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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奇观-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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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心中怨恨,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子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由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
寒夏衣服和被窝,都叫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下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个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
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费。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量“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
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觉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寒不暖,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
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湖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管,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到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个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
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鬟,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
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雇。”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
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
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
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细觑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了,洋洋而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湖有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
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
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
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
“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几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
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
“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
“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床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复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锁了门,挑着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吩咐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够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
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雇,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
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雇,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够出脱了。”
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也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
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且把去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戥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有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砝码。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
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里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倾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熏了又熏。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
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
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那里去贵干?”
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施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房中细讲。”
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座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坐,对着内里唤茶。
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管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
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位姐姐吃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
“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
“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份?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
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
“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细丝放光银子,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
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攒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
“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婉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口笑道:
“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叫这些丫头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
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不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提。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妆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倒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
“韩府里来接公子的。”
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
“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
他是个长嫖,老身不敢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时。不然,前日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中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
“恁地时,老身便好主张。”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内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自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为高爽。左一间是丫鬟个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傍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洞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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