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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当家(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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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在芜湖,在青弋江边,阿四对酣丫头说的那些漕帮即将面临的问题逐一爆发——因战乱频繁,市面上的生意少了,许多水路因战乱受阻,漕帮的生意逐年下滑。
  这是外祸,还有内乱——漕帮里的男人纷纷不满受一个小丫头驱使,想从自己人中间推选出当家人掌管漕帮,每年给大小姐送点花红了事。
  这等于夺了酣丫头从祖辈起便辛苦经营的基业,酣丫头怎么可能答应?她辛辛苦苦跟那帮男人死扛了几个月,结果除了气得自己差点吐血,还连累漕帮生意一落千丈。
  一群男人光着膀子整日坐在漕帮总堂推牌九,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那点生意,他们居然不跑不做不干!
  就在酣丫头撞得满头是包的当口,阿四凉凉地丢出一句:把漕帮交给那帮男人,你坐着等吃花红倒也不错。
  酣丫头满口唾沫,满心愤怒地叫了一大通,摆出无数个理由不肯交出漕帮。阿四只说了三句:要么你做个男人婆,比男人还男人的男人婆;要么你请威爷继续坐镇漕帮;要么你找个威猛无比的丈夫。
  你是有意难为我吧!
  酣丫头气急败坏地掰指头算给她听,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家,怎么着也不可能比男人还男人;阿爹的身体状况你阿四是知道的,他若还能支撑,断不会早早将漕帮交给我,如今漕帮有个风吹草动,我都不敢惊动他老人家,请他重新出山,我就成了罪大恶极的不孝之女;至于她说的最后一个选择——找丈夫?
  那还不如将漕帮顶给帮里的弟兄呢!
  酣丫头很不看好这世间的男人,就拿阿四身边的男人打比方吧!
  有能力如王有龄,宁可娶无才却温顺的采菊,也不愿承认自己爱着有个性的阿四;财、能、权、贵兼备的宏亲王,家里摆着满屋子的女人,还有一位温良恭俭让,贤名播四方的福晋;再有个胡顺官,前看后看,左瞧右瞧都是爱着阿四的,生死关头却放着所爱不管,与十二个女人瞎胡闹。就连阿四离开杭州奔赴京城,也不见他有丝毫的不舍之情。
  一个男人怎么能在几日的工夫将几年的情爱全部舍弃,毫无留恋——这点是酣丫头至今也想不明白的地方。
  既然爱情如此复杂,找丈夫更是她碰也不敢碰的禁忌。
  既然阿四说的三条她都做不到,阿四直言:那你唯有将漕帮交出了。原因依然有三——
  一、你一个姑娘家,完全没有能力震住那帮男人,结果是你没办法经营漕帮。
  二、威爷除了你,再无其他接班人,在你没找到丈夫帮你打理生意之前,只能让出帮主之位,除非你现在去找丈夫。
  三、清朝政局动荡,漕帮生意会越来越差,此时出让,拿着出让的收益和每年花红钱,你还能做点旁的生意。若等到漕帮必须贱价出售的那日,你即便想找人顶下来,还得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呢!
  纵然对漕帮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难割,可一切正如阿四所言,酣丫头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
  从过往到如今,阿四每一次的决定都是出奇的正确,即使那些决定可以轻易让人伤心。
  没有跟任何人交代,酣丫头跑去南边跟休养中的威爷提了阿四的意见。她只说了前半句,威爷便提了后半句:把漕帮留给弟兄们吧!
