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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第二日 天（9）
〃报复一个人很需要毅力，我想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 我们哈哈大笑。 〃你为什么结了那么多次婚？也是为了报复什么人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结那么多次婚？你不觉得在咱们这个国家，一个女人嫁很多次并不好吗？你以为你是伊丽莎白·泰勒？〃 〃没办法，总是有人想娶我。〃 〃你就不能跟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他们总是悄悄地死去。〃 〃你真够倒霉的。〃 〃是他们倒霉。〃 〃这么说，你是'克夫'的女人喽？〃 〃你有恨的男人吗？我去嫁给他好了。〃 〃我当然有恨的男人啦，老K就是啊，可是我拿不准我是不是真的希望他死。你应该知道啊，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有什么持久的想法呢？就像对衣服一样，总是今天喜欢，明天就不喜欢了，一天一个样。〃 〃你很了解自己。〃 〃我只是很喜欢买衣服。〃 〃过去都是男人把女人比喻成衣服。〃 〃社会进步了。就像那个陈他跑哪儿去了？〃 陈似乎好久都不见了。 〃算了，不管他。他那么大的一个人，不会出事的。〃 我觉得唐萌萌说得有道理。社会的确是进步了，男人也不过就是衣服。 我端起杯子喝酒。不知为什么，我突然从杯子里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我吓得把杯子掉到地上，里面的酒洒到裙子上，裙子被污了。 〃你怎么了？〃唐萌萌问。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杯子里呈现出的那个奇异的画面仍在我脑海中翻滚。我不能确定杯子里看到的人是谁，他只是和陈穿着一样的衣服。 〃你没事吧？〃 唐萌萌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 〃你真的没事吧？你的手特别凉。〃 我看着唐萌萌，她身后有一块做装饰用的磨砂玻璃。玻璃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摇曳的灯光中缓缓向我走来，步履蹒跚。他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像是要抓住我，像是要抓我之后，叫我替他去死。我尖叫了。酒吧里的音乐骤然停止，像是为了专门聆听我的尖叫。而唐萌萌什么都没有看见。她说我叫得像见鬼了。我确实见鬼了。 陈在卫生间里被人杀了。准确地说，他被人误杀了，就在五分钟前。那个人并不是想杀他，只是看错了人，把他当成了别人。陈死得很冤枉。 但是，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一幕？我为什么突然可以看到这一幕？ 他望着她，好像望着一朵摘下已久的凋谢的花，他很难看出它的美当初他就是为了它的美把它摘下来，而因此也把它毁了的。 《安娜·卡列尼娜》 6恐惧。我感到恐惧。深切的恐惧。比恐惧更恐惧。 铺天盖地的恐惧向我砸来，我的心跳快得已经无法记数了。 我的身边堆满〃恐惧〃二字，像是砖头，不，是石块，压在我身上，把我活埋。 我什么都没有。 我嫁过六个男人，我有过六任丈夫，而现在，在我最恐惧的时候，却没有一个男人来安慰我。我只有唐萌萌瘦弱的肩膀。 这真是可笑的一幕。 唐萌萌不相信我可以看到陈的死状，她认为我一定是喝多了。我也不太相信我会突然被赋予这种可怕的特异功能，我宁愿相信是我喝多了，出现了幻觉。但这样的幻觉或者巧合，难道不可怕吗？而上一次，我在电视屏幕上莫名其妙地看到一个男人趴在浴缸里，那个人难道不是1217房间的台湾老头？ 我真说不准我是希望有这种功能，还是希望没有。如果我可以预知彩票号码什么的，我倒是会很高兴。可如果我能知道的只是谁将会死去，我迟早会精神分裂。我没有月光宝盒，我不能将时光倒回。 如果我可以预知我将会嫁给我的第七任丈夫老杜后，我将要过那种日子，我真说不准我会不会像唐萌萌一样，为了一个搞大自己肚子，然后抛弃自己的男人，来到自己的继母身边，呆在她的羽翼之下。可惜，我并不是万能的，我也没什么无所不知的特异功能。
第23节：第二日 天（10）
