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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子-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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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枢密这话是在质疑陛下的权威吗?”一紫袍老臣道,“君臣有别,岂可这样说话?”
小皇帝却说:“不不,郑枢密说的也对。朕是小孩子,故而要时常听一听大家的想法才能行事,不能妄断。往后朕想做甚么,都会与众卿好好商量的,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了。”
他示弱示错,却委婉表达了要与朝臣们沟通的想法,分明是想踢开内呈外宣的东西枢密院。
朝臣接道:“陛下这次下制令虽欠商量,但目的却是好的。”充分肯定了罢除盐利月进的措施后,又说:“只是盐铁司不可无长官,陈盐铁使既然跑了,总要有人接替。”
“他跑了呀?”小皇帝作惊讶状,“好可惜哦,他下盲棋好厉害的……”
“不若让度支许侍郎兼盐铁使吧!”又一老臣说道。
“不行不行!”小皇帝看向许稷,故意坚定地说:“许侍郎原本就好忙,倘若再兼盐铁使,岂不是更没空与朕下棋了!陈爱卿跑了,许侍郎再没空和朕下棋,朕会没事可做的!”
“陛下,眼下朝中一时真没甚么人可用了,就让许侍郎暂时代领盐铁事务罢。”老臣道。
“不会吧?”他转过头又看一眼马承元,“马常侍……”
在大事决策上,他仍寻求马承元的许可,便是充分给阉党脸面。马承元沉吟片刻,却说:“不过是暂领盐铁事务,这种事陛下自己不能做主吗?”
“朕、朕做主吗?”小皇帝矛盾地皱起了眉头,“朕本心里是不想的,可是……”
许稷垂着头一声不吭,因她知道小皇帝下一句肯定是:“哦,那就暂辛苦许爱卿了。”
一个“暂”字是很微妙的,“代”领更微妙。许稷就算主盐铁事务,却并不是真正的盐铁使,宦官想换掉她就不难;再加上马承元不想让她以下棋为名与小皇帝有太多接触,就干脆让她去忙。
最重要的是,马承元并不觉得她有甚么本事,仍觉得她不过是外廷老臣的一颗小卒子,构不成太大威胁。
小皇帝允了这请求后,唉声叹气满脸不高兴,像小孩子丢了个玩伴,纯真自然。
待许稷谢完恩,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就这样吧,朕有点想去睡觉了。”
东、西枢密使还想说上一二,却被马承元给瞪了回去。而一众朝臣也纷纷告退,离了延英殿。
赵相公领头走在前面,许稷低头行在他身侧。
晒了一天太阳的白玉阶似乎没有平日里那么阴冷,赵相公神采里难得有笑意:“璞玉之质,可造之材。真是没想到。”
许稷知他所指是谁,于是接口道:“请相公务必保全陛下。”
赵相公迟疑了片刻,最终在走下白玉台阶后,迎着暮光道:“从嘉啊……你还是太单纯了。”
长安城又迎来了黄昏,街鼓声咚咚咚,叶子祯拿了字条行在务本坊的巷子里,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许稷的破屋子。
他在那门口探了探,正嘀咕“宁可住这种破屋也不要我的金叶子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时,忽有人很谨慎地在他身后开口:“九叔吗?”
叶子祯身子瞬时僵住,李茂茂犹犹豫豫绕到了他跟前。


☆、第76章【七六】旧长安
李茂茂起初尚不确定,但甫见到叶子祯正脸;简直要跳起来:“九叔你还活着!”他这位叔叔一去不返,好些年一点讯息也没有,还以为早就不在人世,没想竟活得如此鲜亮照人!真是美男子哪!
“我是茂茂啊!”李茂茂激动地说着,手已伸过去想要紧握叔父大手;然叶子祯却别过脸一声不吭。
暮色随鼓声逼近;叶子祯身上笼了一层看着暖洋洋实际却没甚么热度的光。李茂茂察觉出他的冷淡来,识趣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又瞧见同窗正往这边走来,只留话道:“九叔倘若有空还是回家看看吧……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就与顺路的同窗一起回家去了,叶子祯听那脚步声远去,则偏头朝另一边的国子监看了一眼。
长安真是没甚么变化;国子监的学生换了一茬又一茬,大门却仍是那个样子;树也是旧模样,好像这些年都没有长。
排水沟潺潺流水声都变缓;叶子祯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就看到王夫南骑马而来。他倏地勒住缰绳;叶子祯抬手挥了挥扬起来的尘土,皱眉道:“你不能温柔些吗?”
王夫南不着急下马,居高临下道:“都要闭坊了,你不去馆舍在这做甚么?”
