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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其他形态的理论一样,哲学有其神话渊源。亚理士多德说,神话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哲学家。神话和哲学都尝试为世界提供整体的解释。神话是宏大叙事,哲学也是一种宏大叙事。哲学是从宏大叙事开始的,继承了神话中的宇宙论或世界论问题。在神话的宏大叙事中,世界的起源和生活的规范是联系在一起的。哲学作为整体解释,也是这样,既重宇宙论也重道德论。
哲学与神话这两种整体解释当然也有不同。两者的根本差别在于,神话通过传说和想象来编织这种解释,而哲学则通过经验…事实来编织这种解释。与之相联系的是,哲学更多从人的经验层次上讲故事而不是从神的层面上讲故事。神话从创世开始展开宏大叙事,时间上的源头把整个解释组织起来,在哲学中,这个源头从时间的开端转变为原理,哲学的整体解释通过原理或曰arche获得其统一性。关于神明和创世,我们自己没有多少亲身的了解,必要以前人的传说为据,而经验…事实是我们自己身周的事情,它们以何种方式构成统一的整体是可以质疑、交流、探讨、校正的。
希腊人的理论兴趣,我以为,和希腊神话有关。和先秦已经失去神话传统正成鲜明的对照,希腊留传下了最完整的神话体系。希腊进入理知时期的一个特点就是所谓诗哲之争。诗哲之争不能从我们今天所说的哲学和诗歌来理解。柏拉图所说的诗哲之争,是一种新兴的理论态度和神话态度这两者的争论。也就是后来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自然学家和神话家的争论。亚里士多德把泰勒斯叫做第一个自然学家,这个自然学家是与神话家相对而言的。神话为我们提供了对世界的一种类型的总体解释,新兴的理性要提供另一种类型的总体解释取而代之。面对着对世界的神话解释,希腊理性要求理论。
哲学是一种互相质疑和辩护的活动。哲学提供论证,这是进行讨论必然要发展出来的技术。阿那克西曼德对地球位置的那个著名论证是哲学论证的一个好例。最早的思想者,大概没谁不琢磨大地为什么会在空间中静止不动而不“掉下去”的,人们设想大地躺在鲸鱼背上,或者大地底下有几根巨大的柱子。阿那克西曼德则主张,地球均匀对称地处于宇宙的中心,因此没有向任何一个方向运动的偏向,因此它没地方掉。我们在这里也见到一种想像力,这是理性的或科学的想像力,和神话想像的区别一望而知。
希腊的自然学家或哲学家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他们自觉地把自己的解释和神话解释区分开来,把自己的解释称作episteme。神话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传统,或者,如前所言,恰恰是不同观念的共时分歧才造就传统,那么,神话是当下的存在,甚至不叫传统。哲学通过质疑传统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其目标不是维持传统,而是寻求真理。对既有观念的批判、不同观念对何为真理的争论,是哲学传统的应有之义。与之相应,哲学家团体与宗教团体、政治团体、利益团体之类,不是同类名称,哲学家团体不是由他们的共同知识、共同结论界定的,而是由他们的共同探讨方式界定的。后世的“科学家团体”仍是这个意义上的团体。后来者质疑、反驳其前辈,不是某个传统的中断,而恰恰构成了哲学思考的大统。在哲学…科学领域内,学派的意义极其有限,完全不能与不同的文化传统、神话传统、宗教传统相提并论。但即使在一个较弱的意义上说到学派,标识一个学派的仍是其探索方式的相似,而不是其结论的一致。我们想想从洛克到休谟的英国经验主义就可明了这一点。