唐萌萌让我闭上眼睛这其实我的要求，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我怕反光的东西会映出可怕的镜像。 唐萌萌揽着我的腰，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Scarlet。开始我走得畏畏缩缩，但当我意识到我只能信任她时，我走得大胆了许多。她是我唯一的选择。而且，似乎也同样是因为我的信任，唐萌萌对我的照料更加精心。不但路上照料我，连酒店的房间里，所有可能反光的东西，都被唐萌萌用布蒙了起来。 我没脱衣服，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唐萌萌问我在想什么。她反感我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这可能就是她这代人的通病，已经做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自己又是在做什么。 〃谢谢你。〃唐萌萌说。 〃谢我什么？〃 〃小国……〃 〃没什么。〃 〃我真的被他迷住了，他的书里有一句话如果天空不死。我就是被这句话感动了。我觉得这句话简直太浪漫了，像那英那首歌，心酸的浪漫。不，是绝望的浪漫。〃 〃萌萌，那句话是北岛说的如果天空不死，是他诗里的一句。〃 我没说这是我的第二任丈夫米老鼠告诉我的。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看书的。我的时间，是用来泡酒吧、逛商店、做美容、调情、嫁人，享乐的。 〃是吗？什么话都不是他说的呀？〃唐萌萌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失落，〃不说他了，说点别的。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爸爸的遗产吗？〃 我说不准，开始是的，现在已经不完全是了。多了些什么？不知道。 〃你相信世界上有真爱吗？〃 我不喜欢这种古老的话题。这个问题也不应该是唐萌萌这个年纪问的。如果是我，我这样结过六次婚的女人来问，也许还可以，但唐萌萌不应该，她应该无条件地相信世界存在真爱。 〃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你和我爸一样，总认为我应该怎么样，怎么想。时代不一样了，时代变了，谁和谁都不会是一样的。我的二十岁和你的二十岁不一样，我的昨天和我的今天也不一样！〃 〃你说的对。〃我说。她说得很对，不是吗？〃我认为世界上有真爱，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有碰到。〃我说。 〃也许你已经碰到了，你却没有珍惜。〃 〃也有可能。〃 〃你认为我爸爸是真的爱你吗？〃 我所有的丈夫都是爱我的。男人下决心要娶一个女人，远比女人下决心要嫁给一个男人难得多。 〃你认为他只爱你一个吗？〃 那怎么可能？爱是可以从生到死的，却不能保证爱的只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爱，这个〃爱〃不是持续性动词。像《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们只能把那当作小说来读。当然，米老鼠跟我说这个的时候，是把他自己比作小说的主人公阿里沙。我们之所以没有像小说中那样去吻彼此没有牙齿的牙床，是因为他〃不小心〃触电死掉了。这提醒了我，以后要考虑到老年死者死去时的尊严问题。 〃你认为他最爱的人是你，还是我妈妈？〃 〃他最爱的人是你，萌萌。〃我说。 〃我知道。当然是这样的啦！如果你以为我爸爸只留下了一千万就错了。他给我留的钱多得……算了，免得你想绑架我。他很爱我。〃 唐萌萌真单纯，这个复杂的世界被她轻而易举地物化了。你有多爱她，你就给她多少钱。是可笑还是可悲？不然你还能怎样证明你爱她？你的心，多少钱一吨？我的第四任丈夫唐老鸭真的很爱他的女儿唐萌萌。可如果唐萌萌希望籍此来打击我一下，她是不会得逞的。我一点也不感到悲哀，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现在啊，倒巴不得能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可以看到点什么。〃 〃你想看到什么？〃 〃当然是老K啊！〃 〃你希望看到他死？〃 〃当然不是了，我又不是你，老喜欢当寡妇。我只要能看到他因为失去了我，他有多后悔就够了。等到那时候，他就该来找我了。我是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他的。我会一脚把他踢开，然后特潇洒地转一个身，假装不认识他，气死他！〃
第24节：第二日 天（11）