“馆舍太无趣且乌糟糟的,我来投奔嘉嘉啊。”叶子祯看一眼那门,心道许稷怎么还不回来呢?他正想着,忽扭头盯住王夫南:“那你到这做甚么?你家不是在崇义坊吗,这里可是务本坊!”
“我住这里。”言简意赅。
叶子祯反应了一下,顿时又跳起来:“你说甚么?!你与嘉嘉住在一块吗!”他指了王夫南:“真是禽兽啊,果真没有放过你妹夫……还说甚么嫌恶断袖真是虚伪!”他忿忿说完,扭过头,完全不想再理会王夫南。
王夫南莫名其妙被他凶了一顿,也不与他争辩,调转马头径自买饭去了。
叶子祯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尘土扬起又落下,黄昏愈浓,夜幕欲降。
许稷回来了。
许稷骑了那头失而复得的小驴,慢吞吞到了家门口。叶子祯一点久违的矜持也没,又跳起来:“给你金叶子为甚么不要?!”
许稷本想温和些对待他的,却没料招呼还没打就遭遇了这么劈头盖脸的问话。
“宁肯住这么破的房子,骑这样蠢笨又寒酸的驴,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
小驴喷气怒瞪叶子祯,许稷隐约察觉到叶子祯心情不太好。
“因为收了便属受赃。”许稷就事论事,语气十分温和。她下驴开了门,转过头对他道:“进来吧,天都要黑了。”
叶子祯知自己有些理亏,遂站着不动。他纠结了一阵,最后说:“我错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没事的。”
他于是将那头“蠢驴”牵进来拴好,耷拉着脑袋告诉她:“十七郎来了又走了。”
“知道了。”许稷应了一声,领着他往里去,指了东侧一间小屋同他道:“不是甚么好房子,但前些日子修整过,至少不会漏雨进风,你暂住这里吧,倘觉得不舒服再回馆舍去住。”
叶子祯将包袱放在搁架上,四下看看,屋子虽小却也干净,他竟然破天荒对许稷说了声“谢谢”。
“你先歇会儿,我去买些吃的来。”许稷对他友好是有原因的,回长安对叶子祯来说并不是一件妙事。她知他内心沉重,所以也不打算再让他吃瘪添堵。
许稷刚走出门,就闻得马嘶声传来。鼓声已落尽,王夫南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自己则拎了坛酒下了马。
“怎么样?”王夫南牵了缰绳问她,“盐铁司的事没牵扯到你吧?”
许稷点点头:“以后再细说。”她拎着食盒进了堂屋,那边王夫南已是站在走廊里开口道:“出来吃饭。”
叶子祯换了身宽松袍子,养尊处优往堂屋一坐,王夫南则在一旁自觉生火盆,而许稷将刚出炉的古楼子端上案,鼻翼轻翕,两边唇角略弯,满脸的满足:“好香。”
上一回三人一起吃饭,已经是近一年前的事了。
古楼子还冒着热气,酒盏里都满上了剑南烧春,气氛便很快被调动起来。叶子祯一改之前的郁郁脸色,生动叙述他们离开后泰宁发生的一些趣事。
“泰宁是好地方。”许稷切了一小块古楼子慢吞吞吃着,“不过开挖河道的事,有眉目了吗?”
“何刺史已在筹备,明年开春或许会动工。”叶子祯说,“你走之后沂州风调雨顺,何刺史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倘若之前水利没修估计也不行的。”
他说着忽想起甚么事,摸出一本簿子来递给许稷:“我已核算过了,孙波被抄家财按市价平估有八十多万缗,具体明细在此。”
“让你带着孙波被抄的财物千里迢迢从泰宁运到长安,这一路辛苦了。”
“是有点费事,不过我都换成了轻货,也还好。”叶子祯直言不讳,“自朝廷禁了飞钱1之后,行商就很麻烦,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一拨人,用途仅仅是为了护运钱物,太费事了。”
“飞钱一事,朝廷在考虑恢复了。”
“当真?”
“铜钱荒愈发严重,亟需缓解。但是飞钱要如何管理,还在商榷。”
“我可以给你参谋参谋。”
“好。”许稷接过王夫南递来的一块古楼子,却被叶子祯抢了去:“最后一块给我吃吧。”
“喂!”王夫南小气地要抢回来,“从嘉在公厨从来都吃不饱,你不能体谅她一下吗?”
