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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茶片一看就知道是西湖龙井,真正好茶,小心别拂掉了,留着是一个好广告。”更有刻薄的人佯作不解地问:“刚才谁吵架了?我听见有人叫滚,邱主编,叫谁滚埃”邱世栋毫不脸红地说:“神经过敏,大龄女青年,普遍都有这毛玻”张力捂着脸,气得两肩不停地抖动,不明白哪辈子造孽,会碰到邱世栋这种脸皮厚过城墙的人。漂亮的张力一向对生活充满自信,除了和老周的情恋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句号,生活中从来没有让她沮丧的事情。但是现在不同了,赵离受到了审查,她心目中最完美的偶像就要垮塌了,两天来,她一直处在痛苦之中,怎么能想像赵离会做出贪污受贿那样的事情呢?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政治阴谋。她一定要为她两肋插刀。张力曾幻想去感化那些参加谈话的人,可她是那样没有分量,假如是一颗石子,扔进水里也会溅起水花,她连一颗石子也不如。
这时候她才深切地感到一个人在强权面前是多么弱小了。上午从邱世栋的“环宇公司”生气回来,摔过手提袋,闷闷坐了一回,对自己说:“现在你除了一支笔,什么也没有了。”这样说过之后,她又对自己说道:“对呀,你手头上不是还有一支笔么,为什么不把赵离写一写呢?连焦裕禄不也是记者写出来的吗?”以前要写赵离,都让她阻止了,这时候如果能发一篇她的事迹通讯,就是对她的支持,就是对正义的伸张埃她想。
肖丽去年调回省报工作,多次捎话过来要她去玩。在新城的大山里呆久了,张力渐渐对山外世界失去兴趣,视坐车为畏途,腿变得越来越懒,所以一直未去看好朋友。张力便挂通肖丽的电话,编辑部说肖丽不在,张力问到哪儿去了,接电话的说不知道,张力正要请他转告,那人啪地挂断了电话。张力再打,那人极不耐烦地说:“不知道!”张力扔下话筒,骂道:“还没人不买老娘的账呢。”正恼恨间,偏让邱世栋这么一搅,一天的情绪都坏透了,一字也难写出。到了夜晚,张力又打,终于听到那边是肖丽的声音,张力埋怨道:“你个鬼女子,一整天你死到哪儿去了。”肖丽说:“外出采访了,省烟草局组织到海南。我才回来,正在洗澡,再早一点我还没到家。”张力说:“你们真能弄鬼,海南有什么烟叶。”肖丽说:“还不都是巧借名目,管他呢,有人肯出钱,我就肯出两条腿。”张力说:“我不跟你多说,明天我到你那里去,有一个重要事情,坐的夜车,你找一个车接我。”
张力渐渐找回情绪,文笔也流畅起来,一口气写了七八千字,到天亮的时候,理了一遍,感觉很不错,草草洗把脸,妆也不化,坐上第一班往经州的汽车,再转火车,夜晚十点多才到省城。肖丽已经在站前广场等着接站,一见面就问:“什么事这样急。”张力说:“气死我了,到家里再细说。我有一篇通讯,你得把它给我发在省报上,显著位置埃”肖丽回到住处,看了稿子,推到一边说:“这种典型稿子,又是写赵离这种身份的人,不好发。”张力说:“你就是跟总编笑,也要发出去。”
肖丽说:“笑也不行,没有经州市委的意见,不经过省委宣传部批准,就是主编也不能当家。”张力生气地扭过头。肖丽笑着说:“好好,你别急呀,我们想想办法还不行吗?省报肯定不行了,我到《内参》发发看。”张力说:“你怎么发?”肖丽说:“我找人睡觉呀。”张力将信将疑地说:“我不管,只要你给发出去。”肖丽说:“你别跟死了人似的,以为我真会那样啊?我保你如期上稿还不行吗?”张力不知道肖丽新近搞了一个对象,在新华社分社当记者,父亲是总社的领导,眼下正红。张力放下心来,说:“发的时候用我们俩的名字,你是省报记者,有分量。”肖丽找出一件衣服,说:“换上吧张力,你看你穿的,哪儿弄的一件毛蓝大褂,跟个妇联主任似的,为什么要呆在那个小山沟里,以你的条件,到南方,到省城,哪儿找不到一个工作,你到省城来吧。”张力说:“小山沟怎么啦,我愿意。”肖丽说:“我知道,你有一个赵离情结,赵离要知道有一个你这样的追随者,还不该美死,可是人家大干部,未必领你的情。”张力叹息道:“肖丽,你其实不懂我,我这人,真是重感情的,一辈子都要吃亏这上面。赵离呢,表面上看似高不可攀,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何况她对我真的不错。