我听到唐萌萌使劲踢被子的声音。以她的力道来算，假若她去踢硬物的话，一定会把自己的脚趾踢得骨折。她恨老K，跟爱成正比。假若是我再次遇到乌鸦，我就一定会把他留住，然后……唉，乌鸦还是会死的，人都是会死的。我总是轻易对男人感到厌烦，这种厌烦总是在我结婚后啪地一下冒出来，一秒都不肯耽搁。但我现在还是很感激唐萌萌和我闲聊，让我暂时忘掉别的。 〃在遇到老K之前，我还喜欢过一个人……〃 唐萌萌像是在对着心理医生倾诉。我知道，又有故事可以听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听听这些单纯幼稚的爱情把戏，有利于我忘记刚才的幻觉、巧合，或者说特异功能。 哦，特异功能！没人喜欢这样的情节车祸、失忆、特异功能，这些是电视剧、电影、小说沦为垃圾的必胜绝技。米老鼠喜欢章元的小说，他曾经极力推荐或者说强迫我看过。章元的小说里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情节车祸、失忆、各种天灾人祸，人人非死即伤。我每次看到都会大笑，嘲笑作者不能想出更有意思的转折点来推动情节。有一次我一边看一边骂：〃怎么可以失忆？怎么又是失忆？！人人都写失忆，她就不能不失忆吗？想点新鲜的啊！〃 〃人人都不失忆，还要博物馆干什么？〃米老鼠说。 〃这很幼稚，你知道吗？〃我讨厌米老鼠为另一个女人辩护。 〃我不觉得。难道失忆就只能发生在小说里，不能发生在现实中吗？如果可以发生在现实中，她写了又有什么错？〃 〃这很幼稚！〃 〃我真的不觉得。也许她的生活就像小说，她就是像小说一样生活的。〃 我无语。我觉得，假若米老鼠可以见到章元，他一定不会娶我的。不过我无所谓，反正我总是走在找丈夫的路上，有个叫〃章元〃的女人替我摆脱掉米老鼠也不错。可惜这个叫章元的女人不争气，不能早点认识米老鼠，否则米老鼠就可以寿终正寝啦。 〃喂，你在听吗？〃唐萌萌叫我。 〃不好意思，走神了。讲到哪儿了？〃 〃讲到……你没在听呀！我说我和他很早就认识了！〃 〃怎么认识的？〃 〃哎呀，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 〃慢慢说，天不会那么快就亮的。〃 〃可天还是会亮的。〃 …… 那个人……称呼他什么好呢？就叫他〃99〃吧，唐萌萌说他喜欢数字9。她还说，她这辈子最爱的是99，她唯一爱过的也是99，她永远得不到的还是99。 她的同居男友和老K算什么呢？ 〃他们不过是99的替代品。没有巨无霸，我只有吃馍夹肉凑合了，总不能饿着。〃 唐萌萌到底也没说她和99是怎么认识的，而我则认为，男女相识的第一面可以决定这两个人会不会发生故事，并可预计结果的好坏。听唐萌萌极力回避的语气，估计他们的第一面唐萌萌就摆出了生扑的架势，这是最糟糕的。有朝一日分手了，唐萌萌连她的尊严都带不走。 〃反正我们就是认识了。偶尔他约我出去，喝喝茶，唱唱歌。〃 〃没有喝酒？〃 〃没有。喝酒干什么？他从来不喝酒。〃 一个经常保持头脑清醒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好对付，就算会〃独孤九剑〃也没什么用。他不出招，你怎么破招？ 好在唐萌萌还处在那种不太爱用大脑处理问题的年纪，她可以凭借任性、直觉、感觉、下意识这些东西来做事。按照她自己的话说，她开始疯狂追求99。99把她拒绝了。于是她认为99是个超级好男人，值得她爱。 〃你想啊，我脱光了跟他躺在一起他都不碰我，还跟我说，'你还小，还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要懂得珍惜自己，否则遇到坏人你就被毁了'。这样的男人不是好男人，什么样的男人才算好男人？换成别人，早就上了！反正是我自愿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爱上他啦！死心塌地的那种。我每天都想见到他，每时每刻都在想。可他太忙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见过的次数……还不如我见你的次数多呢！越是这样我就越想他，每天给他发短信。要是他偶尔给我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我得高兴好久好久！〃
第25节：第二日 天（12）
唐萌萌沉浸在她喜滋滋的回忆中。老实说，我真不信任她的眼光，她喜欢的男人，能有什么出色的？ 〃可我要是真的见到了他，哪怕是短短半个小时，我回来都要郁闷好几天，都会和男朋友吵架。真讨厌！〃 〃为什么？〃 〃好不容易遇到这么好的男人，你不希望他是你的呀？！〃 〃他结婚了？〃 〃半年前，他当爸爸了。〃 〃所以你才和老K……？〃 〃你没见过老K，你要是见了，肯定觉得他能参加模仿秀！〃 〃他长得像谁？〃 〃还能像谁？当然是99啦！〃 我也曾经像唐萌萌这样迷恋过一个男人。他是我实习时的主任医师，外科医生。不排除我嫁给我的第三任丈夫Q博士有这个因素，可我只注意到他们同是医生这可怜的相同点，却忘记了梦和现实的巨大区别。 梦中的情人，是绝对不能代入现实的，他们无可替换。梦碎了，比心碎了还要疼。 那时我总是注意主任医师的一举一动，却偏偏不敢和他说话。