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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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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你。但我可以给你这个。”

他又把头缩回去,玻璃窗上有一枚电话铜币,他伸出一根手指把铜币顶在玻璃上,让它在玻璃上滑来滑去。

她猛地拉开门,走出电话亭。粗枕木格栅上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他在公园大门口拦住她。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冷小曼大声说,一对年轻的情侣隔着两米距离,一前一后走进公园。男的回头看看她,无动于衷,他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要不然大清早来公园干什么呢?),没空理会别人的闲事。冷小曼的眼角里有一抹红缨,安南巡捕站在门亭边打哈欠。茅草亭盖湿漉漉泛着金光,门亭采用上诺曼底的古法建造,用粗壮的枕木搭成框架,再用砖块泥灰填平空隙。巡捕似乎对目前的情况很感兴趣,脚步犹犹豫豫,正向这边移动。

她一阵心慌。不知道该不该叫喊起来。她想到自己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夹在巡捕房的档案中,插在捕房墙上挂的嫌疑犯照片栏里。她扭头朝公园里走去。她责怪别人没发给她武器,她要是有枪,肯定一枪打死他,她忿忿地想道。

今天是礼拜天。公园里一大早就有很多人。游客没关系,让她担心的是那些巡捕。安南巡捕和华捕不时从横贯南北的公园大道岔路口冒出头来,小个子的科西嘉骑警全副武装坐在马上,视线可以沿着大道从南门一直望到北门口。

而这个家伙还在跟着她,在她身后,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路的距离。

⑴Route Lafayette,今之复兴中路。

⑵又名顾家宅公园,即今复兴公园。

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上午十时十二分

小薛从不缺乏想象力。优秀的情报员要依靠想象力,萨尔礼少校对他说。少校没花多少时间去教他怎么做。他怀念战时岁月,怀念泥泞的战壕,怀念一边是炮弹把青草烧焦的味道,一边是平原的下雨天里才会从地底深处泛起的那种发霉的土壤气味。他把昨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怀旧上,回忆小薛的父亲与他的战场友谊。桌上放着皮埃尔拍的照片,他管小薛的父亲叫皮埃尔。他对小薛说,我会给你机会。现在你有一个在租界里做大人物的机会。无论他为薛做什么,都是为皮埃尔(上帝保佑他)。租界巡捕房总是需要人才的,何况——少校一向重视父系在遗传方面的作用——你是法国人。

“要做一个优秀情报员,”少校告诉他:“必须——首先要具有想象力。事情不会清清楚楚摆在你眼前,它只会露出一点点迹象,剩下的就全靠你的想象力。巡捕房里每个探长手下都有几十个情报员,到督察这一级就更多。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直接向我汇报。”

那天特蕾莎用枪指着他,吓得他魂都快掉,走投无路,只能靠编瞎话蒙混过关。他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觉得一个敢把枪支弹药卖给共产党和青帮的女人,怎么可能被他用这种拙劣的谎话就蒙混过去呢?夜深人静,他就开始怀疑自己很快会露馅。特蕾莎会像质问他那样当面质问老顾,到最后他们就会把事情弄清楚。真相大白,是他小薛在捣鬼,然后有人就会来找他。找到他的办法很多,趁他熟睡时闯进门来,在弄堂黑暗的那头堵他,甚至在澡堂热雾弥漫的汤池里,伸出几双手连按带拖,把他踩在浑浊滚烫的池水底下。

半夜里他吓出一身冷汗。他开始盘算还剩下多少时间,他有没有时间逃出这可怕的漩涡?特蕾莎会把对他的怀疑告诉陈,然后——就像是一只曲折撞击的台球——这个有关鬼头鬼脑的小赤佬的故事会传递到那两个年轻人耳朵里,然后是老顾。

突然之间形势逆转,突然之间,少校让他变成手握租界隐秘特权的巡捕房密探,这不能不让他内心深处产生一些感激之情。他急于有所表现。少校让他寻找贝勒路那条黑黢黢的弄堂,他曾跟踪某位香港商人至此,几个人走进弄堂,之后全都消失不见。

他一直在对马龙班长编故事,他向来是能混就混过去。但少校如此看重那段往昔友情,让他感动万分,少校让他带人去看看那幢房子,他只能答应。可是一看到马龙班长调动大量人手,他又犹豫起来。他还在生马龙的气呢,他可不想让他占便宜。他当然记不清那幢房子的具体位置,贝勒路的里弄看起来都差不多,这简直让他觉得庆幸。

