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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不放心的看了姐姐一眼,她一直对我微笑又点头。
中午吃便当的时候天色开始阴沉,接着飘起了小雨。等到两点钟,等到上课钟又响过好 一会,才见母亲拿着一把黑伞匆匆忙忙由教务处那个方向的长廊上半跑的过来。姐姐穿着新 衣服一跳一蹦的在前在后跟。
很快被带离了教室,带到学校的传达室里去换衣服。制服和书包被三轮车夫,叫做老周 的接了过去,放在坐垫下面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母亲替我梳梳头发,很快的在短发上札了一 圈淡紫色的丝带,又拿出平日不穿的白皮鞋和一双新袜子弯腰给我换上。
母亲穿着一件旗袍,暗紫色的,鞋是白高跟鞋——前面开着一个露趾的小洞。一丝陌生 的香味,由她身上传来,我猜那是居家时绝对不可以去碰的深蓝色小瓶子——说是“夜巴 黎”香水的那种东西使她有味道起来的。看得出,母亲今天很不同。
老周不是我们私人家的,他是在家巷子口排班等客人的三轮车夫,是很熟的人。我和姐 姐在微雨中被领上了车,位置狭窄,我挤在中间一个三角地带。雨篷拉上了,母亲怕我的膝 盖会湿,一直用手轻轻顶着那块黑漆漆的油布。我们的心情并不因为天雨而低落。
由舒兰街到爱国西路是一段长路。母亲和姐姐的身上还放着两个大锅,里面满盛着红烧 肉和另一锅罗宋汤,是母亲特别做了带去给同学们吃的。前一天夜里,为了这两样菜,母亲 偷偷的火了很久都没进房睡觉。
雨,越下越大,老周浑身是水,弯着身体半蹲式的用力踩车,母亲不时将雨篷拉开,向 老周说对不起,又急着一下看表,一下又看表。姐姐很专心的护汤,当她看见大锅内的汤浸 到外面包札的白布上来时,就要哭了一般,说妈妈唯一的好旗袍快要弄脏了。
等到我们看见一女中的屋顶时,母亲再看了一下表,很快的说:“小妹,赶快祷告!时 间已经过了。快跟妈妈一起祷告!叫车子不要准时开。快!耶稣基督、天上的父… 。”我 们马上闭上了眼睛,不停的在心里喊天喊地,拼命的哀求,只望爱国西路快快出现在眼前。
好不容易那一排排樟树在倾盆大雨里出现了,母亲手里捏住一个地址,拉开雨篷跟老周 叫来叫去。我的眼睛快,在那路的尽头,看见一辆圆圆胖胖的草绿色大军车,许多大人和小 孩撑着伞在上车。“在那边——”我向老周喊过去。老周加速的在雨里冲,而那辆汽车,眼 看没有人再上,眼看它喷出一阵黑烟,竟然缓缓的开动了,“走啦!开走啦!”我喊着。母 亲哗一下子将全部挡雨的油布都拉掉了,双眼直直的看住那辆车子——那辆慢慢往前开去的 车。“老周——去追——。”我用手去打老周的背,那个好车夫狂冲起来。
雨水,不讲一点情面的往我们身上倾倒下来,母亲的半身没有坐在车垫上,好似要跑似 的往前倾,双手牢牢的还捧住那锅汤。那辆汽车又远了一点,这时候,突然听见母亲狂喊起 来,在风雨里发疯也似的放声狂叫“——魏东玉——严明霞、胡慧杰呀——等等我——是进 兰——缪进兰呀——等等呀——等等呀——。”
雨那么重的罩住了天地,母亲的喊叫之外,老周和姐姐也加入了狂喊。他们一直叫、一 直追,盯住前面那辆渐行渐远的车子不肯舍弃。我不会放声,紧紧拉住已经落到膝盖下面去 的那块油布。雨里面,母亲不停的狂喊使我害怕得快要哭了出来。呀——妈妈疯了。
车子终于转一个弯,失去了踪迹。
台北市在当年的一个星期天,那样的模糊和空虚。
母亲废然倒身在三轮车背北上。老周跨下车来,用大手拂了一下脸上的雨,将油布一个 环一个环的替我们扣上。扣到车内已经一片昏暗,才问:“陈太太,我们回去?”母亲嗳了 一声,就没有再说任何话。车到中途,母亲打开皮包,拿出手绢替姐姐和我擦擦脸,她忘了 自己脸上的雨水。
到了家,母亲立即去煤球炉上烧洗澡水,我们仍然穿着湿透的衣服。在等水滚的时候, 干的制服又递了过来,母亲说:“快换上了,免得着凉。”那时她也很快的换上了居家衣 服,一把抱起小弟就去冲牛奶了。
