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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自首我每次都对你说我是来自首的!”
“您先坐下。”还是上次的警察,显然他对你已经惧怕。
“我叫钟磊,四十二岁,汉族,职业:救生员,罪名:杀死自己的女儿毛毛。要求:枪决,立即执行。把这些都记下来了吗?”
“您先慢点儿,钟先生。我们目前有一些问题还在取证,无法为你定罪。只能暂时拘禁你,但绝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好,如果我能记起原来的事情,恨不得现在就帮你们找到证据。”
很多事情你都蒙在鼓里,譬如你丝毫不清楚那一夜我们都在讨论什么。
“你好,钟先生。昨天夜里我们找遍了有关你的所有资料。”
“怎么样?”
“当时的医生鉴定已经证实了关于您女儿毛毛的死是一次意外事故。”
“但那确实是我干的,只不过我动了些手脚来掩饰。”
“在法律的范围内我们没法制裁你。”
“我自己承认罪行还不够吗?”
“是你说的,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要不然我生不如死。”
“或许我们有其他的一个办法能让你心安理得地死去。我不清楚你是否同意?”
“同意,同意,只要让我得到应有的下场。”
“是这样的,既然这个案子无法制裁你,我们打算用另外一个罪名来指控你。”
“什么罪名?好,好,我同意,立刻死去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了。”
“嗯,这是有关毛毛惨案的口供,钟代表你,拿去看看,背熟你在这里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录过口供?”
“我说过如果你想达成心愿的话,我们必须配合。”
你看着我,默默地点着头。
“这是整个案子的发生经过,也给你,记住这里的一切细节和时间。”
那些被你妻子掉在地上的碗在你心里敲来敲去。
“你必须时刻都明白,你要的是制裁,虽然这并不是你的罪行,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能对任何人透露我们之间的每句话,包括你妻子。”
“她会把事情弄砸的,她不想我死。”
“请在口供下面按个手印。”
你想起正在你家流淌着的浓血,红色手指在纸上重重地碾了一下。毛毛,爸爸替你报仇了。
“好,钟先生。现在我们正式就你在七月二十三日凌晨谋杀张雨卉一案逮捕你。”我给你扣上手铐,这是我做过的最羞耻的事情。“抓紧点儿时间,背熟它,咱们这个月就要上法庭了。”
四
下午两点钟是一天最热的时刻,雷奇坐在通向毛毛母亲家的54路有轨电车上。两侧的树叶无力地低垂着。他不停摇着蓝色的扇子,扇子的手柄被乘务员用一根长线拴在了吊下来的一个扶手上。他抽出服务袋中的晚报,翻了翻,娱乐和体育的那四版已被上午乘车的年轻人带下去了,只剩下本市新闻的十一、十二版。功绩大于过错,他想着,我们的生活真的如报道所说的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下半版是高架桥坍塌的后续报道之十九,记者除了质疑外找不到问题的原因。就是写到之三十也会不了了之的。
都是些低矮的小房子,沿着路边流淌着从上面下来的脏水,在炽热的空气下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几个年轻人像过独木桥一般从胡同里骑车出来。一个老太太在树阴下卖着茶水。每年都有城市建设的财政拨款,这样子就是他们环境规划的成果吗?他感到有些恶心,天气太热,胃里很难受。
第二部第5节 挺漂亮的女人
毛毛母亲的房子和其他人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一层灰色的塑料布蒙在门窗上,十几只蚊子闷死在里边。“有人吗?”他推门进去,惊动一只褐色的母猫,带着三只小猫从锅台上跳下来向门外窜去。地上放着半碗变黑了的面条,几只苍蝇飞了一圈又落在上面。“袁南女士在家吗?”他穿过厨房向屋里走去。墙壁上贴着“财神到”的字画,他知道那是过年时挨家求乞的孩子们送来要钱的。有人在家,一个女人靠在炕上的一摞被子前看着像乌云一样颜色的天花板。
“你是袁南?张雨卉的妈妈?”他随即就意识到自己问话的愚蠢,这样茫然无助的神情只能从失去了孩子的母亲那里看到。“我是负责毛毛命案的雷队长。”他递上名片。
“哦,不好意思。”她双臂支撑着自己,却发现自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笑了笑,这令雷奇注意到她很迷人。“我已经三天没吃过饭了,就靠这一缸糖水。”
“我们出去吃点儿什么吧,有些事情我需要你的协助。”
换身衣服他发现袁南是个挺漂亮的女人,他向她杯中倒满了冰镇啤酒。“我干这一行有二十年了,最怕见到的就是这种事。每次我都想尽办法安慰死者的家人。这次我还要安慰你,女儿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你还要继续活下去。”
后来我才弄清楚,毛毛真不是你生命的全部,一半都没有。等待占据了你所有的时光。
“谢谢,老板,有空调吗?我想时间一久我会好一些的。”
“嗯。”他点起一支烟,“你们离婚多久了?”