  想当年,漕帮就是弟兄们一手打出来的;到如今,将这片基业送还到弟兄们的手中也无可厚非——威爷说完这话,便把一张老脸埋进了被子里。酣丫头眼睁睁地看着被子耸动,却没有勇气揭开被子,面对老父满脸泪痕。
  酣丫头无法做出的决定,威爷替她做;断送祖宗基业的骂名,他这个做爹的人去顶。日后黄泉路上碰见祖先,要下跪要挨打,他都替女儿受了。
  只要女儿过上好日子便好。
  漕帮就这样顶了出去,酣丫头带着十多万两银子,和每年一万两银子的花红丢掉了漕帮大小姐的身份。
  在阿四的建议下,她在紫禁城外开起了一家名为酣然的酒楼。从菜式到茶水,从房舍布置到所供笔墨纸砚都是最好最贵最高档次的。即便是酒楼里的伙计,也一个个衣冠楚楚,形容端正。这家京城最贵的酒楼既供应饭菜,也可住宿,还可洽谈生意或是公事,专供京城里做生意的商人或官员享受。
  要的就是一个字——贵;体现的就是两个字——高贵。
  很多人就冲着酣然酒楼所代表的身份象征而来,付钱也付得甘之如饴。若说请客吃饭去“酣然”,那是主人客人皆有面子的事。
  酣然酒楼开门迎客虽不长,但生意奇好。阿四趁此时机给她出了主意,每天限量订餐。每天只提供一定数额的饭菜,订完便不再供应。想在此享用美食或请客吃饭,还需提前几日预订。
  结果正如阿四所言,越是难订到位子的酒楼,客人越是如潮水般涌去。
  酣然酒楼很快成了京城一道金子招牌,亮得刺眼。
  钱赚得多了,老板自然也就忙得不可开交。正午时分,酣然最忙的时间,酣丫头居然有空来她这里,必是有要事。
  “是酣然出了什么事吗?”
  “是!是天大的事。”
  酣丫头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胡顺官进京了。”
  胡顺官进京了。
  这几个字撞在阿四的胸怀之上,如浮萍掠过。
  这几年,她不曾离开过京城,但不代表她不知道胡顺官在杭州干了些什么。
  阿四酒铺的生意太好,常有南来北往的人谈天说地。那些跟着权势后面的跟班中间有个不成条文的法则,知道得越多便越有面子,于是大家都以说秘密、道长短为乐。
  他们说得多了,她知道得便也多了。比如——
  前几年,胡顺官开设的胡庆余堂雪记药号,重金聘请浙江名医,收集古方,选配出丸散膏丹及胶露油酒的验方四百余个。皆精制成药,便于携带和服用。
  这两年大清国战争频仍,疫疠流行。胡庆余堂所制的“胡氏辟瘟丹”、“诸葛行军散”、“八宝红灵丹”等药备受百姓、军士欢迎。由左宗棠牵头,大清很多军队都指定由胡庆余堂提供军中用药。
  有了朝廷这块金字招牌,胡庆余堂的药一下子在大清国风行开来,卖得断货。
  生意好了,药出名了,药材也跟着紧俏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药材供应不上,药号的伙计全都建议拿次药充数。
  胡顺官听此大怒,亲书“戒欺”字匾,教诫伙计“药业关系性命,尤为万不可欺。采办务真,修制务精”。
  他亲自跑了药材的原产地,打着为朝廷军队买药的旗号跟那些药材商谈拢了,至此胡庆余堂所用药材全都直接由产地选购。
  只是有些名贵药材,胡顺官依然不放心交给旁人,在杭州近郊自设了养鹿园,专门为胡庆余堂提供鹿茸。
  他的一番手段让胡庆余堂迅速成为大清国药号,饮誉中外。
  拿着开药号赚到的钱,阜康钱庄重新起家。借着阜康的东家与左宗棠左大帅是朋友的名声,很多军士都将银两存了进去。胡顺官当着左宗棠的面给那些军官做下保证,一旦在阜康存银的军士阵亡,不收一分一毫,义务将所存银两连本带息还给军士家属。
  加之在杭州城复兴期间,阜康钱庄从东家到伙计为老百姓做了许多好事、善事,胡大善人的美名传遍天下,阜康钱庄在各地的分号生意迅速好转。
  很快,胡顺官东山再起。
  他借此势头,以钱庄的银两垄断了江浙一带的生丝买卖,当年抬高生丝价格与洋人相抗衡。最终以高价卖出生丝,不仅他赚了个盆满钵满,桑农们也在这一年获得了大丰收。
  有了钱,胡顺官也不吝啬,他拿钱修桥铺路,增医施药,尽做些积德行善的事。阜康作为左宗棠军队的后援力量,借了重金给左大帅购买洋枪洋炮,筹措粮草军饷。
  次年,朝廷因胡顺官辅佐左宗棠有功,授他江西候补道,赐穿黄马褂。
  胡顺官,终于成了阿四口中典型的红顶商人。
  没有人再叫他“胡顺官”。
  官场上,大家叫他“胡大人”,商场上,人们当面叫他胡东家、胡老板,背地里直呼他的名字——胡光墉。他让相交甚熟的朋友、伙伴称呼他的字——雪岩。
