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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荷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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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玉观音,我会戴着它一生。

第二天,Philippe接到他母亲Ann…Sophie皇后的电话,说是因为Philippe和成碧改变了计划要去四川工作,云深就必须回到她身边。后天会有女官和侍卫乘皇室的专机从布鲁塞尔赶到北京来接云深。他们两夫妇无奈,但也只能听从。

下午时,Philippe在书房里处理一些从考古基地发来的邮件,成碧和玮姨在嘱咐着佣人替云深收拾行李,我则带着她,把家里她没去过的地方最后走一遍。

我和她一左一右,走在三色雨花石镶成的海棠花纹小径上。她垂着眼睛看路,不声不响。这孩子自从知道要走了,话就少了许多。

她舍不得父母,我又何尝舍得她。

我们走到玉兰馆,这是家中的藏书室。玲珑雅致的单檐歇山建筑,傍着沉香池掩在丛丛紫玉兰之间。围着馆体的金丝楠木长窗裙板上,精雕细琢地刻着八十四幅《西厢记》雕画。

我想逗云深高兴,便顺着雕画,一幅一幅给她讲《西厢记》的故事。

她渐渐转移了注意,听得入神。我故意将“张生跳墙”和“拷红”等等带有喜剧色彩的部分讲得生动活泛,云深听得笑出了声。她毕竟只是个孩子,悲喜只在转念间。

而讲到“长亭送别”一幅,整版却没有雕画,只用秀丽的赵体楷书刻着王实甫为此节所写的那首著名的《端正好》。云深看着对她来说有些难认的字体,一字一字地念:“碧……云……天……”

我怕她有些字不认得,便在她身旁蹲下,和她一起慢慢念道: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念毕,她怔怔地不动,我以为她是在思量着词句的意思,正要给她讲解,她忽然慢慢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已挂了两行清亮的泪水。

她懂!这首词里的意境和离情她完全懂!

我将她揽在怀里,任她纤细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柔软的面颊贴上我的。她不出声,但温热的泪水却不停地滑落在我面上,烫得我的心撕扯一般痛。

我抱紧她,贴在她耳畔轻声说:“宝宝,别这样好吗?别这样。你和爸爸妈妈很快会再见的。”

她从我怀中仰起脸来,带着满脸的泪,伤心地看着我:“那你呢?”

我一愣。

她的伤心里有小小的一部分是为了我吗?
她的心里会有些微的一角在念着我吗?
该死,李靖平你在想什么?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不是疏影。她把你当成了她的玩伴,相处久了,自然舍不得你,过些时候她就会淡了。

我尽量平心静气地安慰着怀里的小小人儿,直到她哭累了,说想去荷塘。

我背着她,一路走到留听桥。然后和她靠着桥栏,并坐在桥上。她小小的身体偎过来,我轻轻用手臂揽了她,看着面前的斜阳,水色,与荷影。

我不愿也无法再去分辨心中的芜杂纷乱,只愿时间就此停了,我可以和她坐到地老天荒。

                  生别离 (靖平)
我此生东奔西走,已习惯了聚散合离。但除了疏影和父母的离世之外,还没有哪一次让我有如此锥心彻骨的不舍。而对象是一个孩子。

此刻,我和云深的父母都站在机舱里,同她道别。

云深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我给她买的小鹅“茅真”正卧在她身旁的篮子里,云深要把它带回布鲁塞尔。

成碧和Philippe一边给她小心地系好安全带,一边絮絮地和她话别,从布鲁塞尔赶来的女官,保姆和侍卫恭敬地站在一旁。

等成碧和Philippe跟云深说完了话,起身站到过道里,我便走上去和她说再见。

她美丽深邃的褐眸睁得大大地看着我,一眨不眨。我朝她俯下身去,还没开口,她就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着急地问:“那个玉观音呢?”