我穿上旧制服,将湿衣丢到一个盆里去。突然发现,那圈荷叶边的深紫竟然已经开始褪 色,沿着白布,在裙子边缘化成了一滩一滩朦胧的水渍。
那件衣服,以后就没有再穿过它。
许多年过去了,上星期吧,我跟母亲坐在黄昏里,问她记不记得那场同学会,她说没有 印象。我想再跟她讲,跟她讲讲那第一件新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讲日本房子窗外的 紫薇花、眼神、小弟、还有同学的名字。
母亲心不在焉的淡然,听着听着,突然说:“天明和天白咳嗽太久了,不知好了没有— —。”她顺手拿起电话,按了小弟家的号码,听见对方来接,就说:“小明,我是阿娘 (注:祖母)。你还发不发烧?咳不咳?乖不乖?有没有去上学?阿娘知道你生病,好心疼 好心疼… ”
蝴蝶的颜色
回想起小学四年级以后的日子,便有如进入了一层一层安静的重雾,浓密的闷雾里,甚 而没有港口传来的船笛声。那是几束黄灯偶尔挣破大气而带来的一种朦胧,照着鬼影般一团 团重叠的小孩,孩子们留着后颈被剃青的西瓜皮发型,一群几近半盲的瞎子,伸着手在幽暗 中摸索,摸一些并不知名的东西。
我们总是在五点半的黑暗中强忍着渴睡起床,冬日清晨的雨地上,一个一个背着大书包 穿着黑色外套和裙子的身影微微的驼着背。随身两个便当一只水壶放在另一个大袋子里,一 把也是黑色的小伞千难万难的挡着风雨,那双球鞋不可能有时间给它晾干,起早便塞进微湿 的步子里走了。
我们清晨六点一刻开始坐进自己的位置里早读,深夜十一时离开学校,回家后喝一杯牛 奶,再钉到家中的饭桌前演算一百题算术,做完之后如何躺下便不很明白了,明白的是,才 一阖眼就该再起床去学校了。
这是面对初中联考前两年整的日子。
即使天气晴朗,也偶尔才给去操场升国旗,高年级的一切都为着学业,是不能透一口气 的。早晨的教室里,老师在检讨昨夜补习时同学犯的错误。在班上,是以一百分作准则的, 考八十六分的同学,得给竹教鞭抽十四下。打的时候,衣袖自动卷起来,老师说,这样鞭下 去,皮肤的面积可以大一些。红红的横血印在手臂上成了日常生活的点缀。
也不老是被抽打的,这要视老师当日的心情和体力情况而定,有时她不想拿鞭子,便坐 着,我们被喊到名字的人,跑步上去,由她用力捏眼皮,捏到大半人的眼睛要一直红肿到黄 昏。当老师体力充沛的时候,会叫全班原位坐着,她慢的走下讲台来,很用力的将并坐两 个同学的头拼命的撞,我们咬着牙被撞到眼前金星乱冒、耳际一片嗡嗡的巨响还不肯罢手。 也有时候,老师生气,说不要见我们,烈日下刚刚吃完便当,要跑二十五圈才可以回来,如 果有同学昏过去了,昏了的人可以抬到医疗室去躺一会儿才回来继续上课。
我们中午有半小时吃饭的时间,黄昏也有半小时吃另一个便当的时间,吃完了,可以去 操场上玩十五分钟,如果是快速的吃。
白天,因为怕督学,上的是教育部编的课本,晚上,买的是老师出售的所谓参考书—— 也就是考试题。灯光十分暗淡,一题一题印在灰黄粗糙纸张上的小字,再倦也得当心,不要 看错了任何一行。同学之间不懂得轻声笑谈,只有伏案的沙沙书写声有如蚕食桑叶般的充满 着寂静的夜。
标准答案在参考书后面,做完了同学交换批改,做错了的没什么讲解,只说:明天早晨 来了再算帐,然后留下一大张算术回家去做,深夜十一点的路上,沉默的同学结伴而行,先 到家的,彼此笑一笑,就进去了。
每天清晨,我总不想起床,被母亲喊醒的时候,发觉又得面对同样的另一天,心里想的 就是但愿自己死去。
那时候,因为当年小学是不规定入学年龄的,我念到小学五年级时,才只有十岁半。
母亲总是在我含泪吃早饭的时候劝着:“忍耐这几年,等你长大了才会是一个有用的 人,妈妈会去学校送老师衣料,请她不要打你… ”
那时候,我的眼泪总是滴到稀饭里去,不说一句话。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残忍, 而她讲话的语气却很温柔而且也像要哭出来了似的。
有的时候,中午快速的吃完了便当,我便跑到学校角落边的一棵大树上去坐着,那棵树 没有什么人注意它,有粗粗的枝丫可以踩着爬上去,坐在树荫里,可以远远的偷看老师的背 影,看她慢的由办公室出来向教室走去。远看着老师,总比较安然。
