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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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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小四弟一见到他就放声大哭,拿他当亲人一样依恋的那天吗?……
  或者,是那一次,天寿从他手中一把抢走他的银项链的那一瞬间?……
  不,也许更早,在梨园四结义的时候,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爱上那个小仙女了。这份情感深藏在他内心一角,始终没有死去,特殊的境遇、特殊的机会,使它如同遇着合适温度的酵母一样,迅速膨胀,很快就充满了他的心,完全占据了他的感情……
  醉了!两人都醉了!相扶相交的手,传递着激情的巨大冲击,他们感到彼此血脉相通,在和着一样的节律搏动。亨利不愿再等,他要鼓足勇气,说出他此刻最想要说的话……
  “亨利!”布鲁克夫人在他身后欢快地叫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打断了多么关键多么紧要的诉说。夫人满脸是笑,指着跟进来的陈妈,又指着天寿,靠近亨利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亨利大喜,望着天寿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真的吗?”随后用英语对夫人说:“这对医生来说是最好的消息,也是我作为一个医生的成就和荣誉!”
  天寿不用翻译就领会了他们在说什么,感激之情非表达不可。她忍着热泪说:“是天缘凑巧还是我命大,让我遇着亨利医生,两次救命,更让我再生成人!来生来世变犬变马,也要报答你的大恩!”说着就对亨利跪了下去。
  亨利知道中国的官场行跪叩礼,可眼见心爱的人向自己双膝跪倒叩头,顿时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说:“你这是做什么呀?我又不是你的长官!”
  陪在一边的陈妈笑道:“你是她的大恩人嘛,理当的,理当的!”
  亨利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如果小四弟仅仅因为感激他而不得不接受他的求婚,那岂不糟糕!他需要的是双方的爱情,他要获得同样的感情回报,他要小四弟像他爱她一样,热烈地爱他。而在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前,他不该强人所难。
  亨利连忙扶起天寿,嘴里不住地说:“不要跪,再也不要跪,更不要叩头,我不习惯,看着心里难受。”天寿站起,亨利对她全身上下一打量,这才发现,才惊喜地说:“你已经能站,能走了!这真太好了!……”
  天寿见他蓝眼睛瞪得好大,喜出望外的样子,不由得抿嘴一笑,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虽然走起来还有些不利落,但苗条娇小的身材、乌黑闪亮轻轻摆动的大辫子和笑盈盈的黑眼睛,实在太好看了,亨利简直心花怒放。布鲁克夫人和陈妈小杰克看到亨利医生那么惊奇,也很得意,因为天寿的康复有他们的功劳。
  大家坐定,说着这三天来的各种趣闻,天寿不由得抱怨这三天格外漫长,叫人没法忍受。亨利说,昨夜他正在欣赏江上初升的月牙儿,似乎听到远处有琵琶声,问是不是天寿弹的。小杰克拍手笑道:“没错没错,是她,还一面弹一面唱呢!”亨利就请天寿再弹一遍,并笑着学说了一句京片子:“您就赏给我听听,成不成?”