  这是阿四知道的,还有她不知道的,那些藏在胡顺官胸口左方的心思。
  自打她随宏亲王去了京城,他便一直等着京城传来宏亲王迎娶侧福晋的消息。
  明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可他依旧害怕听见。被这种情绪折磨了许久,久到他想早一点听到这个消息。他以为听完了,心痛完了,一切就可以结束,转向另一个方向重新开始。
  可是等了又等,没等到宏亲王迎娶阿四为侧福晋的消息,到等来了京城多了一家阿四酒铺的传闻。
  她一日未嫁,他便等了她一日;她一年未嫁,他便候了她一年;她一生未嫁,或许他会陪她转世轮回,盼到下辈子。
  年年岁岁,他做着他的生意,照阿四所说的那样赚了钱,戴上了红顶子。没人再叫他小名,生意场上的伙伴也好,敌人也罢,全都直呼他“胡光墉”。上了官场,有大人问他字号,他随口说道——雪岩。
  这两个字是她随意丢给他的,却成了压在他心口的大石。他一直期盼着有一天,这两个字能从她的口中说出。
  然岁岁年年,她再未踏进杭州城一步。像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他越是祈望见到她,她便越是不现身。
  好多次,他盼着梦中能与她重逢,可往往大半年方能梦到她一回,梦里她的脸却是模糊不清。
  他就快忘记她的模样了,这想法让他惊慌失措。
  思念终于变得难耐,胡顺官以拜访京城某些大人为名,来到了京城,还花大价钱预订了酣然酒楼的客房。
  只因,这酣然是她的朋友所开。想必,她定会知道他已来京城。
  是的,她知道了。
  在酣丫头跑来告诉她之前,阿四就隐约觉得这两年她放不下的那个人来了,就停在她的不远处。
  只是,既然他尚未靠近,她又何苦自讨没趣地找上门呢?
  他们之间,早在杭州城就已做了了断。
  欠她的钱,他用银票还了;欠她的情,全放在那瓶红酒中了。他们之间本该无所牵绊,无所牵绊啊!
  那就……彻底无所牵绊吧!
  他们之间曾经那若有似无的爱早已静默如尘埃,分散在角落里,随着各自命运的辙痕起伏,而后再寻不见当初的模样。
  第十七章 阿四酒铺(2)
  阿四起身走到太阳底下,京城的冬天冷极了,连太阳都是冰冷的,可她还是愿意站在亮煌煌的日头底下,即便是晒晒身上的灰尘也是好的。至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没有死在那一年的西湖碧水中。
  伸了个懒腰,双臂抱住肩膀。阿四常常告诉自己:没人抱你的时候,就自己抱自己,然后微笑,一直一直微笑着活下去,即使在这大清年间只有你一个人。
  当然言有意也是跟她一起来大清的现代人,不过这两年他跟着胡顺官,他们已经鲜少见面了。
  这回胡顺官进京,阜康大掌柜言有意怕也跟来了吧!
  她倒是很想念他,很想念赏他板栗的痛快滋味。
  “言有意也住在‘酣然’?”
  乍听见“言有意”这三个字,酣丫头明显地一怔,好半晌才酸不溜丢地说道:“是啊,跟着胡顺官一道来的,就住我店里。”
  “再见面感觉如何?”阿四凑上前,摆出一副八婆姿态。
  酣丫头和言有意的那点爱情小故事,她就是不想知道都不成。酣丫头毕竟是个小丫头,身边又没个女眷,所以有点感伤有点喜悦一股脑地全都吐向她,把她当成不折不扣的垃圾桶。
  她总结起来基本有以下几点——
  就因为言有意当初没把酣丫头放在眼里,酣丫头便盯上了这个不因为她的身份而对她献殷勤的男人——阿四认为,当初言有意之所以没把酣丫头放在眼里,完全是因为那会子他的眼里只装着未来的红顶商人胡雪岩。跟富得可以留载史册的胡雪岩相比,酣丫头自然算不得什么。
  至此酣丫头努力追着言有意许久,即便人家再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仍是锲而不舍,将毅力执行得彻底而完善,直到杭州城被围困,她们两个姑娘家单独进城。那日,于生死关头言有意丝毫不顾及酣丫头的行为让这丫头彻底死了心——阿四庆幸酣丫头醒悟得早,起码还能从感情里拔出来,不至于伤得太深。
  接下来的事就全不在阿四的思考范围内了。
  自打她和酣丫头从战火硝烟的杭州城里安全回归,言有意这家伙的双眼就死盯着酣丫头,像是中了什么爱情的毒药,彻底臣服在她那身男不男、女不女的长衫马褂之下。