“毛毛四岁那年,那时孩子是我的,一年后他把孩子也要过去了。”
“毛毛多长时间来一次?”
“有时候每周末都来,有时候一个月来一次,大了她就不怎么来了,家里很破,你也看到的。”
“她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就是那天晚上,那么晚过来也不是头一回。”
“她说从哪儿过来的吗?”
“不是从她爸爸那儿吗?我平常不允许毛毛在我面前提他。”
“毛毛没说她刚在外面躲了许多天后回来的?”
“她跑出去过?”
“没有,我随便说说。他爸爸说她因为吵了一架就过来了。”
“我知道他们吵什么。”她举起酒瓶倒下去,摇一摇,是空的,“老板,上瓶华丹!”
“她跟你提过?”
“嗯,我可不像她爸爸那样感到羞耻。我只是害怕,我怕这是预示着孩子会像我这样一辈子苦命。”
他用牙签撬着瓶盖的胶塞,找找有没有“再赠一瓶”的字样。多年来这成了他不想说话的理由。
“但是她死了,就算是苦命也轮不到她经受了。”她哭了,眼泪在脸上留下了两道水迹。他想起她刚刚扑过粉。
我那时就觉得你确实很美。
这不是你和我一起生活的原因。
是的,真是的,没有别的原因。
“那毛毛是几点从这儿离开的?”
“半夜,我抓不住她,她跑了出去。”
“她和你也吵过架?”
“我打了她。她大了,我不该打她的。她骂我是淫妇,我气得给了她两耳光。我们不是因为那个吵的,是有其他的事。”
“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她摇摇头,“我不该打她的。她已经长大了。”
“这瓶中奖了。”他笑着,“再来一瓶,瓶盖给你,老板。”他转回身,“这块表是你给毛毛的吗?”
“不是,她不带表呀。”
“嗯,喝酒吧,我没什么问的了。”
他们不再说话,屋子里空调嗡嗡地响,却感觉不到凉气的吹来。她用纸巾擦着一缕落到酒杯里的头发,像调试琴弦那样用心。他留意到她指甲很长,涂了紫色的指甲油。
“结账吧,老板。”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提前两站他下了车,傍晚的风稍稍凉快了些。他走进花园,人们围在喷水池的四周数着水喷出的花样和水里的灯光一共有多少种变化。孩子站得靠前一些,每一次水喷出来淋湿衣服都令他们兴奋不已。大人们担心那些蕴藏在池底的电会通过水流击打到他们的孩子。没有人再想起几天前一个女孩死在了离这儿不到五十米远的草丛间。
他从红色警戒带下钻过去时听到了每一片树叶翻动的声音。“死亡。”他说出了这个词,但想不出任何与这相关联的意义了。有人从后面跳出卡住他的脖子,他回过头去松了口气,是个警察,没有什么危险。
“对不起,雷队长,我以为……”
“应该是我来道歉,做得对,时刻保持警惕。”
“我不知道我们守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他早就想到了,只是表明该做的都做了而已。“可能会没有用处,”他说着,“不过一旦有发现的话,那将是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只有在气温并不是很高的傍晚时分,人们才走到外面,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一次出门。一些人坐在树阴下聊着天,旁边的许多人在打麻将的四个人周围围成了一个圆。他听见有人在大声谈论着毛毛。
“我想问问,二十二号半夜,有人在屋子里听到求救声了吗?”他知道这问题毫无意义,听到了也没用,什么都无法说明,好像问话只是为了摆脱面对面无话可说的尴尬似的。
如他所料,没有人听到。
“那么这些打牌的人那天一直玩到几点呢?”