  天寿一笑,抱起了琵琶,弹了几节引子,随后顿开喉咙,边弹边唱: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见相亲知何日?此夜此时难为情……
  如泣如诉,一唱三叹,徐缓悠长,缠绵悱恻。亨利痴迷地看着她,几乎忘了身在何处,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为了眼前这位美丽聪慧、天下无双的小仙女,他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
  一曲终了,众人如梦方醒。布鲁克夫人虽然一句歌词也听不懂,却也感动得用小手绢抹眼角,说这太美了,一定要在聚会中表演,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天寿没有再提醒自己,没有重复自己的决心,美好的一天填满了她的整个身心,此时她第一次想到: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亨利?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夷人不也是天下人吗?……
  后来的日子里,亨利又同以往一样,每日去看天寿。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中心,连璞鼎查爵士和中国朝廷代表的和谈都不能引起他的更多关注。
  舰队停泊在南京城外的江面上,战争恫吓只是谈判桌上讨价还价时一个最重的砝码。没有战事也就没有伤员。由于盛夏已经过去,也由于中国官方供给了大量质地优良的食品,病员也很稀少,这使得亨利每天在测量船上可以从吃过早饭一直待到黄昏。
  热恋中的人对对方的反应感觉最是敏锐,亨利很快就发现自己的顾虑多余,他实在不该放弃那次难得的表白心迹的机会。
  由于伤病受到关爱、美丽得到赞赏、技艺备受钦佩,天寿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平等待遇,这些日子一洗往日的忧郁沉默,变得舒展、变得自信,露出了上船以来罕见的笑容;而同亨利单独相对的时候,那妩媚,那缠绵,那一片柔情蜜意,使亨利确信她和自己的感情息息相通。
  昨天,亨利正在为天寿弹钢琴,向她讲述欧洲那些伟大的音乐大师、作曲巨匠,讲述像昆曲一样也由音乐和戏剧熔于一炉的西洋歌剧。天寿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笑盈盈的眼睛一刻不离亨利的面孔,让亨利的心像在温暖的春水中随波起伏流动一般畅美……
  偏偏此时,运输船詹姆斯船长的夫人带着女儿来拜望布鲁克夫人;偏偏詹姆斯夫人曾是亨利的病人,跟他很熟;偏偏詹姆斯小姐是个非常活泼、大胆、一贯被娇纵的姑娘,对布鲁克夫人介绍的瘦瘦小小的中国女孩毫不在意,整个心思都朝向了年轻英俊的亨利医生。她连说带笑,推开亨利,自己坐到琴凳上,弹起了轻快的波尔卡舞曲,并一定要亨利为她翻乐谱。詹姆斯小姐连着弹了好几首曲子,还忘不了时时跟亨利说笑聊天。她弹完之后,按照礼节,亨利吻她的手表示了感谢。待他用眼睛寻找天寿,想邀她过来与詹姆斯小姐谈谈的时候,天寿早就不知何时离开了。
  亨利借故脱身,来到天寿的小舱房,见她正坐在床上独自抹泪。见他进来,赌气地说,还不去陪你的詹姆斯小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说罢扭开脸再也不理亨利。亨利一边解释,一边心里高兴得怦怦跳。他知道,嫉妒是爱情的重要表征。他可以断定,小四弟同样爱他,并不仅仅是感激之情。
  昨天回来,亨利筹划了一夜,他本来想等布鲁克夫妇正式收天寿为养女后,再正式求婚,那样更加名正言顺也更加能被亲友们接受。但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已经很难继续控制下去,他已经不能再等待了。他更不愿因詹姆斯小姐让天寿继续误解,多一天都不行!她受不了,他自己也不能忍受。惟一的问题,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求婚,才能被天寿接受。
  当亨利终于踏进天寿的小舱房的时候,既忐忑不安又充满信心,他认为他一定能够成功。
  天寿娇嗔地瞪他一眼,又扭开脸,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亨利却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皮箧子,里面放着几卷画轴。亨利取出其中一卷,交给天寿说,你打开看看好吗?
  天寿把画卷打开,轻轻地叫了一声,登时呆住。
  亨利接手把画钉在舱壁上,两人一同望着它,心潮澎湃,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是十多年前亨利画的那张水彩:《蓝衣小孩和紫花》。
  亨利打破了这深深的沉静,他轻声说着,好像自言自语,说得很慢,很动感情:“还记得吗?那天晚上,就是我们俩对流星卜愿的晚上,我对你讲过一个故事,一个雕刻家用最好的木头雕出了一个最完美的女人,他热烈地爱上了自己的作品,并且跟他的美丽雕像结了婚。上帝受他真情的感动,赐雕像以生命,他就跟他那世界上最完美的妻子幸福地生活了一生。”还记得吗?后来我向你透露了我的秘密,我也在画一个心目中最美的仙女,可总也画不满意。只有见到你,才找到了最理想的模特儿,那时我也在祷告上帝,把你变成个女孩儿,我不就是天下最成功的人、最幸福的人了吗?……