  事后阿四细细地回忆了一下,那时候正是胡顺官的阜康钱庄经营得最惨淡的时候。不只是阜康,也不仅是胡顺官旗下的生意,整个大清国的经济都因为连年战乱而越发凄惨。想赚钱难,想赚大钱难,想赚大钱做人上人难上加难。
  这时候,找个有钱的丫头做上门女婿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言有意那点小心思阿四没说,不忍心戳破他的美梦,她也相信经历了这么多,酣丫头看男人的眼光已经有所提高。
  果不其然,这回酣丫头可没中他的美男计——如果言有意也能算做美男的话。
  再下来的事,阿四这个精于赚钱的脑子就转不过弯来了。
  自打她随宏亲王回京城,酣丫头也将漕帮的事务由动荡的江南一带转入京城。意料之外的是言有意并没有尾随他的目标进京,而是安分地跟着胡顺官继续做他阜康钱庄的大掌柜。
  这两年,漕帮动荡,酣丫头的生活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言有意却一改现代男人的急功近利,玩起了古代书生鸿雁传情的把戏。十天半月一封书信,无论酣丫头是否回信,他一如既往,一封又一封写个没完。
  这书信很多时候更像他的自言自语,谈谈自己现在的生活,谈谈市面上的生意,叮嘱酣丫头注意身体,或是询问生意做得怎样,日子过得可好云云。
  偶尔他通篇书信只是说一个笑话,偶尔他发点牢骚寄给她。信都不长,字也丑,可几年累积下来竟在酣丫头的闺房里装了满满两大抽屉。
  深知其中艰难的阿四更是惊讶,言有意根本不通繁体字,加之不习惯使毛笔,却亲手书写这么多的书信,难为他竟坚持做了这么久。
  阿四怀疑,让他用电脑写这么些心事独白,他都未必情愿。别说是提腕悬臂,咬文嚼字了,何况咬的还是文言文,嚼的还是繁体字。
  她比较惊奇的是,他繁体字学得还蛮快,从前做她秘书那会儿没瞧出他有这份能耐啊!
  这回从杭州远道而来,好不容易结束了这种隔岸传情的劲头,二人见上面了,必有几分看头吧!
  “怎么样?怎么样?言有意有没有见着你口水直流,还是索性走不动路了?”
  “你最好别跟我提‘言有意’这三个字。”
  提起这个人,不!现在是提到言、有、意这三个字,酣丫头都气得牙根痒痒。
  “还流口水?还走不动路?他现在见到我根本当作没看见,就算是迎头碰上了,隔着丈把远,他就转身朝反方向走。实在走不了,被我挡在那里,他就把头一低,恨不能钻到地底下打地道。”
  她是妖魔鬼怪,还是蛇虫鼠蚁,值得他费这么大心思又是躲又是逃的,既然如此还写什么信给她?当她是信差啊!什么人的信都收着。
  听完了这话,阿四的眉头立刻打起结来——这两个人的感情之事怎么总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没想到言有意此次进京竟有这番反应,更令她奇怪的是酣丫头不是口口声声不喜欢言有意嘛!人家识趣地躲着她,她居然还不乐意?!
  看她又是皱眉头,又是发怒火的,阿四禁不住扬起了嘴角,小丫头有点口是心非哦!
  “你去给言有意带句话,说几年不见,如今他进了京,我自然得尽尽地主之谊——我请他吃饭,在‘阿四酒铺’。”
  酣丫头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让我带话?”这不是摆明了要她难堪嘛!
  转念一想,你言有意不是躲着我嘛!我倒要看你怎么躲!
  打定了主意,酣丫头行动如风,这就回了“酣然”,三步两步上了楼来到言有意房间,她也不敲门,一把拉开房门,直接冲了进去。
  “言有意——”
  可怜的言有意正在换衣服,上半身脱得精光,下半身只挂着一条大裤衩。见她来了,他直觉用身臂挡在胸前,这动作反倒更惹人注目。
  “你……你……你出去先……”
  她都进来了,怎会轻易出去?
  酣丫头笑眯眯地眼瞅着他光裸的模样,“躲啊,你不是见着我就躲嘛!现在你躲起来好了,是躲出门,还是躲哪儿犄角旮旯,你可想好了。”
  他这模样怎么躲?即便是在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他也不能这副样子四处瞎跑,更何况在这大清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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