我把系在脖子上的玉观音从衬衣下面拿出来,微笑着说:“别担心,我一直戴着的。”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放心地说:“你要一直戴着呀,不然就不灵了。

我点头:“好。我一定不摘下来。”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她眼巴巴地看着我。

“等到十月舅舅就去看你。”我回答。

“你要保证。”她有些不安地认真说。

“我保证。”我朝她俯下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算是道别的结束。

在我嘴唇触到她柔软细致皮肤的瞬间,她纤细的小手紧紧握住了我两根手指。

我从容地直起身,不动声色地从她手里轻轻抽出我的手指,然后微笑着对她说:“再见,云深。”

我们三个大人走下飞机,站在浮梯旁,等待着舱门的关闭。成碧开始哭了,Philippe紧抱着她,温言安慰着。

我站在一旁,面色沉静,心里却翻腾起伏。我和这个孩子从初见到分离,短短十七天。我在她身上看到疏影的影子,也看到疏影所没有的天真烂漫,童稚无拘。这十七天中她带给我的欢乐,是我自十岁时获知疏影患病起便再没有感受过的。但我们终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从此刻起,我该放下她。

但我为什么会觉得空落虚浮?难道这孩子走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吗?

乘务员站在机舱门口准备关上舱门,这时我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叫从舱里传出,乘务员随之惊异地扭头看着舱内。

那是云深的声音,是她在喊!

我下意识地拔腿跨上浮梯向上跑。这时,云深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机舱门口,并不顾一切地挣脱了身后女官拉住她的双手,跌跌撞撞地顺着浮梯向我跑来。

我只觉得肝胆俱裂,只能迎着她拼命向上跑。

在我的双臂即将触到她之前,她脚下一个踉跄,身体朝前一扑,双膝重重跪在了浮梯的金属梯级上,然后在成碧狂乱的惊叫声里,云深整个人面朝着梯级倒下来。

我双臂向前一伸,抄到了她腋下,在她的身体碰到梯级前的一霎那,把她向上一提,抱了起来。

她如溺水一般,双手紧紧圈住我的脖子,放声大哭。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伤心欲绝的惊哭,快要把我整个人撕成两半。

Philippe和成碧从我身后奔上来,把她抢到怀里。成碧抱着她,也开始大哭。Philippe紧抱着她们母女俩,红着眼睛说不出话。

我立即去看云深的膝盖,及膝的白袜上已经渗出了血渍。我赶忙让Philippe把她抱回舱里,安置在座位上。一个侍卫赶忙把医药急救箱递过来。云深仍在不停地哭,成碧坐在她身旁紧抱着她,Philippe站在她们身旁抚着云深的头,轻轻地安慰着。一旁的女官骇得面无人色,而保姆早已是浑身发抖。

我半跪在云深面前,小心地褪下她的长袜,她白嫩的双膝上已经磕得鲜血淋淋。我一生见过太多比这触目严重数十倍的伤口,但却没有一个让我感到如此心如刀挫。

“靖平,你轻一点。她从生下来到现在没受过伤,身上没有一个疤。你别让她太疼。”成碧一边哭一边说。

我一面应着,一面将消毒酒精倾在棉球上,然后抬头对云深说:“云深,宝宝,会有一点疼,你忍一忍,一下子就过了。”

她止住了哭,睁大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信任地点头。

我尽量快速地用酒精处理着她的伤口,她仍是疼得全身发抖,但却咬紧了下唇不叫出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只在我给她包扎完了后说了一声:“疼。”然后把头埋在成碧怀里继续抽抽搭搭。

Philippe转身对一班战战兢兢的布鲁塞尔来员说:“飞行不用取消,但是Gisèle公主要留下。我会告诉国王和皇后陛下,这次的计划的改变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的决定。”

“是,亲王殿下。”两名女官对Philippe恭敬地屈膝低头。

司机明伟开着车送我们从机场回家。云深坐在后座上,她父母一左一右紧挨着她。她紧张不安地对Philippe说:“爸爸,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会去。” Philippe轻抚一下她的脸。

“奶奶和爷爷会生气吗?”她仍在担心。

“不怕。有爸爸在。” Philippe在她额上宠溺地一吻,然后伸手过去握了一下成碧的肩,朝她安慰地笑笑。

然后,我听到成碧一声长长的叹息。


                  Ann…Sophie皇后 (靖平)
成碧的担忧完全是有理由的,因为从机场回家的第三天,比利时皇后Ann…Sophie陛下便由她的女官和一众随从拥簇着,出现在了家里。