  “谁想到咱俩有这样巨大的幸运呢?上帝不是已经慷慨地把你赐给了我?我难道不就是那个幸运的雕刻家?你虽然不是由我雕刻出来的,但我真的为你做过手术,动过手术刀的呀!……”我说得够清楚了吗?我的意思是……“”不!不!“天寿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连声说,听一个男人当面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天寿惊惧万分,羞得满脸飞红,红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亨利一惊,望着天寿,很意外地问:“你,你不愿意?”“不!不!”天寿不仅说,还连连摇头,叫亨利弄不清她是在坚持不听他说出求婚的话,还是在否认“不愿意”。亨利决定再作一次努力:“小四弟,你听我说,我必须……”天寿的一只小手猛然按在了亨利的嘴唇上,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亨利的眼睛,哀求也似的小声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不懂,你不能对我自己说,你得……你得找一个……媒人!……”她最后的话轻到听不见,亨利忙问:“你说我得找一个……什么?……”“媒人!……媒人!……”天寿嗫嚅着,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亨利终于明白了,她是要按中国的求婚方式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这其实等于告诉他,她已经接受他了!一股强大的热流从亨利全身汹涌而过,终于降临的幸福使得他头晕气促,而她这种纯东方式的感情又令他非常感动,她在他心目中更像一个仙女,一个充满魅力和魔力的仙女。
  亨利很怕稳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看天寿还在那里激动得发抖,他反倒平静了一些,笑道:“好吧,我听你的吩咐。我们请布鲁克夫人好吗?……”见天寿还是窘迫得抬不起头,他笑了笑,更加平静,说,“这里还有另一件事要求你。小四弟,小四弟!……”天寿被亨利叫了几声,才算恢复了正常视听,只见亨利从皮箧子里又取出三轴画卷,对她说,这是三幅中国古画,请她鉴定一下真伪。
  天寿只对挂在舱壁的三轴画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片昏黑,心像被一只巨大的铁手生生抓住一般,浑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动。她紧紧用手捏住自己的喉咙,才没有尖叫出声。这正是那三幅画!唐寅的《宫妆仕女图》、文徵明的《山中茶事图》、苏东坡的《寒食帖》!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漫天的乌云浓雾。天寿心头一亮,骤然间从迷乱和沉醉中惊醒。六月十七日的前前后后,清晰异常地凸现在她眼前……
  天寿用颤抖的手轻轻翻过画轴,她亲手书写的“葛门柳氏记”五个小字赫然在目。“真是好画呀!不可能是假的吧!”亨利全身心地沉浸在画面渲染的意境中,目光一刻也离它不开。
  天寿回眼看他,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耳边倏然响过一阵尖啸,心在狂跳、手脚冰凉,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衫。她咬紧牙关,用几乎不是自己的声音问:“这些画……是你的?……”“不,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拿来请我鉴定真伪的。”“你的……朋友?……”“是小时候的朋友。早先在澳门跟你分别,”亨利匆匆把目光从画面移向天寿,对她笑笑,说,“回到英国,我就被送到一个修道院的学校上学。威廉跟我同住一间房子,同在一个教室将近五年……不知道你记得不记得他,在宁波的时候,他也去过状元坊……”天寿摇摇头,表示不记得这个威廉,又问一句:“这些画是他……买来的?”
  亨利耸耸肩:“恐怕不是。我听他说从墙上摘画的时候,不小心被钉子剐破手掌,还让我给他上了药的。战争改变了他,我快要认不出来了……”亨利叹了口气,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眼睛又回到画面上,问,“你又会写又会画,你说说看这到底是原画还是后人临摹的?”
  一瞬间,天寿心痛欲碎,遍体如焚,五脏六腑仿佛在大出血。
  三幅画横亘在她和亨利之间,像难以逾越的三座高山。她对亨利的爱恋的烈火,仿佛陡遭冷风暴雨的扑打,她的心绪霎时间忽然发生激变,产生了她自己都想不到的隔膜感、距离感和陌生感。她想起了英兰姐姐,想起了天禄,想起了六月十七那一天……被浓烈的情爱淡化了许久的家仇国恨,重新点燃了!正是这些又一次迸发出来的感情,使她迅速冷静下来,她抑制住自己,用很平静的声音告诉亨利,这些画都是原作,都是真画,也都是珍品。她真想说:这些画都是我们家的收藏品,是我英兰姐姐的命根子!……可是一想到那个亨利的“从小的好朋友”,天寿对亨利那推心置腹的知己感消失了。——亨利,你终究是个英夷!……亨利终于把三幅画小心地收卷起来。
  天寿用更冷静的语气问:“你说,我现在可算是全好了吧?”