“吃吧。”许稷却如是说。
于是叶子祯毫不犹豫地将最后一块古楼子吃进了肚子里,又饮了一杯酒。他喝起酒来简直没完,一坛子里有一半都是他饮掉的。
就在三人快要结束这晚餐时,外门忽被敲响。
这时会有谁来呢?许稷起身,王夫南却按她坐下,自己走了出去。堂屋的门没有关,有寒风涌进来,叶子祯缩了缩肩,偏头看向外面,并与许稷说:“看起来是个小仆。”
许稷隐约猜到是王家的人来找王夫南,就收起打探的目光,反是将杯中酒饮尽了,低头翻阅手边的簿子。
王夫南匆匆折返,对许稷道:“我阿爷从岭南回来了。”
叶子祯和许稷同时看向他,王夫南又说:“阿爷被调回,应是得益于李国老回朝重掌中书,不管怎样,都是好事。”
他提到李国老时,叶子祯的眸光明显闪烁了一下。
许稷则问:“你现在要回去吗?”
王夫南点点头,许稷起身,他却又将她按回去,当着叶子祯的面堂而皇之吻了下她前额,又看了一眼叶子祯,示意他离许稷远点。
叶子祯一脸不屑,目送王夫南离开后,转回头看向许稷:“王相公贬到岭南那么久,到底是回来了。不过王相公一回来,你们以后必然会碰面,不会觉得尴尬吗?”
许稷想饮酒,但酒已经没了。
“不会。”
“王家会如何处理这件事呢?”叶子祯低低地说,似乎想起了一些旧事:“你们之间的关系,并非谁都能容忍。”
“我知道。”许稷仍是低头翻账簿,翻了一会儿缓缓抬头:“你呢?回来的心情如何?还恨那些人吗?”
“人 都死了,有甚么好恨的。”叶子祯淡淡地说,并将杯子里仅剩的一口烧春饮完,白皙面庞上就染了隐约醉意,于是他自相矛盾地说:“可是,当真能放下吗?那阵子 我已很富裕了,并无生活之烦忧,但却一直感到痛苦。我也尝试放下纠结,去享受当下的快乐,但时间一长,还是回到原先的怪圈子里,牵扯不清。”
许稷从那不羁与随性中察觉出了困扰,但这样的困惑与痛苦是旁人难以体会和开解的,只能自己拆解。
“今日我遇见李茂茂了。”他说。
许稷抬头。遇见李茂茂?难怪情绪会突然变得这样古怪……是担心李家上下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吗?
他又在害怕甚么呢?
倘若害怕,是因为根本没有放下过吧。
妄图有一天这个家还能再接纳自己,妄图一切都没有发生——倘若当年没有一时糊涂喜欢上那样的人渣,就不会遭遇出卖和羞辱,也不会被家族驱赶放逐,更不会丢掉名字。
这些是他仍然贪恋的部分,想起这部分就会觉得自己恶心且浑身是错,但他又做不到违心地活着,这是矛盾之处。
李家能接纳现在的他吗?
是否仍觉得他不干净、有辱门风……
叶子祯双臂交错伏在案上,头埋进去,仍然年轻的身体微微颤抖。孤独多年无可告慰的人生难处,也只能在半醒半醉时,才有释放的可能。
许稷起身拿过架子上的毯子覆在他肩上,拿起案上的账簿,语声低低,像是自顾自地说着:“李家现在会不会不一样呢?”
不会像以前一样冷血无情,不会再往原本已经受伤害的孩子身上再插一刀,逼着他们亡灭……
就在她想起母亲之时,外门再一次被敲响了。
许稷陡收回神,披上大氅冒着寒风走到门口,只见一庶仆立在门外。那庶仆对她一揖,双手递上请柬,并道:“国老邀许侍郎及叶郎君明日到府上一聚。”


☆、第77章【七七】负石行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许稷有些不安。不论是邀请她,还是邀请叶子祯,都不太正常。那庶仆却紧接着道:“国老说请侍郎去是为公事;望侍郎不要觉得唐突。”
公事要去府里谈吗?庶仆的话仍没能打消许稷的顾虑。那庶仆又行一礼随即告辞,许稷则在门口多站了一会儿。她回屋后叶子祯已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将其拍醒,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便没有着急告知李国老的邀请。
次日天刚亮,王夫南就到了。
早饭摆上桌,许稷梳洗完毕坐下来,叶子祯则无精打采坐在案后。他抬首看看王夫南:“你担心我会将嘉嘉吃了才故意这么早过来的吗?一点诚意也没有;也不带好吃的早饭来;这个早饭好差。”
王夫南寡着脸用一只馃子堵了他的嘴,许稷则将请柬拿出来放到案上;平推了过去。
叶子祯咬着那只杂馃子打开了请柬,眸光闪烁,俊眉微蹙;神情几变;看得出很是纠结。
“说是公事;所以你不必太紧张。”许稷安慰他。
叶子祯放下请柬,吞咽干巴巴的杂馃子,低头未说话。
王夫南将那请柬拿过来看了一眼,偏头看看身旁的许稷,却见她神色平淡,似乎对此全无所谓,尽管本质上这邀请意义深重。
她是卫征之女,李国老是她的外祖,这一层血亲关系是如何也抹杀不了的。她出生至今,从未踏足过李家,也没有称呼过李家人,但如今李家却喊她去赴宴,怎么看都不能算是无所谓的事。
李国老知她是卫征的女儿吗?按说不应该。那么,请她去当真是为公事吗?而将叶子祯一并喊去,是因知道叶子祯就是李纯吗?