离我上次见到这位皇后已有十二年。除了发间多了些银丝,她的容貌并无太大改变,依旧美丽雍容。云深精致的脸型和她如出一辙。这位身上流着波旁王朝血液的法国Orlèans大公爵的女儿,是大革命时期被砍头的法王路易十六的第十二代孙女。她的果断,强硬,与聪慧远胜于她的丈夫,是当今比利时Marie王室的真正主事者。

她身着斜纹叠织的黑色带暗紫鸢尾花纹的套装,头上带着一顶同质料的黑色无沿圆帽,胸前佩戴着流光四溢的珍珠项链和钻石别针。高贵华美,但也倨傲得让人无法接近。

她站在客厅的中央,一双和云深同色的褐眸不带表情地缓缓扫过面前的众人,两名女官则恭敬地站在她身后。

Philippe喊了她一声“母亲。”成碧对她行了一个屈膝礼,也叫了一声:“皇后陛下。”

我知道这些年,皇后一直坚持要成碧称自己为陛下,而不是母亲。

当皇后的目光落在Philippe身上时,瞬间变得温暖。“你好吗,我的孩子?”她微笑着看着这个她最钟爱的头生子。

“谢谢您的关心,我很好。” Philippe对他的母亲客气地一笑。

然后皇后的目光越过了成碧,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落在了我身上。

我朝她微微一躬身,微笑着说:“欢迎陛下的光临,希望您一路顺利。”

她回我微微一笑:“靖平,我上次见你时,你才十三岁。转眼间你已经成了四海皆知的名人。连我在比利时都看到不少你的报道和新闻,很让人惊叹。”

这时,云深被一位女官带了进来。皇后向她伸出手,慈爱地一笑:“Gisèle,到奶奶这儿来。”

云深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膝盖略略弯了弯,行了个礼,就被皇后揽进了怀里。

“好孩子,你玩得高兴吗?”皇后此刻的面目像一个普通的慈和祖母。

“高兴的。奶奶。”云深用稚气的声音回答。

皇后低头去看云深的膝盖:“还疼吗,Gisèle?”

云深摇摇头。

“记住不要让伤口沾到水,结痂的时候不要去碰,也不要吃辛辣的食物,这样就不会留疤了。奶奶的小公主还是会有一双最漂亮的腿。”皇后殷殷地嘱咐着:“跟Auteuil夫人去自己房间里玩一会儿。奶奶和爸爸有事要谈。”

云深乖顺地朝皇后行个礼,由那位叫Auteuil的女官陪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不安地看她父母一眼,最后目光停在我身上。

我冲她安慰地一笑,她便放了心,走出去。

“你们先下去。”皇后对她身后的两位女官说。

我一听,知道她有话要和Philippe和成碧说,便也开口道:“那么陛下,我也失陪一会儿。”

“靖平你留下。你和我们是一家人,而且是这家里的主人。让你也离开,于情于理都不妥。” Philippe的坚持不容我辩驳。

我只得静立在原地,等待着一场争执的开始。

“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Gisèle我要马上带回去。”皇后对Philippe开门见山。

“对不起母亲,这次我没法答应您,因为孩子不愿意。” Philippe说。

“孩子太小,不懂得什么对她来说是最恰当的。做大人的就因该正确引导她,和她讲明道理。”皇后回答得不动生色。

“牢笼一样的皇宫对我的女儿来说绝对不是最恰当的!” Philippe激动起来,他身旁的成碧担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别忘了当初你和我的约定。如果你要放弃王位,过你所谓想要过的生活,那么我的孙女就要由我按照正统的宫廷教育来亲自抚养。”皇后说话时,眼睛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从她进来到现在,她仿佛视成碧为无物,目光丝毫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半分。

“我为我当初的自私和软弱而愧疚。我为了自己,伤害了我的妻子和女儿。现在我要赎回我的过错,不惜一切也要让女儿留在身边,让他们幸福。” Philippe紧握着成碧的手,坚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一切?你的一切应该是做比利时的一国之君,维系国民对皇室的拥戴,并娶一位公主为皇后,延续Marie这个姓氏。而不是和一个出身贫寒的女人一起,泥里来,土里去,把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皇后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沉静,语调平和,但却把法语换成了成碧听不懂的拉丁文。