女为悦己者容……”肖丽嘲道:“得了吧你,女为悦己者容,你们同性恋怎么的?”张力捶了她一下:“还有一句呢,士为知己者死,我张力就是那‘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不公平的事了,你不就是喜欢我这脾气吗?”肖丽说:“记不得。主要是你的稿子越写越好了,文采斑斓,有真感情。”张力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怎么称为老诗人呢?功夫,懂不懂?用新城的土话说:三十年的郎猪子―――老搞家。”肖丽指着她大笑道:“下流,下流!”两个好朋友嘻嘻哈哈抱在一起,滚成一团。
调查组在新城又呆了几天,按照他们带来的一个名单找人谈话,又根据情况的深入找了另外一些人,取证了有关材料。
最后,他们要求在临走之前再同赵离见一次面,可是赵离已经回到了市里去,吴斯仁代表县委接受了谈话,调查组对此很有意见,方主任说:“我们受组织委派,对赵书记本人也是负责的态度嘛,可是赵离同志一直没有端正思想认识,一开始就有抵触情绪,现在又不同我们见面,这种态度对待组织调查,是不对的。”
吴斯仁敷衍说:“调查组的同志辛苦了,你们对赵离同志的确是负责的。赵书记小孩这几天病得很重,前天就回市里去了,临行前专门对我们安排,要我们做好配合,她为了不打扰你们的工作就没有同你们见面。”
方主任说:“那么,我们先回去整理材料,请县委转告赵离同志,要进一步正确对待组织的调查,不要抱有幻想,更不能采取非组织措施对抗调查,如搞地下活动之类。”
市纪委王书记今天专程从经州到新城陪同调查组,也说:“赵离同志孩子病重,这一段时间心情不够好,但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作为不配合调查的理由。请调查组放心,也相信赵离同志能够正确对待。”
吴斯仁说:“我们一定转达给赵离同志。”话题一转,说:“这些天调查组辛苦,别急着回去,请你们到菩提寺去看看。”
王书记也极力撺掇,方主任笑着说:“听说菩提寺的菩萨很灵?”吴斯仁又把省委要员治好尿结石的例子说了一遍,说:“老百姓有一个说法,到新城不拜菩提寺的菩萨,当官丢帽子,发财丢票子。拜了菩提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
方主任笑道:“我们搞纪检的,还求什么官,求个人家不骂娘就行了。”
王书记说:“那你就求一个儿子吧。”
方主任向下指了指,说:“那就更不行了,给指标也没那个能耐了,下面疲软。”
一行人笑着,空气轻松下来。吴斯仁抽空走出会议室,一路想着方主任说的搞地下活动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气话,找来县委办主任老于,要他给调查组准备一些新城的土特产。老于答应了,说:“张力打来电话,赵书记的儿子可能不行了,我夜里准备去看看。”
吴斯仁跺着脚说:“太可惜太可惜。你们多去几个人,人手不够就从政府办里抽,要全力办好后事,不不不,要全力抢救。我陪完调查组就去。哎呀呀,这下子赵离可怎么想得开呀。”
二十五
赵离静静地坐在山山的床头上,一手抚摸着儿子圆圆的脑袋,一手握着他的软软的手,这手上曾经扎满了针头,现在看起来伤迹斑斑。体温正一点点地消退。原先设想的许多生离死别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山山在这次病重后一直没睁开眼睛,没有同爸爸妈妈说过一句话,几天中只有重重地喘息和抽搐,渐渐地连抽搐和喘息的力气也没有了,平平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他就这样辞别了这个世界。医生护士都来劝说她离开孩子,她却没有一点感觉,像是一尊石像。
她没有任何表情,连一滴泪水都没有。噩耗对于她来说是意料之中的,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经过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全部身心都给它咬噬得麻木了,没有一滴泪水,没有一声抽泣,她平静地接受了这对于任何一个母亲都难以接受的巨大悲痛。山山现在解脱了,他再也不要面对粗大的针头,再也不要大把大把地吃药,再也不要为了清华大学的理想而在病床上悄悄落泪。这对于他来说,毋宁说是一件好事,他是一个美丽的天使,他到他的天国去了。
