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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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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禄仰头,吃了一惊:城楼悬下一颗首级,下面吊着一张告条,大字书写:“清官吕泰来探军情,故枭示”。天禄心头也怦然不已,他们本应到慈溪与吕泰师爷会齐,一同潜入宁波的。吕师爷必定是等他们不着,自己先行,想来事机不严,泄了密,出师未捷身先死,为国殉难。可知逆夷城中警戒巡查很严,倒要小心。天禄定下神,对踟蹰不前的濮贻孙说:过城门包在我身上,尽管放心。
  门前盘查果然严密,四个夷兵不过像镇守城门的石头狮子,吓唬吓唬乡下人罢了,起劲的是那十来个头戴夷人白盔帽、身穿半截夷兵军服的“红毛乡勇”,持刀拿枪十分凶狠。所幸向导胆子颇大,对答如流,指说天禄和濮贻孙是远房亲戚,做生意的,来宁波办年货。汉奸小头目找不出向导的破绽,突然转向天禄,问:“你做什么生意?办什么货?”
  向导抢着回答:“总是宁波的土特产,白鲞啦蛏腊啦笋干啦……”
  “没有问你!”汉奸小头目把向导推到一边,催促天禄:“你说呀?”
  天禄笑道:“白鲞笋干要买,还要见你们的陆团总陆心兰老先生。”
  汉奸小头目一愣:“你认识我们陆团总?”
  “不跟他约好了,敢进宁波城?”
  “他怎么不来接接你呢?”汉奸小头目口气软下来。
  “这是我们生意上的事情了。”天禄也就顺水推舟,扬脸挺胸,拿起了派头。
  “明白了,明白了!”汉奸小头目连连点头,满脸赔笑,伸手示意,“请,请!”
  安全进城以后,濮贻孙内衣尽被冷汗浸湿,三人找了一处临街小破庙歇脚。濮贻孙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问道:“这陆心兰是什么人物,这么管用?”
  濮贻孙实在是个精明不过的人,一问就问到了要害处。
  陆心兰本是宁波府户科的小吏,专管漕粮,是个肥差,所以家道丰足。英夷占领宁波后,行政长官郭士立看中陆心兰才干老练,想收为羽翼,以稳定宁波城的局面,因而优礼有加。陆心兰便也顺从了英夷,领郭士立之命,召集宁波市上游手闲汉,给以武备,严加训练,负起守卫巡逻查验等项夷兵不屑或不便执行的公务。每人每天给半块银元,加上白盔帽和夷兵上衣这半截夷装,于是人们背后戏呼之为“半洋兵”、“二鬼子”,通称“红毛乡勇”。
  英夷占领宁波,除了从府库中得到十二万银元和大量的、可供全城两年食用的粮食之外,还从官府的钱库和民间各钱庄掠得铜钱二十六万串。为便于携带远行,必须把这些铜钱换成银两或银元,这件要紧又颇有赚头的事,也交给陆心兰办理。陆心兰于是常常到宁波四乡以钱易银,四乡于是常有人来与陆心兰商谈易银的买卖。红毛乡勇们自然是陆心兰四出易银的保镖和帮手,所以那个汉奸小头目一听这个题目会立刻改变态度。
  前些天,从宁波侦探夷情的人回来向张应云报告,说陆心兰并非真心从逆。张应云立刻抓住时机,邀了陆心兰的原上司宁波府同知【同知:为知府、知州的佐官,分掌督粮、缉捕、海防、江防、水利等,分驻指定地点。】一道,在清军和英夷都不曾到达的慈溪乡下,与正在那里易银的陆心兰见了一面。其时陆心兰指天画地,深表悔恨,并发誓将功赎罪。张应云大喜过望:若得陆心兰为助,里应外合,则取宁波易如反掌!他只将此事禀告了将军,将军也很高兴,命他紧紧牵牢这条内线,时时派人去与陆心兰联络,彼此沟通情况,并一定要严守机密。
  张应云第一次与陆心兰见面时天禄就在场,彼此相识,今天便担当了第一个进宁波城见陆心兰本人的重要使命。
  这是天禄此行的机密,若不是怕濮贻孙过城门时露马脚,本不该泄露的。此时他也不好回答,只说:“歇口气就赶快分散开吧,免得招人耳目。”于是向导先告辞离去。濮贻孙拿出生意人的架势,出门就雇了顶小轿,要到城中最繁华的鼓楼大街,他总得像模像样地收购一些白鲞笋干之类的年货才是。天禄在其他两人离开之后,又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公后私,问明了路径,朝江北吉庆里陆心兰的住处走去。