一大早,他从贝勒路这头走到那头,来回好几次。连一向沉稳的马龙班长都有些不耐烦,带几个人到康悌路口抄靶子。这是巡捕房的老一套,制造紧张空气,看看有什么人会惊慌失措。

他看到这个女人突然停住脚步,他发现巡捕房设置的临时路障边,有个穿白色帆布洋装的年轻人正在等候过关。他一眼就认出这个年轻人,是本迪戈餐馆里的老朋友。

现场一片混乱,她却没像寻常路人那样驻足观望。她扭头就走,疾步离开,趁乱穿越巡捕房设置的封锁线。他全看在眼里,她跟在年轻人背后,她把目标丢失。

他想起少校有关情报员想象力的论断。他觉得自己单靠想象力就把过街楼窗口的女人与军火交易联系起来,进而猜出过街楼就是那天夜里他们碰头的地方。的确够得上当个合格的情报员。他原本被迫暗中窥度特蕾莎行踪(目标仅仅是她一个人),其余的人都伴随她而来,进人他的视线,是附带的,是次要人物,是他绞尽脑汁时的应急招数,是故事难以为继时的替代角色。等到他看见这女人,顷刻之间,所有人物在他的头脑中全都各自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不过这会他把他的想象力用在猜度她惊慌失措的心情上——

趁着巡捕们乱作一团,他独自一人跟在女人身后。她在红砖砌墙的阴凉深巷里疾走。砖墙下半截用水泥涂抹,沾满褐色的水锈和墨绿的青苔。阳光下,几缕飘舞的棉絮掉落在头发上——此刻是烫卷短发。船上那会,她梳着爱司头。旗袍比薄呢大衣略长出一截来,鹅黄和绿色的格子。转过夹弄时她的身体向左一侧,头部向前略倾,好像转弯那头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值得用这方法来让人家大吃一惊。等到她手臂一摆,从墙角消失的那一瞬间,米色的大衣下像是有条鲤鱼在扭动。

那天早上第二次再来贝勒路,一看到那女人站在窗口,他就猜出故事的一大半。出于某种他自己这会还弄不清楚的原因,他没有对马龙说实话。

连脾气最古怪、从来都是板着脸的安南巡捕也不再让他害怕,这得感谢少校。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快活地朝安南巡捕叫嚷,用的是法文,没人听得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也没人想搞明白。

她朝他瞪眼,但还是顺服地跟着他走。他带她转上一条鹅卵石小道,两旁是齐膝高的围栏,圈着草坪,小路穿越草坪,通往荷花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因为他在船上看到她掉眼泪,也许因为他并不认为一位美貌妇人也有可能是致命的,也许因为他总是隔着镜头去看待那些让人恐惧的危险事物。可少校告诉他,这些人是共产党,金利源刺杀案是共产党干的。

“你倒没带着照相机?”她突然回过头来说,没意识到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近乎坦白承认。

她茫然注视着池塘边的水草,注视着灰喜鹊。

“那么你想起我来啦?”他自己也想起那些海上景色,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鱼群,用灰绿色帆布遮盖的救生艇,甲板上的胡桃木小桌。她怏怏不乐,惊讶地看着他的照相机,恼怒地扭头离去。

此刻她也同样恼怒。她一言不发,试图用最冷淡的方式扫视他一眼,转身便走。

小薛在她身后说:“那是我的职业,我是摄影师,嗯,摄影记者。”

这当然不是说谎。他一直都在把照片卖给报馆和通讯社,何况是现在。少校说,你不妨有另外一个职业。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巡捕房的番号,那你就要从下级探员干起,按年资提拔。但这里是政治处,我可以破格录用情报人员。适当的时候,如果我能够在你的述职报告下面加上几条评语,租界警务处可以直接让你当探长,甚至督察长。所以最好的办法是你有个公开职业,暗中来帮我做事。

少校打两个电话,约人家到法国总会喝上几杯。第二天《Le Journal Shanghai》⑴的主编就让人送信给小薛,他一到报社的写字间,就有人把聘书交给他,还递给他一盒烫金的名片。卡片上一面是法文,一面是中文。

