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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黑暗里,偶尔冒出一两点微弱光芒,闪了闪,随即熄灭,借着这一点点光影,恍惚见到黑影幢幢,象是无数个鬼魅魃影,悄没声息的重重包围,恶臭阵阵袭来,越加剧。
眼前突现火光,募然间与一张倒悬着的脸面面相对,突出的眼珠正对着我的鼻尖。我大惊之下,向右飘开,脚下却又缠上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瞧,那是一具腐烂了大半的尸体。
再看倒悬那人,敝着不变的姿势,张大了嘴直直地瞪着我,身体宛如稻草般折挂于高处,那也是个死人,已然死去多时。
微弱的火光照亮四周。这是一间用花岗岩石所砌成的地下石室,或说是墓室更为恰当,满眼俱是尸体,竟有数十乃至上百具那么多,或倒悬高佳,或仆于地面,看情形是死后胡乱扔下来的。室内空气混浊,尸体多半腐烂得不成形了,恶臭熏鼻,闻之几欲呕吐。
死皆是男子,着土布衣裳,骨骼粗大,表明生前是做苦工之人。
我微微眩晕,心下却是渐渐明白,这就是当初许瑞龙建造内园时,那大批的工匠,残酷杀死以后抛尸于此。
朱若兰躲在墙角,手中拿着火折,脸色和死人差不多――我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冷冷地说:
“这就是那个园子――按照尚书府格局建造的园子,竣工以后,全体灭口的工匠。假山的出口原本是打算以后伺机运出尸体的,谁知一下死了这么多人,园子里冤气忒重,这间地下墓室更是不断传说闹鬼。好在他抛尸以后,就象忘了这回事似的,并不指定谁来运尸,久而久之,这里就彻底成了一个乱坟岗,而假山的出口,也渐渐为人遗忘了。”
她阴冷干涩的声音在死人的地方回荡,隐隐似有回音,如一根尖锐的金属刺,刺入我脑膜之中。我木然站立,望着那些工匠,他们死前惊恐的脸,哀告的脸,愤怒的脸,……不远处一具尸体,大半个脸腐烂得只剩下白骨,犹自大睁着混浊的双目,那里面有多少的不甘和愤懑。也许临死之前最想质问的是,为什么相府的秘密内园要建造得跟过气尚书府一模一样,是谁令他们付出劳动,失去生命。
第一次感到,母亲的仁慈和忍耐以下,是否也做错很多?
握着剑柄的关节隐隐生痛,立诛许瑞龙的决心,前未所有坚定和炽烈起来。
朱若兰远远站着,眼里一抹嘲弄:“哀悼完了么,可以走了吧?”
石室顶部有一个狭窄的圆形洞口,我先行跃上洞口,攀住岩石探身而出,垂下长剑,把朱若兰拉了上来。
第二层,依旧是一个坟墓。横七坚八的躺满了尸体。
有些也已腐烂,有些则脸色如生,似是不同时期的死人。
死大都衣着鲜亮,着绸裹缎,并且,即使腐烂不成形了,依稀也可辨出,那都是一些骨格清奇、姿容出众的美少年,死时年纪极轻,未超弱冠之年。
朱若兰也在看着,目中跳跃着奇特的火花:“你猜得他们的身份吧?”
我慢慢地说道:“宠物。”
“是宠物。”她说,“失了宠的宠物。他收养这些少年,稍微犯一点错,忤逆一丝一毫,便难逃一死。近十年来,园子里收了何止百名少年,却从无一个逃得过这样命运。”
这间石室四面实体,正东方有一座巨大的拱形石门,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石下到处堆积的尸体,石室颇大,但无甚曲折,很快走到了尽头。
看到那座落在出口千斤闸般的巨石,我的呼吸几乎在霎那间停顿。――没有出路,石室唯一的出口是一座死门!拱形的石门和石室两壁重合堆叠,密不透风,压根儿没有可供触石门启合的机关。
也就是说,只能从外面打开石门,从里面看来,那座石门只是一块千钧岩石,凭人力决计无法撼动。
而我们进来的假山洞,也是相同设置,有进无出,这是绝路!
朱若兰吃吃笑了起来,道:“傻妹子,你终于觉了么?”