  宁波位于三江之口,水多码头多,桥也多,桥头常常是商贩云集的热闹地方。天禄一路走去,见各处桥头都有卖菜、卖豆腐和卖杂物的担子,还有深目高鼻、须发拳曲的夷人用车子装满了布匹绸缎、衣服鞋帽钟表瓷器等物在那里叫卖,一看就知道大多是他们从百姓家抢来的。一路所见到的各种庙宇,都跟刚才他们三人歇脚的小庙一样残毁不堪、门破墙塌,神像神主全都打碎了堆在墙角,大多有烧过的痕迹,叫天禄纳罕不已。
  前面又一座石刻精美的拱桥,天禄走近的时候,桥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摆小摊的慌慌张张收拾物品挑起来就跑,拱桥又高,看不见桥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听得“噼——”“啪——”震天响,好像在放鞭炮。天禄拉住一个摊主问道:“出什么事啦?”那人脚步飞快,嘴里一个劲儿地直说:“快躲开快躲开!勿要触霉头!……”
  天禄望着那人急匆匆的背影,还没回过神,“啪”的一声脆响震耳,天禄面颊上热辣辣地一疼,急回身,猛朝后跳,才躲过了狠狠抽过来的第二鞭。一个面目狰狞、壮实得像铁墩的汉子,不住地挥动手里的长鞭,打出一声声小炸炮般的震响,粗大的鞭子就像黑色的毒蛇,专朝天禄这样来不及躲开的人身上抽过去。
  天禄无故被打,气得就要上前理论,被旁边的一个老人拉住,小声说:“莫惹他,莫惹他!……”
  响鞭净街,只有皇上和钦差大人才能用,在逆夷占领的宁波,竟敢用响鞭开路,莫非是英夷的钦差叫璞鼎查的那个家伙?天禄倒要看上一看。
  响鞭过后,两名前导从拱桥上走下来,引出一曲柄杏黄伞,后面是饰着四圆金的青扇两柄,像过会一样,跟着一对一对地从拱桥上走下来四对旗枪、两对金黄棍、两对肃静牌、两对回避牌,八个随从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执仪仗的和轿夫都穿着一式的大绿底上洒小红花的长袍,强烈的颜色叫人看得眼睛发涨。
  第三十九章
  吴淞口外江水滔滔,江面宽阔得如同海洋。
  庞大的大英帝国皇家海军舰队像一大片乌云,覆盖了吴淞口附近水面。盛夏本是田里最忙的日子,但沿江百姓为避战火,早就逃跑一空,被英军炮火炸成废墟的镇子上、荒凉空旷的田野中、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江上,都见不到一个中国人、一条中国船的影子。他们倒仿佛成了这块土地的主人。
  远离故土,有关家乡的一切便具有了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客厅里聚集了十多位客人,除了几位来复枪联队和炮兵团工兵团的陆军军官之外,多数是舰艇上的海军军官,还有一位随军的传教士和随军商人,女主人不在场,客人又都是单身汉,此刻这里更像伦敦上流社会特有的男士俱乐部,只是缺乏应有的平静悠闲和刻板,客人们各个兴高采烈,气氛异常振奋活跃。
  客厅的门开了,布鲁克夫人站在那里,带着她惯常的慈爱微笑,说:“先生们请注意,看看是谁回来了?”
  “亨利!”好几个声音一起喊出来,惊奇又快乐。
  他就站在布鲁克夫人身后,带着大家熟悉和喜爱的诚挚的微笑,向招呼他的朋友们点头示意,并宣布,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和休养,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
  朋友们纷纷祝贺,有的说他面色仍然苍白,还需要多喝点地道的英国苹果酒,说着就递上了酒杯;而另几名军官又急着要拉他再组一桌牌局。布鲁克夫人笑道:“不,不,先生们,他属于我。我要请他鉴赏我的新藏品。他精于绘画,我只相信他的鉴赏力……亨利,你来看看这些,是不是很有价值?”