哲学理论与神话有别,也与阴阳五行等概括类推理论不同。诚然,早期的哲学理论也含有大量概括类推的因素。亚理士多德把泰勒斯列为第一位科学…哲学家〔自然学家〕。从亚理士多德开始,没有哪位哲学史家不把泰勒斯所说的“一切是水”视作哲学的源头思想。不难看到,在泰勒斯那里,“一切是水”带有强烈的类推色彩。他注意到一些重要的事实或现象,例如种子是在潮湿中发芽的,其他生物也从潮湿中获取营养,而水是潮湿的来源。然后他把这样的事实加以推衍,设想一切事物都生于水。然而,泰勒斯的世界解释完全依赖于自然,不借助神话因素。所以,伯纳德·威廉姆斯这样评论说:“米利都学派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是哲学的,这个问题是无益的,而其探索在多大程度上是理性的,却可能是个比较好的问题。”然而,以理性态度来从事理论探索,这就是哲学了。
哲学…科学之为求真的理论(2)
在哲学…科学的发展中,充满了错误和失败的例子,实则,错误和失败远多于成功。在我们今天看来,阴阳五行理论是一种错误的理论。然而,亚理士多德关于天体不动的理论也是错的,笛卡尔的以太漩涡理论也是错的。就是牛顿、达尔文,尽管他们的理论整体上得到了肯定,但其中照样有很多错误,例如达尔文的获得性遗传。但我们似乎不能因此把阴阳五行叫作科学,或把亚理士多德和笛卡尔叫作伪科学。我们能感到牛顿物理学对亚理士多德物理学有一种继承关系,但没有哪门科学和阴阳五行有这样的继承关系。不是正确和错误把亚理士多德、笛卡尔和牛顿的哲学…科学传统和阴阳五行理论区分开,而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科学精神。哲学…科学与各种voodoo theories以及概括类推理论的区别在于把我们日常实践活动中所具的求真态度带进理论思考。从这种经验的批判的精神着眼,我们将会看到,尽管西方的哲学…科学传统经历了种种变化,尤其在十六、十七世纪经历了一个根本转变,形成了近代科学,例如,理论概念逐渐脱去和现象的直接对应,概念越来越多地依赖于理论体系内部的结构,理论变得抽象了,同时也越来越富于内在结构,等等,但我们仍能谈论哲学…科学理论的总体传统,与阴阳五行之类的理论相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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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前面说到,早期的原始思维研究者倾向于认为在原始人的思维中,经验是不重要的。我们接着引用马林诺夫斯基,表明必须对这类论断加以限制。在日常实践活动中,初民不可能不注重经验,只有在涉及普遍原理的时候,他们才祈灵于感应和臆测。
今天也一样。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是要讲求真实的,你要去的地方有多远,你兜里还有多少钱,物价高低,知道真实情况比胡乱自信要有益,用流行的话说,更适合生存。然而,对那些天边海外的事情,相信这种传闻还是相信那种传闻,抑或了解的是真实的情况,差别似乎不大。科学家从意大利的岩层一路研究到墨西哥的地磁波,证明恐龙是被小行星撞击灭绝的。如果恐龙是被火山喷发灭绝的,又怎么样呢,反正都是几千万年前的事儿了。历史学家皓首穷经,证明顺治并没有出家。老百姓没功夫读那些典籍,他们的“历史知识”是从小报从戏说类的电视剧里来的,他们顾自谈论顺治出家,谈论顺治出家的前因后果。我们了解的是实情抑或是虚假的传说,这有什么区别吗?实际上,对老百姓来说,顺治出家是一个更有意思的故事。
在非实用的领域,求真是一种边缘的要求。人们更多从自已的意识形态偏爱来编织国共斗争的历史。民族主义也是突出的例子。在这些大事情上,人们从宣传获得他所持信的事实,从意识形态偏爱来编织论据。说到这里,不禁想引用希特勒的几段话,旁人很少像他说得那么直白。这位操控民众意识的大天才发现,人们吞食大谎言远比吞食小谎言来得容易。由此发展出他关于宣传的基本思想:
宣传的功能不在于对个体进行科学训练……宣传的全部艺术在于巧妙地把群众的注意力吸引到某些事实、某些做法、某些需求上面来,……不是要去教育那些渴望教育和知识的人,宣传的功效必须大部分瞄着情绪,而只在很小的程度上瞄着所谓的智力。……因此,它试图达到的群众越广大,它的纯智性水平就将必须调得越低。……智性内涵越少,宣传就越有效。宣传的成效可不在于成功地取悦于少数学者和爱美青年。……像科学教育那样从多方面来考虑看待问题,对宣传来说是个错误。广大群众的感受性是非常有限的,他们的智力是很低的,而他们的忘性却很大。……宣传的任务可不是对真理进行客观的研究。