“通常要到早晨,不过那天突然停电了,十二点多就散局了。”
“以前总停电吗?”
“偶尔也会。不过那天刚巧出事。后来我们都说,要是不停电的话,指定有人能听到救命什么的,毛毛也死不了。”
“试想一下,凶犯如果悄悄拉下电闸,也能导致停电吧?”
“不可能,整个社区都停电了,总闸关了,说是要电路检修。”
“哦,这么说并非人为的因素。”他对这刚刚得到的线索却马上又被排除感到失望。
我真没敢往大了想,事实证明怎么停电的真是案子的关键。
“我一直在考虑,毛毛后妈下毒手的可能性会有多大?”
他认出对他说话的是个姓杜的老人,从一汽刚成立他就当车间主任,四十多年来除了“文革”的那几年从没被提升过,也未被降过职。
“随口说说也就算了,”他接过为他卷好的一支烟,“没有证据乱猜是要负责任的。”
“说得对。”杜老爷子抓些烟丝装到烟斗里,点着火,“那么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我也不知道。”让人不愉快的人物关系,乱成一团的线索。他自己都在催促着这场案子快点儿结束。他捏住落在他头上的一只瓢虫,查着上面的星数。二十四颗,从今天起加上二十四,但愿那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夏天结束之前吧,不会迟于那时候的。”
他还在门外就听见儿子在屋里哭泣,他妻子气鼓鼓地看着电视。女儿还在学校上自习。
“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
“怎么了?”
“背着我们吃不能吃的肉。”
“洗胃了吗?”
“我让他吐了三回,人家小朋友吃,他也跟着凑热闹,他们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
“你打他了?”
“不然下次还没记性。”
“他这么小,你要对他讲道理,”他有些恼火,“看看他这么小。”
他打开台灯,把几天来得到的线索概括成几个词写在一张白纸上,点起一支烟,在上面画了几条线做些假设。
“老雷?”
“嗯?”
“我今天才知道,力力在幼儿园天天都吃,还问咱家为啥不吃。”
“明天我和阿姨打个招呼,注意一下伙食问题。”
“那有什么用?其他孩子都要吃的。”
“嗯。”他走过去,看看儿子,他一个人在画画。“画的什么呀?”他抱起力力。
“我再也不吃了,爸爸。”他哭着。
“我们给他换一个回族幼儿园吧,老雷。”
“再说吧,孩子长大点儿会慢慢懂事的。”
“你心疼钱。你是我见过的最抠门儿的人。”
“咱们确实没钱,再说他会慢慢懂事的,他已经说不吃了。”
“你想把儿子毁掉,是不是?”她在地板上来回走着,指着他,“要是这日子你还想过,马上换!”
“那莲莲上高中怎么办?”
“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女儿。”
“但我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站起来,打开窗子,虫鸣声,大笑声,以及汽车驶过的声音全都吹到屋子里来。
电话响了。
“喂。”他接起电话,看着他妻子走来走去的双腿。
“有人越过警戒线,很可疑,我们把他带了回来。”
“我说过,叫你们监视就行了,不要轻举妄动。”
“但是不抓住他,他就走了。”
“嗯,稳住他,我这就过去。”他找着刚脱下来的袜子,“力力的事我明天会想办法的,你早点儿睡吧,我呆会儿就回来。”
“几点钟的事?”他冲了一杯茶。
“快九点了,是个男孩,钻到里面坐在草间有十分钟,什么也不干就出来了。”
“他说什么了?”