看到他走过来，我会远远地避开。他却总是主动和我说话，问我吃没吃饭什么的。我猜，他喜欢我。他的每个眼神、每句话、每个动作，甚至皱一下眉头打个喷嚏，我都认为和我有关。 我的胆子大了，开始和他说话、开玩笑，有时撒谎说去同学家，只为和他坐同一班公车。他也和我越来越亲密，经常教我一些东西，说着长辈们喜欢说的套话，我却觉得那是爱的表达。现在想想，真是狗屁。可那时我却固执地认为，我和他的关系不一般。我认为，我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于是他的一切变得和我更加有关。 他要是高兴，我就陪着他高兴；他要是不高兴，我就想办法逗他开心。他高兴不高兴对我很重要，我愿意为了他开心去做任何事情。就像后来我的六个丈夫为了让我高兴，可以做任何事情一样。我希望他每天都开心。我希望我能让他开心。而我也是从他身上明白，对一个不爱你的人来说，你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同学都说我心术不正，为了换好评语就和他去套近乎。她们哪知道，我才不在乎什么评语呢，我要的是爱情。 是的，我只能要爱情。他都在医院里混到主任医师了，会是一个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的年轻人吗？然后，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对这个人说我喜欢他。那时的我，还羞涩到不敢说〃爱〃这个字。他温柔地抱着我，吻了我的额头，然后很干脆地拒绝了我。他说：〃你还小，还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要懂得珍惜自己，否则遇到坏人你就被毁了。〃 我想，世界上最坏的男人已经被我遇到了，我已经被毁了。于是也很干脆地选择了和硅胶在一起，只为了不再看到他。 直到今天，我偶然从那个医院门口过，都会刻意地放慢脚步，期待所谓的不期而遇。我想知道他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心旌荡漾，会不会想和我做我们八年前就该做的事情。而我，又会怎样？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给点反应好不好啊？〃唐萌萌又是撒娇又是埋怨地说。 〃我在听。然后呢？〃 〃我给他发短信，说我要嫁人了。他说过他喜欢我的！要是听到我要嫁人，总该给点反应吧？〃 〃结果没理你？〃 〃对！不但没理我，过了一个月，就像没有这事似的，照样约我出去喝茶。〃 〃你呢？〃 〃我？我能怎么样？我贱！照样贱兮兮地跑去和他见面了。不过有时候他真把我气坏了，说什么就算我交了男朋友，最爱的人也是他。我要是说有人追我，他就逗我，要我带他一起去见见，说一定会把那些人比得自惭形秽。我要是说我不交男朋友，他就怂恿我去，最好还是他的上司，那样才有趣。我真是恨死他了！唉，他真是我的海洛因呀，怎么戒都戒不掉。除非他下定决心不再理我，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打消'一定要和他如何如何'的念头。〃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如何如何'呢？〃 〃别问这么无聊的话题好不好？大家都是女人，这都不明白？没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别人碗里的饭最香。我就不信我唐萌萌还有得不到的东西！〃
第26节：第三日 地（1）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打掉老K的孩子，一门心思去追他，直到他离婚娶你为止。〃 〃别开玩笑了，我连老K都对付不了，还妄想得到他？我连一个只是外表有点像他的人都搞不定，还能搞定这个我爱的人？〃 〃你爱他，还是想战胜他？〃 〃两个都是吧。〃 〃要不要我睁开眼睛帮你看看？〃 〃你要是敢，就睁开吧。〃 我笑了。 〃我就知道你不敢。〃唐萌萌也咯咯地笑了。 我其实已经睁开了眼睛。天依旧是黑的，可能要下雨。我嗅到空气里有一股风雨的味道。可能是暴雨，有风，风里夹着沙，雨点抽打玻璃的那种。 〃小妈，你这一生算不算是完美的？〃 怎么可能？完美的人生需要死亡来验证。 〃如果你能看到小国，或者老K，或者99，随便他们之中的谁，别忘了告诉我他们死得难看不难看。我希望所有辜负过我的人都死得难看一点。我……睡了。〃 〃你睡吧。〃 唐萌萌睡了。不久，鼾声传来。我想着我的特异功能，或者说幻觉、巧合。我希望白昼可以快些到来。我要换一个房间，我要换一家酒店，我要换一种生活。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