在大事情上,普通人不在意真还是不真,在理论天边海外的事情上较真难免显得迂腐。相对而言,理论求真的精神在西方历史中就格外突出。各个文明都发展出了某种宇宙论,同时也往往很关心天文观测,然而,除了希腊人,谁也没有把关于宇宙空间结构的理论建立在天文观测的数据上。罗马士兵闯进阿基米德家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沙盘上的一个几何图形,他在罗马士兵的刀光戈影下张开双臂试图护住沙盘,口中喊道“不要动我的圆!”这是一则动人的传说,不知是记述还是虚构,反正这句“不要动我的圆!”流传千古,也值得流传千古。因为它体现了一种极为典型的西方精神,很难套在别种文化头上。稍稍回想一下我们脑子里的历史故事,就明白这个传说不是孤立的。宗教法庭宣判伽利略为异端之后,伽利略传下另一句名言:Eppur si muove,但地球仍在转动。每个民族都供奉过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士,为真理献身也不单单见于西人。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庄公”,崔杼把他杀了,轮到他弟弟来写,仍然写“崔杼弑庄公”,把这个弟弟也杀了,轮到小弟弟来写,“少弟复书”,崔杼终于“舍之”。中国人特别在历史真实方面较真。中国人会为历史之真、为人之真,会为形形色色的忠孝节义杀身成仁,对于宇宙论的真却不很关心。太阳绕着地球转还是地球绕着太阳转,这种事情无关乎君臣大义,无关孝悌名节,无关乎任何主义,当然更与世俗利益无涉,却会有西方人为之赴汤蹈火。爱理论真理——这似乎是希腊人…西方人独有的激情。这种追求真理论的激情把西方人送上了哲学…科学之路。
希腊哲学的文化背景(1)
章二
从希腊天学到哥白尼革命
我曾建议,最好把李约瑟问题倒过来,不问“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而是问:西方怎么就发展出哲学…科学?这是一个历史学问题,历史学问题都是诠释学问题而不是实证科学问题。在诠释性的工作里没有唯一的答案。在很大程度上,诠释学提供一个故事。
本章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西方古代天学到哥白尼革命的故事。我只是用少许零星事实勾勒一幅粗略画面,这不仅不是一个完备的故事,而且也不是内容平衡的故事纲要。在本书的下篇,我将讨论一些概念问题,那些较为细致的讨论,容易让读者失去整体画面,因此我先讲这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我将回顾一下西方思想、哲学、科学发展的几个要点。我选择这些内容,一是借此让读者回忆起比较完整的西方思想史,回忆起西方哲学…科学在何种生活方式、精神氛围中发展起来的。二是为下篇的讨论做准备。叙述过程中出现的很多提法,未及深究,将在下篇那几章详加阐论。我主要是侧重下篇那几章将要讨论的问题来叙述这段历史的。我一边讲这个故事,一边做些思考。希望读者在有些地方会发现我讲这个故事的角度或所做的评论略有新意。
希腊哲学的文化背景
希腊时期出现了一些智者。他们或者说世界是由水组成的,或者说是由火组成的,由其他的元素组成的。这些理论在我们今天看来或许是挺幼稚的。但是他们谈问题的角度却一点也不幼稚。他们在寻求基质,寻求构成世界的最终元素,而今天的物理学在很大程度上还在继续这种寻求。中国人也说世界是由金、木、水、火、土组成的。五行学说和希腊的各种基质理论有相似之处,但两者之间也有明显的差别。这种差别,我在下篇会比较详细地讲解。总的说来,五行学说不是一个认真的自然哲学理论,它主要是从社会和政治的角度出发的,主要用来解释朝代变迁、人世更替,秦是水德,尚黑,汉是土德,尚黄,等等。阴阳五行家并没有认真去思考我们所说的物质自然。而希腊人很快就从关于基质的最初思辨进入一个更实质的阶段,其中包括他们提出的原子论。原子论是一种认认真真的关于自然的学说。当然,古代原子论跟近代的原子论有性质上的差别。近代原子论是一门实证科学,是通过实验和计算建立起来的;希腊的原子论完全是思辨的产物。从思辨到实证是一个总体的转变。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应当说希腊的原子论是近代原子论的先声,实际上,近代很多科学家如伽利略、牛顿就把希腊原子论当作基本的假说,在那个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探索。我们不能说五行学说会对近代意义上的物理学做出同样的贡献。