只有老张一边哀哀地抽泣,一边漫无目的地清理着病房里的衣物。男人落泪是金,新城来料理的人,连那几个见惯了死亡的小护士也哭起来。
哭得最凶的人是张力。她是看到山山吐出最后一口气的第三个人,她看到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她的眼前活生生地离去,一瞬间她仿佛完成了人生中一个感悟,一股悲哀从胸臆间直抵鼻腔,她哽咽着喊出一句:“山山!”泪水便奔涌而出。她捂着脸,跑到卫生间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她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山山的身体已蒙了一床白色床单。她扑了上去,索性大哭,再也不怕惹得赵离夫妇伤心了。
赵离轻轻地说:“张力,别哭了。”
倒好像死去的是张力的亲人,而她有安慰她的义务。
张力好不容易收止了泪水,握着赵离的手。她感到赵离在不自觉地用力,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似的。她痛恨自己平日有多得说不完的话,可现在却找不出一句来安慰赵离的话来,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正视赵离,赵离的表情仍然一副平静得几近于局外人的样子。张力几乎是哀求道:“赵大姐,你哭吧,你这样会把身体憋坏呀。”
赵离摇了摇头。她这样平静地坐着,一直到护士来把山山的遗体推走。她们穿过走廊,赵离默默跟着,张力和老张低声¨泣穿透了整个走廊。
五十米的走廊,赵离觉得走完了人生的全部历程。她想起了山山落地的情景,在经过了长时间的阵痛之后,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就像是黑夜中的响号,令她心悸,令她喜悦。她想起了第一次给山山哺乳的情景,山山有三天没有睁开眼睛,他像小狗一样拱动着脑袋,靠本能把母亲的乳头含进喇叭花似的小嘴里,初为人母的赵离仿佛被三千伏电流击穿了全身,她紧紧缩起双肩,惊奇地感受这奇妙的感觉;她想起了山山第一次上小学的情景,想起了山山得到数学奥赛名次的情景,想起了……
山山的十七年,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十七年,包含了她的全部幸福,全部希望,现在,山山把这些都带走了。她不知道以后的道路还怎么走。她腿一软,便歪倒在地上,意识里朝着无边的黑洞滑去。
赵离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另一个房间里躺着,头顶上一支日光灯发出咝咝的白光,刺得她两眼生疼。耳边听到一声“好了”,有几个人,仿佛是老于和张力他们在喊:“赵书记”、“赵大姐”,刹那间她才意识到刚才休克了,所有的痛苦的感觉回到了身上。她疲倦地问:“老张呢?”张力答道:“他刚才到外面去拿东西去了,我去喊他。”她疲倦地阖上了眼睛,低声说:“没事,我刚才睡了一觉。真困埃”张力¨泣道:“赵大姐,你哭吧,你哭一下就好了,你这样会憋坏的。”
她摇摇头,翻身向里睡去。
在以后的几天里,一直到安葬下山山,她都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觉得自己的所有泪水都已经干了。她平静地看到山山的裹着白布的身体顺着滑道进入火化炉,而再次见到的时候只是满满一匣白色的骨灰。她平静地同老张把骨灰匣轻轻放入墓地的穴中,殡葬工在上面重重地扣上水泥板,在那一瞬间,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深切地感受到阴阳异路的残酷,但她也只是平静地看着。而老张总是止不住啼哭,需要她平静地安慰他。
山山的葬礼上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她坚持不要任何人在场―――他们双方都没有亲属,只有些同事和朋友,赵离说:“山山是个孩子,他不喜欢吵闹,让他安静地走吧。”连张力她也不让参加。放下骨灰匣以后,几个殡葬工一边谈笑自若,仿佛是在说些荤笑话。老张气呼呼地要同那些人理论,她制止了。