她脚步一顿,犹豫片刻,猛然转头,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小薛突然意识到,他的轻佻言辞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租界各种小报花掉整整一个星期的版面,把真相告诉给饭桌上亟待猎奇的小市民,她是刺杀案的同谋,她是金利源码头枪击事件的主谋,编辑们还找来她的照片,以证明她的美艳和蛇蝎心肠。

几家外国报纸和一两家严肃的中文报纸谨慎地(附有确凿的书面证据)指出,暗杀事件可能跟赤色暗杀组织有关。报纸同时刊发刺客团的正式声明(提供者身份不详。)。

少校明确对他说,这是一帮共产党。

这会他俩站在湖边。实际上,那只是个小水塘。往前走几步。有个木板搭建的水榭,用木桩支撑,插在水底的淤泥中。夏天在那里举办夜间音乐会,拉赫曼尼诺夫、德彪西,还有“美男子”萨蒂——lebeau。此刻在阳光下,这儿只有蝴蝶,还有几种不知其名的小虫。

他不太害怕共产党,在他眼里,他们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也许现在正躲在租界外的某个偏僻省份。他们都是些胆大妄为的学生,几年前他们在上海闹出很大动静,租界里的外国人惊慌失措,他自己还有些幸灾乐祸呢,可事情很快就平息下去。尽管如此,他们干的事情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在租界里,他才好算是主人,说不定他能把他们像客人一样招待呢——

“你放心,我可以做你们的同路人——”,漂亮话甫一出口,小薛的心里便有些发虚,微风荡漾,身影在湖面上阴险地扭动,像是个告密者。

“我同情你们。”他换一种说法。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不承认是对的,从头到底都不要承认。他用一种几乎是淘气的眼神望着她。沉默越是延长,情形就越发变得像一场调情。他越觉得自己像是个不可救药的登徒子,就越感到自信。

她捋捋吹乱的头发,四指并拢,曲起拇指,手势像童子军敬礼。显然,她有些气馁。

“你想要怎样?”疑问句并不能给人咄咄逼人之感,反而显得有些无奈。

“我一路跟着你。”

“你一路跟着我,想要怎样。”

他像是在说服她,说得恳切:“我想要帮你。我不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可我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我倒想告诉你。何况你现在又不能回家。”

“为什么我要相信你?”

“为什么我不向巡捕报告?为什么巡捕房会搜查贝勒路?为什么巡捕房不知道你住在哪幢房子里?为什么我猜得到你是共产党?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

他觉得这一连串的反问像是段台词,他觉得观众应该鼓掌,他觉得表演获得极大成功。

“我知道的事对你们十分重要,你必须让我告诉你,你必须在这里等着我。今天是礼拜天,你可以装成是到公园来读小说的,我再去贝勒路看看情况。”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回头,指指那水榭朝她喊:“别走开,等着我——”

他觉得他就像是个关切的情人在嘱咐她,而她仍然神色焦虑。

⑴《上海日报》,一份当时在上海发行的法文报纸。

十八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四日下午一时○五分

大生有蜡烛店在八里桥路⑴。过宁兴街⑵第二爿,占据整个转角的第一家是安乐浴室。浴室和蜡烛店中间有条叫友益里的弄堂,巷口堆满浴室烧大炉的煤块,最怕下雨天。就算今天这样好的太阳,林培文一个不注意,还是给店里的青砖地踩回来半只黑脚印。

“你肯定他们不知道这地方?”

“我从没对他们说过这里。

顾福广好一会不说话。阁楼上堆满纸箱,散发着干燥灰尘和火药味。永和祥白铁铺的榔头敲得有一搭没一搭。后弄堂深处偶尔飘来一两声胡琴,有人咿咿呀呀吊嗓子,想必是碧艳芳戏班的女学生。

“为什么要带着枪?他们没脑子,你也没有?”老顾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午后的安宁里,在偶尔传来的小花旦尖利的嗓音里,老顾发作的怒气就像是一场幻觉。像是假装的。

顾福广在等朴季醒打来电话。意外迟早会发生,这些人几乎都算是小孩。平常人家这样的年龄还在学堂念书,给师娘提水壶,或者从大街小巷呼啸而过,打架斗狠。他仔细想想,有利有弊,坏处不用说,摆在眼前,就是这种意想不到的事情。好处是单纯,有热情,做事有冲劲,不犹豫。干起危险的活儿来,都好像是在玩什么游戏,轻轻松松就办成。有时候——他再次这样想道——受过严格训练的专业人员都不如他们。