王夫南略想了想,却说:“下直后我送你过去。”
那边叶子祯陡回神:“那我呢?”
“你自己去啊。”王夫南无情地说。
“你不能顺带也将我一起送过去吗?我看着可比从嘉还好欺负呢,万一遇上甚么不测呢?”
王夫南:“……”
许稷:“酉时一刻到安上门等我。”
叶子祯的紧张情绪这才得到了缓解,从定的许稷显然是棵值得挨靠的树,他要借一借她的镇定。
长安城晴空万里,但这个暖融融的冬季白日却并不好过。盐铁司不仅司盐铁茶利,还要主转运,实际事务繁重。之前陈琦在时,因对盐铁司疏于管理,底下官吏也是懒懒散散,许稷暂领盐铁事宜,就又要整肃风气。
这种事她从地方一路做到中央,一遍又一遍,好像没有个头。身为一司长官都有这样的体会,每天都在做这种事的御史台恐怕体会更甚。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何时呢?
许稷从盐铁司拐出来时,耀武扬威了一天的太阳垂垂降下,一轮红日挂在西山,晚霞铺满天际,势要覆住整座长安城。承天门上的鼓声准时响起,下直官员纷纷出了公廨,景风门大街上来来往往全是小官小吏。
许稷埋头往前走,忽有一人拽住了她。
四面八方的目光瞬时投过来,王夫南却坦坦荡荡同许稷一道穿过大街往安上门去。
按说同僚之间互相拉拉拽拽也不算稀奇,但这一对哪怕只是一起走,都要引来一阵唏嘘议论。
时下好男风其实不算太大的事,有偏好这口的甚至会找一些小倌、出身不好的漂亮男孩养着,仅仅也只是风流玩乐。
但堂堂两个高级官员,却明目张胆在一起,性质就大不一样。反正开国以来还没见过这样公开着来的,哪怕真是互相倾慕,也都是偷偷摸摸维系着,明面上照样娶妻生子。
为甚么要这样做?一是为延续香火,二是为掩人耳目。毕竟两个男人相处,在众人眼里似乎总有相对“弱”的一方。眼下人的观念里,一向都觉得“弱”的一方只能是小倌这种风流场的人,倘若一个官员、或者世家子弟,被公认为是“弱”的一方,就很丢颜面,甚至为人所不齿。
所以许稷、王夫南谁在上谁在下这件事能引得皇城内一众人下赌局,也就不稀奇了。
而叶子祯正是在这件事上吃过苦头。
他 那时不过十几岁年纪,时常去秘书省溜达寻书看。年少时总有迫切的求知欲,虽然他在同龄人中已算才情惊人,但阅历毕竟有限,之后认识了一个三十岁的秘书省正 字,便常常询问切磋,时间一长,竟对风流倜傥博学多才的正字产生了倾慕之情。正字也是对年轻的叶子祯觊觎已久,欲擒故纵一阵,便让叶子祯彻底昏了头。
后来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
但叶子祯因年纪小,家教又严,只想小心翼翼维持这段感情,可风流成性的正字显然与他不同。正字竟是将此段风流韵事拿出去炫耀,说睡了李中书的孙子云云,甚至与人说那小子味道不错,年纪轻轻简直鲜嫩得不行,是个好玩物等等,为此还写了艳诗示人。
一片赤忱却换来艳词侮辱,叶子祯断然转了头。但这悲痛倒是其次,重要的是闲言碎语瞬时涌来,甚至说他堪比平康坊的男妓,放荡至极。
流言是难止的,对本人、对家人的伤害更是难以估量。
对门风极正的李家来说,任何丑闻都是不被允许的,叶子祯因此遭受了严酷的家法伺候。倘若这些罪遭够了就能重头开始也就罢了,但上至父母、祖父,下到弟弟妹妹,一时间都百般嫌恶他,觉得他十分古怪恶心。
他离开长安李宅那一年,用的仍是李纯这个名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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