突然间重陷漆黑,她手上火折燃到了尽头。
“锦云妹子,”朱若兰幽幽的声音响起,“谁教你定要杀我?我只得行此下策,便是死,也得拖着你一起死。”
“你刚才说质潜囚在内园,是编造了来骗我的?”
“我不说得以假乱真,你怎肯信我?”朱若兰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却含几分苦涩。“小师妹,他好生爱你,为你建造华清园,把你比作艳冠群芳的牡丹,嘻嘻,而今你这枝牡丹,藏在这黑暗里面,在这空气稀薄的肮脏墓室里面,不出六个时辰,便是零落一地的风华。啊,有朝一日他杀了一个人,也许就是宗质潜,他以为杀了自己的情敌,心血来潮自己扔进这墓室来,一眼现你,枯萎了的鲜艳华美,腐烂了的国色天香,就在他杀了无数人的坑洞里,死不瞑目,他那时的脸色,才好看得很呢。”
她尽情想象,语气渐因兴奋而高亢、抖。她在黑暗中走来走去,足下踩着形形色色的死尸,她自己就是这死人堆里的一个,是专门把头钻进套索引人上当的吊死鬼。
“怎么不说话?”她咯咯直笑,“你后悔了么?我早劝过你,别太关心一个人,好妹子,怎么就不肯听呢?哈哈,居然想要我死,哼,没有人能让我死!粤郎都没能杀掉我,就凭你也想杀我?你一点点大,我就抱过,你算什么呀,手段高么,计谋狠么?你一样也不会,你所有的,只不过是她的女儿而已!”
她语气激变:“凭什么,是她的女儿,他就处处另眼相待,就连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孩儿,他也豁出性命去宠!我……虽然没有那层血缘,可也算是她最心爱的徒弟呀,是她拚死拚活从大海里抢回来的,他就是不珍惜!”
她前言不搭后语,语无伦次,凄厉的长笑声中,替之以痛哭嚎啕。
“在他眼里,我是一堆烂泥,她的女儿,却是天上的神,哈哈,哈哈哈,现在这天上的神,不得不屈就我这不堪一扶的烂泥,将一同化为枯骨了。真痛快,嘻嘻,真痛快啊!”她一把抓住我,制住穴道的双手竟也出奇力大,“你后悔么,快说,后悔,后悔,你后悔!”
我确是后悔了,极度的悔恨宛若利刃,把五脏六腑搅乱、碾碎。
难道说,逃脱了变成血魔的噩运,逃脱了从那随时生可怖造山运动的困境,却因为我的愚昧和轻信,莫名其妙丧生在这个坟墓里?
我亲口对银蔷说,我没有权利死,也没有任何人有权利杀得了我,因为,我这一条性命已是质潜所予,他甘愿付出性命来换回我的生机。可是如今,我困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无论做何努力,拍打、呼叫、求救,没有人会听得见,我将与那数百的劳工、娈童,一起销声匿迹,永困地底。
朱若兰还在逼问,似乎非要亲耳听见我的懊悔,才趁心如意:“你还不说话?没有力气说话了啊?”
我把她疯狂了的声音排斥于耳外,打亮火折,仔细查看四周。然而终是失望,壁垒森严,一块块密密层封的花岗岩将这墓室砌封起来。我徒然试推了一下石门,纹丝不动,这换来朱若兰一阵幸灾乐祸的讥笑。
我在满地横尸之间坐了下来。
朱若兰大吃一惊,募然停止歇斯底里的作,不能轻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我会毫不在意与那些腐烂的尸体毗邻共坐。
但我只是要尽可能的保存体力。在生机未曾完全断绝之际,我没有理由,把用别人生命交托过来的自己的性命,任意糟蹋。我已经无谓地把自己陷于绝境,我不想也不愿意再让自己因为愤怒,因为惧怕或厌恶,浪费一点点生命力。
唯一的生机,是指望有人从外面打开石门。
石门开启,意味着,又是一条无辜的生命断送在恶贯满盈的那人手上,然而我不得不带着负罪感期盼这一线生机。
墓室里的空气稀薄而混浊,过得不久,不可遏制的头痛又作了,伴随着神经性的头痛作,还有胸闷,恶心。在恶臭当中处得久了,我对起先那股刺鼻的血腥异臭已不是那么敏感,这阵恶心决非腐臭熏染所致。
心头微微一跳,想到更可怕的一点。
是疫气。
这上下两层石室,死了何止一二百人,死后身体散出臭气,终日萦绕在这没有出气口的石室以内,与混浊的空气长久融合在一起,渐渐形成疫气。
也就是说,不等饿死,渴死,抑或绝望而死,便将在这疫气弥漫的坑洞里毒身亡了!