他把电话从库房拉到阁楼上,让秦俟全管着铺子。蜡烛店不光卖香烛锡箔,也卖洋火鞭炮烟花。坐在箱子中间,就像坐在炸药堆上。可他一点都没感到不自在,照样用火柴点燃香烟。没有比他更熟悉炸药的,他在伯力学习制造过各种爆炸物。

从六格高的木窗望出去,是友益里10号——这幢紧贴蜡烛店后墙的弄堂住宅。南厢房顶上凸出的晒台围墙上有一只破烂的铝质洗脸盆,盆里种着一大丛小葱。

顾福广设计过各种逃脱方案,无论置身何处,他总会把周围环境所能提供的所有出口都观察清楚,这习惯一半是天生,一半来自严格的训练。别尔津教官说,优秀的地下工作者要像幽闭恐惧症患者那样谨慎小心,只是态度要更积极,更主动。

楼下库房的南面墙上有个窗户。租下铺子以后,顾福广把钉死的木条拿掉(那原本是防贼的),推开窗子就是友益里的弄堂。在安乐浴室那堆煤块覆盖的墙角下,有一块活砖,抽掉砖块,里面藏着一只油纸包,纸包里有一支德国造的鲁格手枪。弹仓已装满。库房另有道后门,门外是石库门房子的天井,穿过天井可以从友益里10号的门出去。朝左拐,是通往宁兴街的弄堂,再转到敏体尼荫路⑶,只要走到大世界游乐场,就可以消失在人群中。在最难办的情形下,你也可以打开阁楼的西窗,爬到后楼的晒台,再上房顶,居高临下伺机脱身。

危险总是会有的。你学习过如何与危险相处,你学过徒手格斗,学过射击和化妆易容。你半辈子都在干冒险的事情,所以你现在要调整呼吸,别发怒,别紧张。退一万步,即便那家伙被巡捕抓住,他也不知道八里桥路的联络点。再退一万步,即便他熬不过审讯,把贝勒路的地址交代出来,引领巡捕抓获冷小曼,那对组织当然算是重大破坏,但也还不算致命的破坏。冷小曼只知道一个电话号码,通过电话公司查询号码地址又需要一天时间,而法租界的巡捕向来以动作迟钝出名。

快到二点,电话铃声终于响起。朴是从公共电话亭打来的。电话里朴压着嗓子,线路不好,声音有些模糊,听起来像是风刮过来一阵尖叫的回声,又像是尖叫声震碎裹挟着电话铜线上的杂质,在顾福广的耳朵里沙沙作响。

放下听筒,顾福广再次点燃香烟。

林培文期待地看着他,不安地扭动身体,望着火柴棍在他手里燃尽,变成一根弯曲的白须,随着窗外吹来的风飘散,终于忍不住发问:

“怎样?”

“朴确认——周立民同志已牺牲,”顾福广眯着眼睛,眼睑顾动,像是被烟熏到:“他怕传言不实,到河边亲自看过一眼。还在打捞——周同志被巡捕一路追赶到肇家浜,跳进河里,想游到对岸,巡捕乱枪射击——”

沉默——

培文没有说话,顾福广观察着他,他是在惊恐么?一场欢快的游戏,忽然出现意外的死亡事故——或是在愤怒?愤怒是有益的,但要加以控制。行动在即,最需要的是斗志。

“周同志很英勇,他用牺牲自己来保护其它同志。可以悲伤,但更要努力,要为他报仇。”他怀疑自己的说法够不够有力,他把烟含在嗓子里,让它随着声音一点点在嘴边散开,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烟熏得更加干燥。

“现在的问题是,冷小曼突然失踪。她不在贝勒路的家中。按照约定,她应该在家里等候你。我担心她被枪声吓坏,逃离那房子。她光天化日独自在外面,很危险。”

林培文像是突然从梦中醒过来,陡然站起身说:“那我去找她。”话音未落就蹲身去抓那架挂梯。

“你想想,她会去哪里?”顾福广在沉吟,随即又开始说话:  “她会打电话来的。五点以前,如果她不来电话,我们要先从这撤离。”

林培文不愿意坐下来,他想做点什么,不想让悲伤控制自己。他没有问自己,听到有人牺牲心里可曾感到害怕。他还年轻。刚赶上大革命时代的尾巴,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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