  她把亨利领到一张圆桌边,打开了桌上大木盒。缤纷的色彩和东方艺术的韵味立即把好几位客人吸引过来围观,啧啧称赞——盒子里躺着二十多把各色各样的扇子:有素白的、泥金的、绘了花鸟山水或写了诗词歌赋的折扇,更有精工刺绣着松竹梅兰、仕女神仙的团团的绢扇,还有精雕细刻的骨扇和浓香沁人的檀香扇,甚至还有一白一黑不知是鹅毛还是鹰翎制成的羽毛扇。一个军官说,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种扇子。
  亨利一把扇子一把扇子地仔细看过,像所有的鉴赏家那样,一直不置可否,却掩不住眼睛里的惊异和赞赏。看完以后,他郑重盖好盒盖,静静地坐了下来。布鲁克夫人担心地望着他,见他总不说话,忍不住了:“亨利,怎么样啊?这么可爱的扇子,难道没有艺术价值吗?”
  亨利一手托腮,皱紧眉头,仿佛在十分费力地思索,然后心事重重地慢慢说道:“亲爱的夫人,很抱歉,我想要提一个建议……”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环视桌边诸人,见他们都凝神不语地盯着自己,便满意地笑笑,说,“建议你回到伦敦,开办一个东方古扇博物馆!……这里的每一把扇子,都是极精美的、价值极高的艺术品!布鲁克夫人,你将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独特的博物馆的创始人啦!”
  布鲁克夫人笑着说道:“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太可爱了!……”
  “不过,只这几十把扇子实在太少了,应该趁着在东方的最后时机,再多收集些。一个小型博物馆至少需要有上百把精品和一两百把好扇子。这些扇子是在哪里买的?”亨利顺口问起。
  “哪里是买的,”布鲁克夫人笑道,“说起来历,真是笑话。上月占领上海,约翰到城里公干,当地居民大多避出城去了,所有那些又宽又深的大宅子都住进了我们的士兵。他们一定是饿坏了,急不可待地在院子里生起一堆堆火烤肉吃。想来没有找到现成的木柴,那些漂亮的门窗和走廊房间里的装饰物都拆了来烧火,可惜许多精美的木雕,约翰路过的时候已经扔进了火堆……天气这么热,他们一个个身上披满了各种镶着贵重皮毛的绸子缎子外衣,围着火烤鸡,还不住地拿这些美丽的绣花扇子扇火,多可笑,不是吗?……约翰为了让我高兴,便把他们不当回事扔了一地的扇子带了回来。哦,以后我真得要留心多搜罗一些了……”
  夫人一说起她的丈夫约翰·布鲁克,就一片柔情、滔滔不绝,要不是她的女仆陈嫂来请她去指导厨子做夏日布丁,她还会说个没完的。
  亨利很礼貌地答谢了诸客的关怀和问候,便站起身到窗边站定,凝视着船外奔流不息的大江之水,心潮难平。
  美丽的东方扇子,一样能勾起他这许多时日深埋心头的思索和忧伤,他几乎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只要一闭眼睛,就会有两种既相同又完全不同的目光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是如此亲切友善、带着敬慕和些许忧郁的孩子的天真无邪的目光,而那却是那么冷峻、恐惧、仇恨,又埋藏着深深的痛苦,它们怎么会出自一个人呢?那个自幼就深深刻在他心上的可爱的小四弟!
  自从亨利得知他的那个古怪倔强得不近情理的病人,那个大眼睛猴子,就是他一直怀念着的小天寿以后,痛苦就没有离开过他,而大英帝国远征军的每一次胜利,都会使这痛苦加深一分……
  “亨利,来一杯咱们伦敦的苹果酒吧!”熟悉的声音使亨利骤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两只装满金色酒液的高脚玻璃杯的,正是他昔日的好友、如今升任主力战舰舰长的威廉中校。他同情地说:“你的脸色还是过于苍白了。”
  亨利默默地对他注视片刻,默默接过酒杯,再次转过身去注视江流。
  余姚城北门外两人的争论和冲突,后来没有继续,威廉因作战英勇获得提升,但亨利已经不再把威廉当做朋友了。
  威廉却似乎对这份冷淡视而不见,浓眉下深深眼窝中的绿色瞳仁充满温情,他笑着说:“记得吗?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去逛皮卡地里街【皮卡地里街:是伦敦西区的交通动脉。后文所提到的皇家艺术学院、阿巴尼公寓、贝里兄弟酒馆都在这条街上,帕尔摩街也离得不远。】,你向往着百年历史的皇家艺术学院,我向往着帕尔摩一带的名流俱乐部。但我们有共同的向往:阿巴尼公寓和贝里兄弟酒馆的苹果酒。还听说大诗人拜伦也在阿巴尼居住过,而这里不许已婚者和妇女入住,我们就发誓永远不结婚!……还发誓,到了准许饮酒年龄的前两个月,定要同进贝里酒馆每人喝它三杯苹果酒呢!……”
  亨利微微一笑,说:“你忘了,我那时候就特别迷恋中国城。”
  “怎么会忘!你经常跑很远的路,到东区莱姆屋码头一带的华人区游逛,一逛就是大半天,我起先以为你跑去吸鸦片,后来才想到你是去搜寻东方图画……谁能料到你竟去上了皇家外科医学院,当了军医……”
  亨利冷冷一笑,打断威廉的话:“我学医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拯救那些沉迷于鸦片一类毒品的可怜的人们;而你呢,已经被这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回到英国,你会继续得到提升,完成自幼的心愿,进入帕尔摩街威灵顿公爵经常出入的名流俱乐部了!……”
  “你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指责我?”威廉虽然仍笑着,表情已经不大自然了,“在战争中建立功勋,获得荣誉和提升,是每个皇家海军军官的荣幸和追求,这有什么不对?”