你的悲痛并不等于人家的悲痛,他们每天都见到许多死人,没有义务为你悲伤。墓碑竖起来,那几个殡葬工吊儿郎当地离开,老张为儿子远行点燃了鞭炮,她抚摸着凉凉的石碑,就像抚摸儿子的身体,久久沉在对往事的遐想里。
“山山,妈的儿子,妈的心肝宝贝,你去了,你怎么就这样去了,撇开爱你的妈妈。你知道妈妈心里头是怎么样了吗?你听到妈妈的心向外流血的声音吗?从你出生,你就是妈妈生命的一部分,不,你比妈妈生命更重要。妈妈一生坎坷,受过一个女人最难承受的污辱,但妈妈都挺过来了。就是因为我的生命里注定要有一个你。妈妈在男人的夹缝里生存,但妈妈从来没有畏惧什么,就是因为我的生命里已经有了一个你。你就是我的骄傲。你就是我的勇气。妈妈因为有了你才活得更灿烂。如果能够选择,妈妈选择我们来生还做母子。
“孩子,你现在有福了,没有肌体的痛苦,没有心灵的烦恼。你在天国里快乐飞翔的时候,会想起俯看妈妈吗?你在世的时候说过,不喜欢妈妈的蓝色外壳,你希望妈妈是一个率真直白的人。你说得对,妈妈心灵上的桎梏太多了,活得太累了。其实妈妈也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只不过妈妈走过的路不同,不得不把真实的自己深深地掩藏起来了,虽然是这样,妈妈今后再也不想这样了。
“山山,妈妈的好儿子,妈妈没有好好地照顾你,请你再原谅我一次吧,妈妈有自己的事业,有更多孩子以及他们的妈妈需要我为他们服务,为了这些人,我才没有更好地照顾你。
可是妈妈是永远爱你的。
“儿子,你安息吧。”
赵离在心里这样祝祷着,山山死去第七天,是农村所谓的“头七”,赵离把这段话整理成一篇祭文,拿到墓地烧给了山山。
然后她回到新城,有人告诉她省委调查组已经离去了几天了。
吴斯仁陪同省委调查组游览灵山,在庙里他提前安排多放一些上上签,并让掌签的尼姑做手脚给他们一人抽了一个,大家皆大欢喜。吴斯仁趁机说明赵离目前的困难,调查组也对赵离表示同情,同意先回省城,因为是省市联合调查,同赵离的见面材料由市纪委代为转达。
这无疑扔给了市纪委一只烫手的热山芋。赵离正处于丧子之痛中,现在找她谈话,不仅有悖于人情,而且不合乎常理。
但从组织原则讲,又是必须履行的程序。市纪委王书记认真看过案卷,觉得调查材料中反映的事情并没有上访信中说的那么严重。受贿的事查无实据,根据当事人的交待,赵离多次退回红包,倒要把她树立为反腐倡廉的标兵呢。还有接受捐赠的事,普通群众可以,为什么县委书记不可以?她丈夫到新城推销化肥、农药、水泥,即使是劣质货,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个人行为,未必就应由赵离负责。老林去世更是死生有命,与她无涉了。至于集体林场问题、黄大福工厂的问题,只能说是工作分歧,谈不上什么破坏集体经济。真正有问题的,是她同意用公款为孩子治病的事,虽然合理但不合法,手续又不够齐全,宽一点说是挪用公款,严一点也可以说是贪污,就未置可否,送到档案室存档,一直到省纪委又打来电话催问,王书记才向市委邱书记汇报,并说了自己的顾虑:赵离新罹丧子之痛,不知道能否承受这样的谈话。
邱书记说:“可以跟赵离见面,这也是对同志负责的表现,相信她能够理解,也能够承受。”
赵离接到电话,就知道是为了调查的事,心里郁结了一股火。王书记见了面,不等他开口,赵离先单刀直入,问起来意,王书记面有难色地说:“本来是省纪委同你见面的,因为你孩子的事,拖到现在,要我找你谈。其实情况都很清楚,就不多说了,你看看材料吧,同意的话,就签字。”
王书记以为自己一直对赵离设身处地着想,今天的话很得体,说完后微笑着看赵离,想等她的反映。只见赵离很响地翻动纸页,最后放到桌子上,脸一点点发白,显然她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飞快地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党员,愿意接受党组织对我审查。我到新城已是快三年了,我可以说,从来都是以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敢做任何损害党的利益的事。工作上,我是县委书记,担负着一把手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