老师常常穿着一种在小腿背后有一条线的那种丝袜,当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乙乙移动时, 美丽的线条便跟着在窄窄的旗袍下晃动,那时候,我也就跳下树枝,往教室跑去。
面对老师的时候,大半眼光不敢直视,可是明明显显的可以看到她鲜红的嘴唇还有胸前 的一条金链子。在那种时候,老师,便代表了一种分界,也代表了一个孩子眼中所谓成长的 外在实相——高跟鞋、窄裙、花衬衫、卷曲的头发、口红、项链… 。
每天面对着老师的口红和丝袜,总使我对于成长这件事情充满了巨大的渴想和悲伤,长 大,在那种对于是囚禁苦役的童年里代表了以后不必再受打而且永远告别书本和学校的一种 安全,长大是自由的象征,长大是一种光芒,一种极大的幸福和解脱,长大是一切的答案, 长大是所有的诠释… 而我,才只有这么小、在那么童稚无力的年纪里,能够对于未来窥见 一丝曙光的,就只有在那个使我们永远处在惊恐状态下女老师的装扮里。
我的老师那时候二十六岁,而我一直期望,只要忍得下去,活到二十岁就很幸福了。
常常在上课的时候发呆,常常有声音,比老师更大的空空茫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二十岁——二十岁——二——十——岁——。想得忘了在上课,想得没有立即反应老师的问 题,一只黑板擦丢过来,重重打上了脸颊;当时的个子矮,坐第一排的,那一次,我掩面从 教室里冲出去,脸上全是白白的粉笔灰,并不知道要奔到哪里去!我实在没有方向。
在校园的老地方,我靠住那棵大树,趴在凸出来的树根上哀哀的哭,想到那个两年前吊 死的校工,我又一次想到死。风,沙沙的吹过,抚慰了那一颗实在没有一丝快乐的童心,我 止了哭,跟自己说;要忍耐妈妈会送衣料来给老师,就如其他带礼物来看老师的家长一样, 一定要忍耐不可以吊死,如果可以忍到二十岁,那时候令人惊慌无比的老师和学校就一定有 力量抵抗了。那时候,不会这么苦了,现在——现在才十一岁,而我的现在,实在过不下去 了。于是,我又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一次,是被老师拉回教室去的,她用一条毛巾给我擦脸,笑笑的,擦完了,我向她鞠 了一个躬,说:“老师,对不起。”
作文课里,没有照题目写,我说:“想到二十岁是那么的遥远,我猜我是活不到穿丝袜 的年纪就要死了,那么漫长的等待,是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四周没有东西可以摸触而只是 灰色雾气形成的隧道,而我一直踩空,没有地方可以着力,我走不到那个二十岁… 。”老 师将作文念出来,大声问:“你为什么为了丝袜要长大?你没有别的远志吗?陈平,你的二 十岁难道只要涂口红、打扮、穿漂亮衣服?各位同学,你们要不要学她?… 。”
后来,老师要人重写,我回家又急出了眼泪。晚上放学总有一百题算术,实在来不及再 写作文。简短的写了,整照照照的写说:将来长大要做一个好教师是我的志愿。老师是不可 能懂得的,懂得一支口红并不只是代表一支口红背后的那种意义。
每天晚上,当我进入睡眠之前,母亲照例提醒孩子们要祷告,而那时实在已是筋疲力尽 了,我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心里唯一企盼的是第二天学校失火或者老师摔断腿,那么就可以 不再上学。第二天早晨,梦中祈求的一切并没有成真,我的心,对于神的不肯怜悯,总也觉 得欲哭无泪的孤单和委屈。当年,我的信仰是相当现实的。
有一天,老师照例来上早课了,她忘了算前一日考错题的帐,只是有气无力的坐着,挥 挥手叫我们自修、背地理。老师一直在查看她的桌子。然后突然问:“今天是谁最早到 校?”大家说是陈平。她盯住我,问我进教室后做了什么,我说是被一只水牛一路追赶着没 命跑进学校的,后来丢烧饼给牛吃,它还是追… 。“我不是问你这些,你动过了我的日记 没有?有没有偷看,说?”我拚命摇头,胀红了脸,两手不知不觉放到背后去。那次没有被 抽,而一个早晨的课却都上得提心吊胆,老师不时若有所思的望我一眼,她终于叫了我的名 字,一叫名字,我就弹了起来。
