将军的亲戚,他这次率大军南征,特意邀我入幕辅佐他。此二位都可以作证。”天禄只能随着濮贻孙连连称是,濮贻孙又顺着联璧的话大吹特吹了一番,不由叶沈二人不信。见此情景,联璧趁热打铁,立刻决定,说:“眼下军前正用人之际,宜早不宜迟。此地团练乡勇的详情,还须我再作巡查,才好向将军保荐,二位也要赶紧备下履历文书等件,我好带回大营备案入册,以为日后议叙保举留底。另外,请二位找一向导,将我的两位伴当安全引入宁波城中,算你们为将军大营初建的第一功!”
  天禄听联璧的大话说得没边没沿,直替他担心;濮贻孙却一直敲边鼓、唱双簧,哄得叶沈二人极为兴奋,忙不迭地为这些将军大营的上官奔走安置。
  后来,联璧拍拍天禄的肩膀,说:“招兵买马可是大营的头等大事,这么好的机会不可错过!我们走错路耽搁了这么多日子,吕泰他们肯定不会在慈溪等候,你们就从这里直接去宁波好了。我留在后山泊一面交涉安排一面等你们回来,五天以后会齐,同归大营,如何?”
  “行啊行啊,募集乡勇若能办成,也上得了功劳簿不是?到时候可是要请我们吃酒的呀!”天禄笑着打趣回答。
  濮贻孙只是笑着连连点头,什么也没说。
  在后山泊略作休整,天禄和濮贻孙跟着一位本地向导出发前往宁波了。
  一路上,天禄不住夸奖着后山泊的乡勇,一个个真是虎豹儿郎、血性汉子,保家园护乡土定能豁出命去争斗,决不至于如官兵那样脓包!他又兴致勃勃地对濮贻孙鼓吹臧师爷的“不区水陆,不合大队,不克期日,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的主张,说后山泊这样的乡勇加上臧师爷这样的战策,洋鬼子不败才怪呢!
  濮贻孙对天禄这话题没多大兴趣,转着眼珠子想想,小声说:“你说……联师爷留在后山泊不去宁波,不无贪生怕死之嫌吧?……”
  “哎,人家办的是大事也是正事嘛!”
  濮贻孙盯住天禄,仍然小声地说:“回头他要是办成了这桩买卖,你天禄务必要作个见证才好。”
  天禄不解:“联师爷此举也算公忠体国,要作什么见证?”
  濮贻孙暧昧地抿嘴一笑,说体国嘛倒也说得过,公忠却难讲了。幕府里的事,你经得太少。现在不必多问,待五日后回到后山泊,且看我料得准不准。那时候再跟你细说端详。
  远远望见宁波城墙时,向导安慰,天禄鼓励,说二人给濮贻孙保驾,过城门的时候千万沉住气,不要慌张,多点头微笑,少说话。可是真走近盐仓门,濮贻孙倏地变了脸色,面白如纸,冷汗都滴了下来。天禄只当是守在门前四名持枪夷兵和许多所谓“红毛乡勇”的汉奸把他吓着了,小声安慰道:“向导有亲戚在城里住,盘问不住咱们的。”
  濮贻孙颤抖着从牙齿缝里嘶嘶地说:“你……你朝城头,城头上看……”
  天禄仰头,吃了一惊:城楼悬下一颗首级,下面吊着一张告条,大字书写:“清官吕泰来探军情,故枭示”。天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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