瞧这情形,最多只能撑两三个时辰而已。
我所携带的火折是清云精工打造,小小的一枚,即使处于空气稀少的恶劣环境,仍然可以燃烧几个时辰。我把它放在身前,放大的光影印在远处的石壁上,一下下跳动着,顽强而又坚定。我微微苦笑,心里的苍凉蔓延开来,也许直到我生命终结之时,它还没有燃到尽头吧。
朱若兰不知几时也已席地而坐,同样感觉到了周围环境的异样,脸色瞬息万变,仿佛也才认清所处的绝境。她捂住了脸:“不……真的要死了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嘶哑的语音自指缝间漏出,伴随着低泣,她重复起方才一遍遍逼我承认的问话:“小师妹,你为什么不问我,后不后悔。唉,我好后悔!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喃喃低语散失在无穷极的寂灭里。
死一样的寂灭之中,突然有一点声息,枯燥的,空洞的,“滴、嗒”……“滴、嗒”……缓慢而轻微,每一记响起都间隔许久,象是岩洞石壁上粘着的水珠,沉重地坠落。
花岗岩石建成的石室,居然漏水?水自哪里来?
滴水声缓慢,却在持续。这声响或许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着,但之前巨变陡生,心慌意乱之下,没有现。
我静静听着,心头闪现微弱喜悦。
拿起火折,朝着滴水方向的石壁走去。
石壁下不例外地躺了几个少年,其中一具尸体引起我格外注意。
显然他进来时还没有气绝,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石壁以下,半个身子搭在岩上,一只手还在向上攀,五根流血的手指绝望地蜷曲,似乎在拚命抓着,想要抓破那块坚硬无比的岩石,至死都不曾放弃努力。
少年背影异常熟悉,我将之缓缓扳转过来,一张惨白而拥有着俊俏五官的脸,突呈在我眼前。
“轻怜……”是那个恃宠跑来见我一面的少年,玉面朱唇,娇俏可喜。就因为见了我一面,忤逆了他的命令,得到如此下场?
这少年明明在做求救的动作,明明在渴望生存,何以他不去拍打石门,做那撬开死锁的徒劳而又是求生必有的行为,却爬到远离石门的所在,染血的手,象是很用力的抓过、掘过。在他气绝之前,倒底试图抓住一些什么?
仔细察看这一面石壁,确是与别处不同,石壁缝隙以内,塞满碎泥,只是岁月日久,与墙体一般的颜色深黑,不走近细看分辨不出。水滴声自头顶响起,我循声而望,石壁顶处,缝隙里多塞泥土,水滴,正是自那些泥土里面,艰难、缓慢,然而持续不断的沁出。而那沁水附近,竟然布满青苔!
幼时记忆依稀留存,我记得昔日文尚书府内,引入府后流经的河水,蓄成一个人工池子。
许瑞龙的这座内园,极有可能也同样有着一个水池。
瞧这情形,这间石室恰恰是处在水池池底,其间只一块岩石的厚度,岩石缝隙间正是水池池底的泥土。日长年久,池水居然渗透池底,渗入永锢地下的坟墓。
弹出冰凰剑,剑光矫若游龙的雪亮,瞬间成了这阴暗室内最耀眼的一道光华。
朱若兰原已泄气地垂头坐在地下,震愕地抬起头来,低叫:“冰凰软剑!”
冰凰剑是天下最奇特的一把剑,在平常,它只是刃如秋水,清影碧流,于冷漠中彰显从容,然而一旦处于艰险困辱的环境之下,光芒便会无与伦比焕开来。――梅岭谷中与血魔一战,它也是那般的雪亮锋锐。
朱若兰眼中顿时闪过异样光芒,身之将亡,犹遏制不住贪婪痴迷,颤抖低语:“冰凰软剑,在你手上了啊……”
剑光横空掠过,泥沙俱下,我飘身闪开,然而终归是失望了,花岗岩石之间的缝隙极为狭窄,即使水滴穿空,仍然不足以撼动它牢不可破的坚固。
“别妄费心机啦。”朱若兰咯咯轻笑,“我们逃不出去的,好姑娘,你就陪我一起死罢。一个人死,是多么寂寞啊!”