这种古老的语言现在除了梵蒂冈还在使用外,只有几个为数不多的较为保守的皇室还在要求他们的子弟从小精习这种象征古老血统和高贵身份的语言。比利时就是其中之一。

皇后此时使用拉丁文是不想让成碧听懂,免得她难堪。但她却不知道,我因为学医时要熟记大量的拉丁文药名,术语,和词根,就顺便学了一些拉丁文的语法和常用词汇,听懂和简单的交流是没有问题的。

Philippe一听顿时面红筋涨,为怕成碧听懂了伤心,他也用拉丁文回答他的母亲:“她不是什么‘女人’,是我的妻子,我女儿的母亲,您的儿媳,比利时的亲王夫人。您从来不接受她,连您的女官都不愿意称她为殿下。可就是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对于我来说,她比王位更重要,也比任何一个所谓门第和我相配的女人更吸引我!”

Philippe说完,室内出现了短暂的静默,但空气里却是一触即发的紧张。再谈下去,就算他们母子用的是拉丁文,成碧恐怕也能从激烈的语气中听出他们是在谈论她。

我微笑着用拉丁文对皇后说:“陛下一路辛苦了,不如我陪您去逛逛园子里的一些景致,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如何?”

皇后有些惊异地看了我几秒,随即便从容地微笑说:“那就麻烦你了。”


                  与皇后的交易 (靖平)
我和皇后走出上善居,沿着起云池缓缓地散步,她的两名女官则远远地跟在我们身后。

皇后停在芙蓉榭前,面对着池中星星点点的睡莲,慢慢开口:“我不是要侮辱成碧,只是你无法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

“我相信您绝对不是,否则您会讲法文,不用顾忌成碧听懂了会难堪。”我实言以对。

她看我一眼,目光变得稍许柔和,又回过头看着远处的上善居,平静地说:“Philippe是我最钟爱的儿子,他的聪颖,正直,和英俊都不是他的弟弟Fèlix所能及的。从他出生起,我一生大部分的心血都花在了他身上,想要将他培养成为一个杰出的君主。Philippe是我大部分感情的寄托和全部的希望,直到成碧的出现。”

她语音中含了一丝微喟:“如果她真的和你一样是正统的皇族宗室出身,我也会竭力成全他们。但议会和教廷不能同意一个没有贵族血统的女子做比利时的国母,为了和她结婚,Philippe就只能放弃王位继承权。作为比利时的皇后,看着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储君放弃了王位,而把整个王室的领导权都交到他才能平庸又爱花天酒地的弟弟手里,我怎么会不心惊失望?作为一个母亲,一年见不到儿子两面,而每次见到他,都能看到他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和手脚上新添的伤痕,我怎么会不心痛?这一切都是Philippe的选择是没错,但成碧却是这一切的促成者。我怎么能对她释怀?”

我看着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决绝无情地阻止我和疏影的相爱,也是源于同样的爱子之心。我不责怪我的母亲,也理解Ann…Sophie皇后。

“您说的这些我完全理解,因为我的母亲也是这样爱我的。”我对她说:“父母爱子女的心是天下最无私的。但有时父母只顾了一味地要为子女好,而忽略了子女自身的愿望。保护性太强有时会束缚了子女的手脚。其实让他们适当地按自己的想法走一走,即使会摔跤也是好的,因为他们能真切地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他们想要的幸福。至少Philippe现在觉得很幸福。”

“这对普通人来说,可以。但生于皇室,尤其是一个最有资质的继承人,他有太多的责任要承担。这种选择的权力对他来说是奢侈品。”皇后看着我,悲哀而沉重。

她当年嫁给素未谋面的比利时王子,远离自己的父母亲人,在陌生的宫廷里,从王储妃成为王后。她用责任来维系着没有爱情的婚姻,化解了王室一次次的财政和名誉危机,从如花少女到了垂垂暮年。她承受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可以想象。

“Philippe和成碧的婚姻和生活已经无法改变。现在更重要的是Gisèle。”我说。

听到她孙女的名字,皇后的面上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容:“我对成碧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她给我生了这样一个美丽聪明的孙女。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乖巧的孩子。她学东西快,善解人意,又听话。Phili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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