  亨利笑着点头:“是的,比一般病人恢复得快得多。”“你说过,等我痊愈之后,就可以去寻找我姐姐一家和天禄了,是不是?”
  亨利的笑容消失了,但还是点点头:“是的,我说过。”“你还答应,要陪我一块儿去找的。”“是的,我答应过。”亨利温和地说,“那都是为了要你安心养病养伤。”“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去了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亨利终于说道:“这些事情,你有权也应该知道真相,只是为了你的身体恢复,知道得越晚越好。现在你虽然算得痊愈,但腿伤还有感染复发的危险,还禁不住劳累和长途旅行。你既然提出要求,我当然不能失信,也就不能拒绝。但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一个月内不离开这里,在船上完成全部治疗。好吗?”
  天寿犹豫着,没有说话。
  亨利沉重地叹道:“也许你哪里都不用去,你的问题我都可以回答。”天寿终于点头,答应了亨利的条件。
  亨利于是像撕扯自己伤口一样,沉痛地详细说起六月十七日,他在葛家宅院中看到的那极其惨烈、极其血腥的一幕……
  那血淋淋的残酷景象,不但使亨利和他的助手愤慨,也使同时来到现场的璞鼎查爵士震惊。他当场就下达了查处的命令。
  查处的结果很出亨利的意料——大门内的两具仆人尸体以及天禄天寿和青儿手中都有武器,属于持械抵抗者,格杀勿论。对自杀和上吊的两个女子,也不负直接责任。只有因轮奸致死的三名女仆,远征军士兵负有罪责。
  负责查处的军官命控告者前去指认,老葛成自己也受了伤,又老眼昏花,只指认出了三名黑人士兵,一人是独眼,一人面颊上有刀疤,还有一人左手只剩两个手指。对他所声称的两个白人军官,则因他眼里的所有白人军官都长得一个样子而指认不出。负责查处的军官本想从这三个罪犯那里找出集队前去抢劫的所有官兵,不想他们互不统属,谁也不认识谁,是那个中国人姚忠安临时找来的!
  调查的线索虽然断了,但因这件事是璞鼎查爵士亲自过问的,仍然作了妥善处理:被指认的三名黑人罪犯,在镇江城内大市口的安民告示前斩首示众;发给三百两白银,命控告者葛成安葬死者。亨利为天禄英兰和所有死者清理了伤口和血迹,并参与了整个安葬过程,一直看着老朋友的遗体装进棺材、送到墓地、成坟立碑之后,又默默致哀许久,才黯然离开……
  亨利说不下去了,天寿却默不作声。
  沉默了很久很久,天寿问:“他们的坟在哪里?”“北固山下,一处面向长江的小树林中。”“葛成到哪里去了?”“这我就不清楚了,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又是长久的沉默。天寿再问的时候,声音止不住地发颤:“你说,你亲眼看到,二哥哥是被钉……钉死的?……”“是的。我很难过。他手脚和胸前被插了五把刺刀,致命的是胸前那一刀,刺断了他的主动脉,他的血都流尽了……”“你说,你放下他的时候,他……他还有一口气?……”“我只是似乎听到他叹了一口气……他的脉搏和心跳早就没有了,身体也已经凉了……只是他的眼睛还一直看着你,离他十多步远处的你……”再次沉默,空气凝固了,在这夏末的江上热风中,这里不可思议地仿佛秋霜降临,两人都感到了透骨的寒意。
  亨利终于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据葛成的证词,据天禄被……被钉死的形状,我可以肯定,抢劫杀人的主犯是那两个白人军官,他们是在仿照耶稣受难钉死在十字架的故事,这不是黑人士兵能想到的!……我知道,即使调查此事的人查清这两名罪犯,也不肯判他们的罪,一定会以他们高贵的家世,以他们的作战功勋和对国家的贡献把他们轻轻放过。但我,一定要查清真相,把那两个真正的凶手送上军事法庭,为我的朋友复仇!”天寿开始哭泣了。
  不是号啕大哭,也不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她只是仰头望天,泪如泉涌,晶莹的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流得满脸满腮,洒在胸前登时就湿了一大片。她几乎不出声,但紧紧握在胸口的双手痛苦地扭结着,喉咙里竭力压制的哽咽更使她浑身颤抖,使她几乎上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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