“不说,我们也没问他,等您来呢。”
“嗯,”他喝了一口茶,水很烫,摸摸裤兜,发现忘带烟了。“现在他在哪儿?我看看。”
“睡了,或许是太累了。”
男孩倒在四把合起来的椅子上,雷奇把灯点亮,看着他。“找出七街口的那段录像。”他吩咐道,“好,靠近,再近一点,注意一下他的脑后的头发,应该是同一个人。”
“这皮箱是那男孩带来的,他说他不知道密码是多少。不过我们把它撬开了。”
“里面是什么?”
“钱,我们点了一下,十九万九千九百元,用不用叫醒他?”
“让他睡吧,明天我再问他。”他知道这个警察不抽烟,所以翻着抽屉,看看有没有以前掉在这里的烟。
“问题是,到明天早晨我们就没权力再留他呆在这儿了,他走了怎么办?”
“哦,拿张纸,我写一句话,明早给他看一下,他会留下来的。”
“我想知道几天来你和毛毛住在什么地方。”他在纸上写着,“我们应该谈一谈。”
路灯突然亮起来,已经十点钟了。
4
星期四上午我们给你带上手铐绕着花园走上一圈,你妻子一直跟在你的身后,从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警察比她离你靠得更近。她一言不发地合着你的步子走在充满花香的甬道,到现在我也要承认你妻子是我见到的最坚强最勇敢的女人。后来一群愤怒的居民从对面赶来堵住了前行的道路。起先我想按照以往的惯例悄悄走一圈儿告诉人们案子已经真相大白就可以了,并不想让你饱受众人的羞辱。每一个人都努力地盯着你企图将你的形象牢记心中,好告诫他们的孩子作奸犯科没有好下场。你始终微笑着面对众人的羞辱,适宜的惩罚,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以为遭遇这样的羞辱会使你离精神的解脱更近一点。我得说你的确太自私,从未顾及过你那可怜的妻子。你妻子向众人大声哀求却毫无结果之后终于哭了起来。从你被捕之后她第一次如此伤心地痛哭。哭声漫过了人们的辱骂声,狂风袭过树林的沙沙声,池子里不停歇的流水声,仿佛这世界都在因她的伤心而难过不已。泪水流过她的脸滴到地上。一声大雁的哀鸣划过天际,你知道秋天来了。
几个淘气的孩子从家里拎了一筐鸡蛋不顾他们父母的喊叫向你投去,而你保持不变的微笑激起了人们的第二次愤怒。如果不是我们制止你会如愿地死在乱石之下。一个老人走到你身边和你说了几句话后大声地告诉你他明白你是个可怜的替死鬼。怜悯,这不是你需要的,你冷漠地摇着头。你妻子用袖子擦拭着你脸上和头发上的蛋清。“别哭了。”你劝她,还是那样的笑容。于是你妻子就停止了哭泣,试图露出和你一样的笑容,你因为看着她的微笑难受地哭了。而你妻子此后再也没有哭过,即便是她第三次听到你被判处死刑而已无法继续上诉的时候,即便是她无力爬上高墙只能在墙外听到那两声枪响的时候,都不曾有一滴泪从眼角溢出。那些目睹过她晚年生活的人弄不明白她之所以孤独并不是因为失去了丈夫和女儿,不是因为一个人贫苦的生活,孤独源自于没有泪水陪伴的日子。
由于你妻子连续三天的拜访,律师事务所才尽他们所能找了一位肯来辩护的年轻律师。那些年老的律师谁也不愿意接下这场毫无胜算的命案。你妻子不知道三天的努力换来的仅仅是一位还在实习的学生。开庭两天前那个下午她去狱中看望了你。
“别固执了,就算是为了我。”她把头发拨到耳后。
你发现她头发后面的耳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