我不理会她,盯着那个死前极度挣扎过的少年,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总觉得其中藏着一点端倪,抽出线头,便能找到根源。
为何在这附近求救,这样的动作,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仿佛是抓攫一线生机,又仿佛是想撼动那块大石。
死去少年试图撼动的那块岩石呈四方形,约一尺来宽,周围缝隙里也有部分碎泥,可更多的散落在地下。
难道这少年有此力量,能以十指挖通石间缝隙?度其位置,此处大约就在水池左近。水池旁边,会有什么意外的东西吗?这少年确切无疑地知道,因此他在这里寻求着生机,直到死去。
我试着力猛推岩石,良久,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石身竟然微微震动了!
“呵……”
我低声呼出,这反映来得实在太过意外,即使是在锲而不舍寻求一线生机的情况下,也还是一时难以接受如此的豁然转变。
我凝气深吸,将丹田之气聚于掌心,以全身之力一掌击向那块岩石。
这一次的震荡更加厉害,随着残余碎石飞落,缝隙加大,模模糊糊的,从异处透出一线光亮!
也许是我的错觉,竟然听到隐隐惊呼:“啊!”
扬起冰凰剑,沉滞的,剑尖挽起千钧力道,插入岩石缝隙,随之一掌拍出,两下合力,周围数块花岗石一齐颤动,“嘭”的沉闷一声,看起来那样牢固沉重的巨石掀动了,我力一推,数百斤重的巨石扑的腾出数尺,露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缺口!
一个清清楚楚的惊叫在耳畔晌起:“是谁?!”
洞口以外,赫然又是一间小小斗室!
十五六岁的少年,只着内衣,一手拿着把铲子,正自满头大汗,捋袖露臂,看情形也正是在挖掘着这边墙体。
巨石掀动的泥沙,落了他一头一尾,似乎是很狼狈才躲开了巨石的撞击,一半斗室已毁。
他拿着那把铲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以。
亦是俊俏的五官,眉目玲珑,几分阴柔。
“你是谁?”他怔怔问,神色间宛然受惊,在干着这样的事情,一定是不可告人的。
我的目光越过他身后,打量这间隐蔽的屋子,一张白色灵幡案桌,素烛燃烧↓此而外,萧然四壁。
但有一道说不上太隐蔽的门关。
有它就够了。这一刻绝处逢生,霎时间如释重负,竟是感到了深深的来自于体内的震颤与力弱,立足不定起来。
少年松手跌落铲子,伸手捂住鼻子,眉尖微蹙:“是什么味道啊?这么难闻?”
“因为你隔壁是埋尸所在。”我淡淡答道,桌案上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轻怜之位”四个字,“你的朋友也在这里。”
“啊……”他轻叫一声,脸上乔装的做作消失了,奔过洞口,将轻怜抱起,呜呜地哭了,“轻怜,轻怜!你真的在这里呀,轻怜,我们约好的,一起逃出生天,你为什么就不记得啦?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了啊?”
我心下恍然,原来这间小小斗室,是死去的轻怜和这少年共有的密室,和地下坟墓仅有一墙之隔,轻怜知道室密就在隔壁,临死苦苦求救,而这少年则努力挖掘营救。
少年哭声渐止,抬起头来:“我明白啦,你一定是文姑娘。是你害死他的呀你知不知道?”
我轻声回答:“我这时自然知道了。”
少年低叹一口气,细致的眉眼里哀婉动人:“不能怪你,是轻怜太大胆了。”
他放下轻怜,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眼里燃起求生渴望:“文姑娘,你来救那个人质对不对?你从哪里进来,是这边墓室的入口么?”
我怜悯地瞧着他,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墓室那边和这边是一样的,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少年神色一滞,半晌,神色复杂的苦笑起来:“呵,只有入口没有出口!我们随时随地冒着事败的危险,辛苦劳作三年,居然只是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出口!”
这少年与轻怜关系紧密,他的消息似乎也分外灵通,居然听说地下坟场有个出口,他甚至很清楚我是来搭救质潜的。能具有如此灵通消息的少年,在许瑞龙身边必定不寻常,我问道:“蜜爱?”
少年又一次受惊,戒惧地看着我。
“别怕。”我微笑着安慰他,“我来救人,你要逃生,我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