希腊人在思考方式上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对数学的重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写于公元前四世纪,今天我们想到这里,仍然会很惊异,他竟然能在那个时代,把几何学归结为几条公理,据此推出我们平常所能想到的几乎所有平面图形的定理。我们在小学就学习这些东西,觉得它们好像天然就是人类知识的一部分,但世界上并没有别的文明产生过类似的东西,这些知识直到明朝才传到中国来,被视为特别新鲜的知识,只有最开明的士大夫才学到一点儿。希腊人却在此前两千年之前把这些知识创造出来,清楚加以陈述,成为受教育的人的必备知识。希腊人在数学方面的成就干脆不可思议。但成就还不是我所要强调的,我所关注的是产生这些成就背后的一种精神特质及其形成的氛围。
希腊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氛围,哲学就是在这样的精神氛围中产生的。
是什么造就了希腊的这种精神氛围?为什么希腊会产生哲学?这是个历史问题,我刚才说,历史学问题没有唯一的答案。希腊的人文地理环境肯定有关系。希腊半岛多山,把适合人居住的地方隔成一小块一小块,和中国中原地区几乎正好相反。希腊多矿产而少粮食生产,希腊海岸线上多天然良港,东方和南方海域上岛屿棋布,这些地理、物产特点促使希腊人热衷于航海贸易、探险,较能接受新事物,容易质疑传统。希腊位于地中海的中心位置,是很多文化的交接点。当时埃及文明、克里特文明、两河流域的文明都非常发达,这些文明各有长处,比如巴比伦的天文学、数学,埃及的医学等等。它们通过各种途径来到希腊。不过,所有文明史作者都会提到,这些学识到了希腊之后,都获得了一种崭新的面貌,它们和人事和实用脱离开来,形成系统的理论。
此外,希腊有一些特殊的社会条件和哲学的产生有关,其中有两点比较突出,一个是民主,一个是法庭。
希腊的法庭已初具现代法庭的模样。希腊法庭最初只允许被告和原告出庭。出庭之前可以写状子,这由那些会把状子写得好的人去做,这类人跟中国的“代书人”差不多。后来希腊法庭上允许涉讼双方的代理人出庭协助或代替被告和原告辩论。他们成了相当于现在的律师这样的人,可说是现代律师的雏形。很自然地,这些会写状子的人,对法律有研究、对法官和陪审团的心理有研究的人就走上法庭。
此外,众所周知,希腊有很多城邦实行民主制。今天我们都习惯于民主制,很多人认为那是最好的政治制度。但若细想一想,民主制是有点儿奇怪的,古代其他地方不大看见这种制度。一些人要从事一项共同的事业,要建立一个团体,建立一个城邦,最容易想到的办法,似乎是去找出最有智慧的人,或者最有势力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由这些人或这个人来领导他们。实际上我们今天在日常生活中仍然主要采用这种办法。怎么一来,就有人设计出这样的制度:由很多人投票来决定每一件事情。这并不是顺理成章的,即使在民主制度最为发达的雅典,包括柏拉图在内的很多人仍然辩争说,治理城邦,就像做其他事情一样,应该由最懂行的人来做,而不是由没有专业知识的多数人投票决定。
有了民众投票选举的制度,就要竞选。据说,民主制度是用嘴上的功夫代替了剑上的功夫。这种说法对民主制不够恭敬,实际上也不够公正,但也有一点儿道理。只靠“会说”就能当政治领袖,这在今天已经为大家所接受,在电视上看外国总统竞选就知道。想一想,不靠财富、不靠家族渊源、不靠武力,只靠“会说”就当上了政治领袖,其实满新鲜的。
“会说”是需要训练的,嘴上的功夫和剑上的功夫一样,需要训练。于是就有了智术师,专门教人“会说”的人。智术师教人演说的技巧、诉讼的技巧、竞选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