“把这封信送到后面六年甲班的李老师那里去。”我双手接了信,发觉信封并没有粘 上,是一封淡蓝的信。“不要再偷看,快快走。”老师说了一句。
走到转弯的地方,我回了一下头,发觉老师在教室的窗口看我,加快了脚步,转了弯, 老师看不见人影了,我快速的将信纸拉出来,看了一眼——既然一口咬定我偷看了,就偏偏 偷看一次,免得冤枉。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日文,其中夹着两个汉字——魔鬼,看见她居然 叫一个男老师魔鬼,我吓了一跳,匆匆折好信,快步向六年级的教室走去,双手交给李老师 便回来了。
我猜,我的老师和李老师一定为着某种特定的理由而成仇。
那天吃完晚饭之后,班长气喘喘的打手势叫我们赶快出教室,我们放下了便当跟在她后 面跑,若大的校园在这黄昏的时候已经空旷了,只有补习的高年级是留下来的。
昏暗的大礼堂里,老师坐着在弹风琴,琴凳上并坐着李老师,苏的手环在弹琴女人的腰 上。我们一群小孩闭住呼吸从窗缝里偷看。
没有想到,六年级的一群男生正好走过,苏们也不知我们在张望什么,大喊了一声: “吊死鬼来呀——”弹琴的老师猛一回头,站起来,我们拔腿便逃,彼此用力推挤着冲到自 己的教室里。那时,老师也追来了,第一排的一位同学桌上放了一包没有糖纸包的那种硬水 果糖,老师拿起袋子,一句话也不说便往我们丢,一时教室的空中飞满了糖雨,而我们笑不 出来。那天晚上,就被打了,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打到很晚才给回去,半路上碰到拿手电 筒来接的工人玉珍才知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回去,又做了一百题算术才睡下。
我慢慢明白了,老师正在受着恋爱的折磨。对于她每天体罚的事情也生了宽恕之心,想 来这么打我们当作发泄必然是恋爱没有成功。又想,一个老打小孩的女人,怎么会有人爱她 呢?其实,李老师是更狠的,他罚男生跪在一把破了布的雨伞骨头上,跪完了的男生要别人 扶才站得起来。有一次看见一个是爬回座位的。
恋爱是什么我大概明白了,它是一种又叫对方魔鬼又跟魔鬼坐在一起弹“堤边柳A*角 锾霢叶飘零… ”的那种黄昏歌调。
二十岁的年龄,除了可以穿丝袜之外,想来更有一些我们不知的东西——那种很抽象的 东西,在里面潜伏着,而我,对于那份朦胧,却是想象不出的。我渐渐的顺服在这永无止境 的背书默写和演算习题的日子里,不再挣扎。偶尔,想到如果不死,便可以长大,心里浮出 的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督学还是来了,在我们补习的正当时,参考书被收去了,堆在教室的门外,老师的脸, 比打人时还青白。我们静静的散课离校,一路上十分沉默,好似一个一个共犯,有些羞惭, 有些担心,又有些自觉罪恶的喜上心头。
第二天,老师红着眼睛说:“我给你们补习,也是为了使你们将来考上好的初中,做一 个有用的人,这一点,想来你们是谅解的。至于补习费,老师收得也不多… 。”
我专注的直视着老师,想到她的生活和作息,想到那偶尔一次的和男老师共弹风琴,想 到她连恋爱的时间也不太多,心里对她和自身成年的未来,浮起了另一份复杂的怜悯与茫 然。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小学老师,我只是怕她怕得比死还要厉害。
督学来过之后,我们有整整十天不用夜间补习,不但如此,也有躲避球可打,也有郊外 美术写生,可以只提一个空便当盒在黄昏的时候一路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