  “这没有不对,但应当在勇敢交战的战场上获得,而不是靠残酷的屠杀!”
  今天,威廉是抱着和解的诚意,主动向亨利伸出橄榄枝的,不料亨利用旧事重提的方式表示了拒绝,他心里十分恼火,说:“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杀戮在所难免!何况在战场上惩罚逃兵和懦夫,没有任何过错!”
  “逃兵和懦夫也是生命!难道明知打不过还硬要上去送死,才算是勇敢吗?”
  “至少这样的精神值得尊敬!”
  亨利沉默片刻,终于低声说道:“可我是医生!”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扭头走到客厅一角的钢琴边坐下,信手弹起来。《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慢板轻轻地流泻而出,亨利沉浸其中,闭上了眼睛。跟过来的威廉在乐曲声中低低地说道:“亨利,我们为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事情斗气,实在太愚蠢了!让我们和解吧。晚上我们一起到随军商维克那里去消遣好吗?他从宁波带出来不少姑娘,有一个长得很美,很像状元坊的梦兰姑娘……我本想把梦兰从郭士立手中夺过来的,没想到发生那样的事情,我和他都落了空,什么也没有得到!……那两个姑娘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苦……”
  三月里的清军大反攻失败以后,改派小股细作潜入宁波施行偷袭,远征军被杀被俘去了四十多人,比浙江战场上总的损失人数还多。殷状元一家也被骗拐而去。不久传来殷状元和她的养子虞得昌在绍兴以汉奸罪名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两个姑娘从此没了下落。清朝的官兵弃城不守、战场溃逃成风,却拿一个妓女杀头出气,其卑鄙无耻不仅惹得威廉和郭士立们大骂,亨利想起来也觉得伤感,钢琴流淌出来的乐声愈加悲伤了。
  “唉,不提她们了,晚上一起到维克那儿去,好吗?”威廉又说一遍。
  “不,不去。”亨利弹琴的手没有停。
  “你真奇怪,亨利,为什么一个女人也不找?又不是教士!……哦,明白了,你是医生,怕染上脏病,对吗?放心好了,我给你找的绝对是良家妇女!”
  “不。”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酷刻薄?”
  “我应该为我的新娘和未来的孩子们奉献最洁净的灵魂和身体!”
  “你的新娘?她是谁?她在哪里?”
  “不知道。”
  威廉做了个怪相,道:“你真滑稽!……真不可理喻!……”
  亨利不理他,继续沉浸在一遍又一遍的《月光奏鸣曲》中。
  “我亲爱的亨利!”牌局中的一位军官叫起来,“请不要把《月光奏鸣曲》弹得这样阴暗,这样痛苦,好不好?它简直令我心碎了!……”
  “亨利,弹一弹贝多芬的《英雄》吧!”另一位军官意气昂扬地说,“扬子江战役即将开始,我们就要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将成为英雄凯旋,受到英伦三岛的盛大欢迎!……”
  “嘭!”一声轰鸣,亨利盖上了琴盖,双臂交抱在胸前,唇边掠过一道嘲讽的笑,轻轻地说:“英雄?我们是英雄?……不错,是用大炮和来复枪捍卫鸦片走私的英雄!”
  客厅里骤然一静,亨利的话太出人意料了。
  聚会的主人,高大魁梧的苏格兰人布鲁克船长连连摇头,摸着他垂到胸前的栗色大胡子,责备地说:“亨利,你在说什么?中国人才会这么说,把这场战争称作鸦片战争,指责我们出兵不合乎正义。其实我们都知道,引起这场战争的真正原因,并不是道德问题,更非卫生问题,主要是大清帝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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